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汪曾祺写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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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眼睛里有些东西,决非天空

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下午五六点钟,他们回来了。回来,在院里井边洗他们添了一层黑泥的腿。有的坐在阶石上,总有几个在井栏上坐的。黑泥洗去,腿上的肉显得很白,灰白灰白的。院子里铺的红沙方石,是云南特有的。他们正在“劳动服务”,挑挖附近一口渐渐淤浅的湖。雨季,常常湖中无一游人。桥是空的,堤也是空的。草长得高高的。堤上柳树如乱发,树皮的颜色则为雨水泡得完全是黑的了。天色冥冥漠漠。荷叶多已枯残,水鸟也不飞,也不叫。湖水淡淡,悠悠地飘着小浪。他们各人戴了个笠子,灰色衣裳,一个一个离得远远的,一锹一锹把湖底乌郁郁的膏泥挖上来,抛在岸上。一切做来好像全无声息。他们不说一句话。只有时累了,把锹插在水里,两手扶在锹把顶上,头搁在手背上,看相邻的另一个的动作。脸上全无表情,木木的。看来他们眼角口边的肌肉只会永远维持,这个样子,很少有牵扭跳动。早晚两顿饭大概是送到湖边吃的。六点多钟,天也差不多黑了,该睡了。大家横到一堆稻草上去,用军毯盖好。雨下了整三个月!这个破院落每一块砖头都已经回潮发湿。那堆稻草没有一根脆的了。昆明下雨天凉起来真凉。云沉沉地压在屋脊上。

“妹子的,耳屎都是稀烂的!”我这一次听见他们笑,看见这些脸上有亮光。他们今天没有去。十点多了,还都在家里。而且大家活泼得多,走来走去,很兴奋的样子。好些人的头都刮得光光的,白白的。有两个正坐在凳子上,由同伙中别人用剃刀嚓拉嚓拉的刮。旁边有人拧他耳朵,呵他腰。“小兔子,我亲亲你,呀唷,好嫩!”“莫闹莫闹,你等一下不剃?”已剃好的则抢着看一面不到两寸长的小鹅蛋镜子。镜子背面一个摩登大姑娘。走到旁边一个狭狭的过道中一看,嚯,有肉哩。这个煮肉办法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大地堂锅,白水里几块肉,肉都是一尺来长三四寸宽,咕噜咕噜直翻泡儿。这是他们挑湖的酬劳了?我想了想,半月前有人来收了浚湖捐,这个捐该能买多少肉。不管这个,“肉”是好的,你看他们吃。他们用的碗真特别,是一截竹筒。这竹筒日晒风吹,多已裂缝。汤一倒进去,四面射出来,于是他们抢着喝,手忙脚乱,急切慌张。

不两天,他们就走了。也不知是哪个部队的。

我们到学校旁边凤翥街小茶馆喝茶。天太干,整天刮风,脸上皮肤发紧,嘴唇开裂,每天都得喝茶。凤翥街是一条凌乱肮脏的小街。街上铺石板。一街的猪尿马粪烂草鞋。

这天凤翥街特别热闹,开来许多兵。他们刚到,尚无约束。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这,看看那,样子蠢头蠢脑。凤翥街上有甚么可看的?全是小铺子,烟纸店,杂货店,豆腐店,羊肉馆子,羊肉摊子,卖花生葵花子儿的掮了个篮子,卖针卖棉线卖破旧衣衫的老太婆脖子下一个大瘿带,纸扎店里老头子戴一副铜边老花眼镜画金童玉女的粉白大团脸。在荒凉的长途跋涉之后对于这些人的活动会格外感兴趣,觉得亲切么。然而似乎又不是。他们就是要这么走来走去的走走吧,因为现在还不知道上头要让他们干甚么。

小茶馆靠门是一张白木方桌。我们坐下喝茶。一会儿对面马店(马店是一种小栈房,供山里来的“马驮子”住宿,住人也住马)里走出一个排长模样的人。一路唠叨着进了茶馆。没头没脑,听不明白。似乎埋怨一个不解事的小兵。“教不要来,不要来。定要来,定要来!来干啥呢,来害病找死。当兵是好玩的?这一路倒了十二个,……”他一嘴河南话,脸上红红的,身子方方的。他来,是办公来了。这人看来是排长,实是个连长。一个文书上士和特务长也来了。他一面分派那两个做事,一面唠叨,手上一个烧饼。忽然大声向对面喊,“叫××来,拿点钱去隔壁买一碗白米饭,看他想不想吃?”这时正有一大桶饭从街心向北抬过去,米好红!这我们才知道“白米饭”的意义。过了半天,门里走出一个病兵家,是那个××,即他所埋怨的人了。病得不轻,瘦得青篙篙的,扶墙摸壁地走过来。白米饭买来了,他对着饭瞪了半天。那个红脸连长重叹了口气,拳头用力地捶在桌上。

我们沿街向北走。一片空场子上,他们吃饭。十一个一桌,(桌?)站好队,报了数,即可以去吃。有一队正在报数。一!二!三!五!排在第五的急于想吃,没等四报出来即抢出一个五来。“五!五!五!”值星官扑过去在五的头上打了三巴掌。五的帽子打在地下。五是个瘌痢花头,头上头发有一块没一块的。“重来!”一!二!三!四!——五……十一个人围着一碗菜蹲下来。甚么菜?盐拌萝卜,上头是一层辣椒粉。第一碗饭,他们不吃菜,吃干饭。十一个人全吃完了,排队去添饭。饭不得自己动手添,由值星官一个一个添。大家一样多少。第二碗饭,他们还是不吃菜。风吹起尘土,呜——过来,呜——过去。空场上计有十二桌。一直到第三碗饭,也就是最后一碗饭了,才开始吃那一碗辣椒盐拌萝卜。

走出凤翥街我们都说不出话,互相看看。

黄昏时候,从图书馆里出来。走到学校门口,我们看见一个兵。

他躺在那里。

他就要死了。

他的同伴看他实在不行,把他丢了下来。

他上身——件棉军服,头上还有顶帽子,下身甚么都没有。他很瘦,瘦得出奇。膝骨突出来。腿上的皮挂下来,仿佛已与骨头不相连附。

他躺在公路旁边一条浅沟里。浅沟里是松松的土。他已不能再在土上印出第二个印子。他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完了。他不能再有痛苦。也没有抵抗。甚么都快消逝,他就要完了。他平平静静仰面躺着。不是“躺着”,是平平静静“在”那里。

他意识已淡得透明,他没有意志了。他大概已不能构成一个思想,他不能想这是蓝的,这是地,这是我。

他的头为甚么慢慢慢慢的向两边转过来,转过去呢?他要借此知道他还活着?

他的眼睛好大,大而暗淡。他的眼白作鸭蛋青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他还看甚么呢?对于这个就要失去的世界看甚么呢?

公路上人走过来,走过去。上头是天,宝石一样的蓝天。

民国卅五年十一月

原载二〇〇七年第二期《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