莫莉的地图
本书参考了我在1992—2007年间几次长驻拉斯维加斯时进行的研究,其中1998—2000年间,我在赌城连续逗留了18个月。研究分为三个阶段,最初是20世纪90年代进行的民族志及历史档案研究,研究对象是当时企业型赌场蒸蒸日上时期的建筑设计、室内设计及赌场管理实践。[96]在那次田野过程中,当地人口呈现快速增长,同时很多新型的社区式赌场开门营业,在这个赌博成风、充满赌博科技的城市中生活的人,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体验让我越发感到好奇。当我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赌城大道上为游客开办的赌场时,我被机器赌博的无处不在震惊了:广告牌上有它们,杂货店和药店里有它们,饭馆和酒吧里有它们,甚至洗车行里都有它们的身影。
在我研究的第二阶段,几乎我遇到的每个人都认识一两个玩赌博机而产生“赌博问题”的人。顺着这些线索,我找到了很多后来的访谈对象,这些人称自己为“赌瘾患者”“机器成瘾者”“问题赌博者”或“强迫性赌博者”——本书中,这些词的意思基本相同。[97]其中大部分人是我在参加匿名戒赌会和一家诊所为问题赌博者举办的团体治疗中认识的,后来我成了这家诊所的实习生。[98]
我的访谈并没有局限于某一类型的机器赌博者,如中年群体、玩25美分老虎机的中等收入群体等;我也未试图构建统计学上可靠的受访人随机样本,虽然我还是尽最大努力接触了各类不同的人群。事实证明,机器赌瘾群体不论从年龄、种族、教育程度和收入水平来看,都是相当异质的。30—50岁的白人女性在样本中占比更多,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拉斯维加斯机器赌博人群的人口统计学特性,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当时定期参与仅限女性的戒赌会。[99]
社会、经济、生活经历等方面的差异对他们进行机器赌博的方式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尽管如此,机器赌博更值得关注的是,同一批赌博机似乎给他们带来了游戏体验的连续性。[100]举例来说,2002年我曾经在一天之内访谈了一位自助餐厅的年轻女服务员,她住在城东北的旅行拖车营,以及另一位住西南城郊萨摩林区(Summerlin)封闭式富人社区的男性商人,他年长一些。[101]女服务员玩的老虎机是5美分一注,通常在超市玩,而商人则是在一家设施齐全的社区赌场玩1美元一注的。服务员一次就能把自己的工资输个精光,并且为孩子交不起学校的午餐费而焦虑。而商人则刷爆信用卡,并把家里的积蓄挥霍一空,他所焦虑的是能不能在银行账户间辗转腾挪,填补信用卡支出以躲避滞纳金,同时还要拦截邮件通知,不让他的老婆发现自己在赌博上的损失。尽管他们的生活境遇、赌注大小及赌博的财务后果天差地别,他们在描述自己与机器的互动时,所用的语言却惊人地相似。阅读他们的录音转写稿后,我发现两人的叙述在这一点上几乎可以互换。与机器界面进行长时间、高强度和重复性的遭遇,似乎把他们从不同的人生轨迹中拉入了同一个体验迷境,直接无视了他们本身的差异。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想要更好地理解这些赌博者的体验,我必须对他们使用的机器有更好的理解。为实现这一目标,我又一次扩展了研究范围,开始自学赌博机的历史和工作原理,同时开始了解赌博科技供应商的设计方法和营销策略。我在UNLV的赌博研究中心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赌博机制造业的历年期刊、新闻稿和年报。此外,我还开始参加赌博业技术博览会和研讨会,访谈业内的高管、开发者和营销专家。
与我交谈的业内人士大多比较坦诚,即使我们聊到了他们制造和销售的机器可能带来的一些负面效应,他们也愿意直言相告。他们带我参观各类设施,签各种保密协议,允许我进行深入访谈并录音。在这些访谈中,他们坦诚地谈到了技术设计方法和营销手段,谈到了他们的创新对赌博者产生的不那么好的影响,甚至有人还跟我分享了他们自己玩赌博机的体验。他们谈起这些时,有的漫不经心,有的则深思熟虑,有的心存戒备,有的则态度虚无。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对建筑、设计和营销手段与赌瘾之间可能的关联感到有些不安,但大多数在这两者之间严格地划清了界线。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访谈的赌博成瘾者对自己的行为及其后果都有非常深刻的反思。我们对成瘾者的刻板印象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毫无意义且充满破坏性,但实际上他们对自己的困境有非常清醒和深刻的认识。莫莉反思道:“是为了钱吗,不是。是为了娱乐吗,不是。是为了困住自己吗,是的:我赌博就是为了忘记自己为什么赌博。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入陷阱;身在其中时,会不识庐山真面目。”一位名为卡特里娜的赌博者写信给我,提到她在玩赌博机时“时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我毁灭”,“虽然人的一部分意识会无可救药地迷失其中,你内心深处总还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它敏锐而清醒地知道你在做什么,但你似乎就是无力回天”。[102]虽然卡特里娜的这点“敏感而清醒”的意识不足以帮她摆脱成瘾的迷境,但她认为这点意识自有其分析价值:“我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虽然我已经陷得很深,但是一个人还是完全可以迈出自己的处境进行‘客观’的分析并产生真正的‘洞察’,从而发现外人可能忽视的观点和角度。”本书希望能给我访谈的赌博者这样一个机会。所以,我并未将他们看作堕落或适应不良的消费者;正因为他们自己身陷其中,在本书中我把他们看作“迷境”的专家。而且我认为,这个“迷境”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诸多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共有的日常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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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一直很喜欢画画,在我们访谈快结束的时候,她借来一支笔,在她的“十二步自助”读本中翻过一页,画了一张图来描述在拉斯维加斯生活是什么感觉(见图i.5)。她一边画一边说,给我描述图上的每个点,以及这个点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先画的是左上角的米高梅大酒店,她在这家赌场度假中心的工作是处理房间预订。右边是她回家路上加油的7–11,有时她也在这里赌几把。旁边是宫殿车站赌场,这家社区赌场是她晚上和周末赌博的地方。画在下面的,是她买东西的超市,在那里她也赌。再下面是一间免费的诊所,她在这里领取药品治疗自己的焦虑障碍。最后,在左下角是匿名戒赌会所在的商业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莫莉画出一条路线,把每个地点连接起来,最终画出一个闭环。她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在环中间画上了她自己,坐在一台老虎机前。
图i.5 莫莉的拉斯维加斯每日生活地图。1998年她为本书作者而画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Learning From Las Vegas)[‡]一书进行过一项著名的分析,认为赌场的超大号招牌反映了正在崛起的汽车文化,与这一观点异曲同工的是,莫莉也在她路线的每个地点上都写出了大得有些不协调的标注。[103]然而,我们应该在她的地图上看到的,并不是商业街的平民主义建筑风格,或者是汽车代表的自由先锋思想,我们应该注意的是沿着这条欲望之路涌现的地点,它们充满诱惑和控制,给了赌博者需要的暂时逃避。[104]“有时我在牧场街上开车,”她对我说,“一抬头就已经到了天堂路,而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的。在我去宫殿车站赌场或回家的路上,我会失去一段时间,记忆空了一块。在州际公路上开车时,有时我已经开到出了高速匝道,才发现自己转了一个大圈子。”在她的图上,所有的路都没有出口,而是形成了一个闭环,环上是各种各样的节点,可以满足她的恶习或治疗她的恶习。在这个回路之内(也许是之外,这点不太清楚),代表她自己的小人漂浮着,只与一台赌博机绑定。“这是在哪儿?”她画完时,我指着画中的人机对子问她。“哪儿也不是,”她回答,“就是迷境。”
循着莫莉的地图,我们会在本书中探索机器的迷境,以及产生迷境的物质、社会和政治经济环境图景。建筑策略、技术实践、情感状态、文化价值、生活体验、心理治疗技术和有关监管的讨论,所有这些构成了何种动态回路,从而为这个存在主义式的无人之境创造了这样的语境:在其中,赌博者迷失自己,而赌博业则希望获利?本书将莫莉地图中心的人机关系作为分析的重要起点,并逐步扩展分析的视野。[105]在本书的四个部分中,我也会画出自己的地图,每张都会讲述机器赌博回路中的不同部分。
第一部分是“设计”,探讨赌场管理者和赌博机制造商们如何设计赌博环境和相关技术。第一章为读者介绍了现代赌场以赌博机为核心的建筑设计及氛围设计。我们会探讨赌场如何通过对这些设计的拿捏,来引导客人光顾赌博机并不可自拔。第二章关注的是机器的交互界面本身,以及设计者如何一丝不苟地按照玩家身体和感官的脾性进行设计,从而让他们玩得时间更长、速度更快、程度更深。第三章则深入了机器内部,探讨了机械技术演变为数字技术后,赌博行业对于概率的控制力得到了怎样的加强,以及随之而来的,这一演变如何影响了玩家与几率间的相互作用。
第二部分是“反馈”,深入探讨对赌博技术和赌场环境的设计如何即时地响应玩家的偏好和行为模式,并向特定的方向引导这些偏好和模式。第四章探索了赌博软件的创新与玩家偏好的转移之间的动态关系,主要关注从“为赢而玩”到“为玩而玩”的大转换。第五章则探讨随着赌博业的数据追踪、分析和针对玩家偏好进行调整的能力不断增强,他们如何提升机器赌博的沉浸程度。第六章讨论决策与控制感,以及它们在赌博者自我的消解和进入“机器迷境”的过程中所起的与通常认知相悖的作用。
第三部分是“成瘾”,我们将分析的重点从机器和机器的设计转至赌博成瘾者本身。第七章探讨了他们沉溺的机器赌博暴露出来的广义上的问题,包括影响他们生活的社会力量、社会价值和社会期望,尤其是与社会交往、金钱和时间相关的那些方面。第八章则探讨赌博者生活中控制与失控间的动态情况,这些个人生活史中的因素在他们与机器的交互中得到了表达。同时,这些看起来像是特例的动态情况反映了一种超越了个人体验的社会过程、社会倾向以及生存焦虑。
第四部分是“调整”,探索了赌瘾治疗方法的悖论,有一些想要“修复”问题机器赌博的补救法,反而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赌瘾的形成。第九章讲述了赌瘾者面临的两难境地,他们在恢复过程中采用的治疗方法,有时与他们利用机器赌博来自我调节的方式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第十章则转向政策领域,讨论围绕机器赌博产生的一系列监管规定,以及关于赌博风险管理的争论:管理赌博风险,到底应该是赌博者自己的责任,赌博行业的责任,还是政府的责任。本书的结尾,我们又追踪了机器赌博和“重复性赌博”向世界其他地方及美国其他地区市场的渗透过程,并探讨赌博业人士和政府相关人士如何处理这种赚钱方式的扩散带来的伦理问题。
[*]霹雳可卡因(crack cocaine),也译作快克(可卡因)。它是自由基状态的可卡因,吸入后可以获得短暂而强烈的快感,被认为是最容易成瘾的毒品之一。——译注
[†]“示能”(affordance)又称“可供性”,在生态学、设计心理学中,指环境/产品能够提供给动物/使用者的属性。一般认为这种属性介于主客体之间,它一方面依赖于客观的物理条件,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动物/使用者的主观感受。一个典型例子是,一扇门的设计如果让你一眼就能知道从哪里打开,则它就“显示了它能打开”或具有“可供打开性”。——编注(本书此后脚注,若无说明,均为编辑添加)
[‡]由建筑师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丹尼斯·斯科特·布朗(Denise Scott Brown)和史蒂文·艾泽努尔(Steven Izenour)合著,下一章会再度提及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