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汪曾祺写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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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磨灭

苍蝇搓它的手,它的脚。

(不要打了,苍蝇搓它的手它的脚呢。)

苍蝇的翅膀上有虹彩,颜色如水面上的油花。嗡,飞起了。

天真闷。

是的,天气真闷。一个乡下人买了一对蜡烛,蜡烛直滴着油。他的鞋面上也滴了油,着油处有一层薄灰。

在路上,我走了一点二十分,天上的云没有一块变过样子,绝对没有。好了,张先生大概又不在家。事情呢,本来也没有什么,回去写信话更好说些。

他不会在家的,他当然不在。

我喝我的茶。不在文林街茶馆里喝茶将近两年了。我的头发里全是土!一看就知道从乡下来的。可是,我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头。

门口,一个女人洗衣服,木盆里肥皂水泛着灰青色的泡沫。

我好像喝了一口那样的水。

远远听见郭公鸟叫。

洽,这家伙,——

他来了,他坐在我旁边一张桌子上。

我在文林街看见一个人,好玩极了。“这个人在裤带上拴一条狗,狗在他长袍摆下转来转去。人有人性,兽有兽性,人和兽之间的关系,从这里看得出来。”

“噢,我看见过,听了那个打更的,这个人最怪。”

“怪,可是说人兽之间那点儿关系?”

“这是个哲学问题!”

两年了,老李在广西,老张过上海,老陈,不知往哪里去了,我们各有这个人一个影子,有如水手胳臂上刺一支锚,一种徽章,一个有箭头穿过的心形,温习起来时,会带来一些“过去”。这个人实在怪。

那条狗,是只小狗。正是才可以啃啃骨头,喜欢窜窜跳跳,对自己极有兴趣的时候。因为正在发育,行动中充满卖弄,富于表情。这是一条地道中国种的狗。毛作浅灰黄色。有时,我想,一个画家画起它来时,大概会添上一点绿的。这条居然长得极肥,圆头圆舾,毛茸茸的。

这是一种最省事,易成功的配色方法,那个人全身色调与那条狗都极相似。他的长袍,他的铜盆帽。

他的帽子微微掀在脑后,他的头目为帽子而显得向后扬,一饼紫酱色的脸,眼角微睁,黑嘴,下唇向外略微突出。因此造成一种傲慢,一种旁若无人,玩世不恭的神情。可是这神情不会引起任何人反感愤怒。一种绝望的苦心,徒然的努力。你可以从下面看出难尽的折磨。无穷的迫害与屈辱,一个不断疲老的灵魂不断的忍受。一个爱好花、月亮、感伤的音乐、喜欢把小孩子骑在肩上面按拍子跳舞的灵魂。细致的、敏感的灵魂。孤独的灵魂。

一个头等丑角最常有的表情。也正如一个丑角的表演,所望于人的是一阵哄笑。至少,他们许会欣赏他的为某种愿望所做的挣扎,挣扎爬出淹没他自己的愁苦和卑贱之感。哄笑吧,你们的哄笑,可以使他快乐。

然而,没有,并没有哄笑。

天气实在闷。汗流在他颈后的皱纹里,汗沾湿他额前的头发。

他站在先生坡头,先生坡垂直于文林街。

文林街上人来,人往,人下先生坡,人上先生坡。他们画那个丁字,他们流汗。

一个挑水的。水桶里猪耳菜叶子一上一下。两朵淡紫色花在水里投下影子。

卖白糖糕的。他的笼里落了不少灰。糕正在时间中变质。他想吆唤一声,“白糖糕,太平糕,”想叫又不叫。

纸烟铺里一个秃头小伙计,睡着了。别睡着呀,别睡着呀,而他睡着了。口涎沿手臂流淌到一本账簿上,红格子洇开来了。他笑了。一定是梦见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外祖母夸奖他真能干。而正在这时候,卖丁丁糖的震耳的敲过他的小小铁砧子!

郭公鸟在远远的地方叫。

那个人,像一朵花,开始萎了。他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好像不在焦点上了。吹起他下摆的风在一个墙角撞碎了,散落了,不可收拾,他的酒气小了一点,他两颊陷进去,太阳穴鼓着。他的眼睛里不是星,是云。简直,他要一滩一滩地落到地上来。

一辆洋车过来,拐弯了,车夫大叫,声音中充满轻蔑:“让开!”

他的小狗急急一窜跑出他脚前二尺多远。

于是,完了,一切都完了。

一个人若想为他做一点什么事,最好送他的狗一个铃子,给它系上去。

如果,你要是一个画家,你画他,在背景上,在他的身后,你画许多鸽子么?你画吧。

当真他是饿了。他嘴里发苦。他咽他的唾沫。他的意识如井水波纹。然而他说话像一个老朋友,不拘形迹,亲昵得近于玩笑,好像拍着别人肩膀说的。然而,声音宏大得不必要。

“老板,可有杂菜!”

他的发音在他颈内周旋,像在一个坛子里。饿的人最容易为自己声音震动。他成了个音叉,他说杂菜就如同说锅贴乌鱼五香鸽子糯米鸡。

小馆子里几个吃饭的客人抬了一下眼睛,其中有一个为青辣椒气味所呛,打了一个极大的喷嚏。

老板炒他的菜。

半天寂静,寂静得如同一桶奶油。

一只麻雀得的一下飞进屋檐巢里。

阴沟里水冒着气泡。

这老板并不胖,而且说得上是瘦。他的长颈子后面绷得很紧。他舀起一勺子油,用力倒到锅里去,几个油点溅在火里,哄的一声。他憋足了气力,并不回头大声喷出来:“没,得!”

他挽了一挽袖子,把小粉拌好的牛肉向锅子里一兜。牛肉完了,又炒了一个番茄豆腐,锅里放上水,配了一碗菠菜蛋花汤,鸡蛋打完了,水尚未开,他掏出一支烟来,叼上,点着火,仍是不回头:“出去。”

这两个字是他等着的,可是等得未免太久了,他本来预备好了,“是,是,是——”尾音拖长,提高。他以此娱乐自己,这十足赖皮相,满蓄一种对人世对自己的嘲笑意味。然而等得太久,这句话冷了。他显得很蠢,毫无表示,他出去,在老板的铁勺子下把一个白铁盘子承上去。

唉,这个盘子实在太大了。

所谓杂菜,剩汁残羹倒存一个桶里准备给人的。好老板,我看见你特为给他捞了一捞,一个几乎完整的鸡头呢。老板你自己一定也喝酒。你回过头来,你笑一笑,你笑得好。一年来我还记得那个笑。你跟你家里一定过得不坏,她头上戴了一朵花,我看见。

他来了。

他从先生坡上来,像一只蝉蜕去皮爬出泥土。他一直向这个茶馆里来,好像并非他打定主意要来,而是注定了非来不可。像一根拉长的橡皮必须要缩短似的。那边是他的欲望;这边,他自己。他得过去,在一拥抱之间合而为一,他好像并未认清桌子椅子,像一个旅人倦游归来,甫一进门,即往床上一躺。他坐在椅上,伏在桌上。他眼睛向茶馆里瞟了一下,像一个病人在昏睡中睁一睁眼睛,只觉一片光彩,不能构成任何印象或概念。他不戴帽子,他的头发如疾风中的草,倾倒在手臂上。他呼吸急促,气息嘘嘘。

“吃一碗茶来。”

他的眼已经不大撕得开,上下眼皮全紫了。一种刺痛,一种教人肌肉收紧,骨盆内缩,脚趾伸挺的煎熬从这两个发烧的球体分出去,注射及全身。他鼻梁上抽得全是直纹,他鬓边息息跳动。他下唇拖在外面,像一种水果,他唾液所能润泽的部分通红,熟透了,于是,画一道整齐的线,这一条线以外则不知沾了些什么东西,全黑了。他下巴尖削,且向外卷,他胡须已长,略形卷曲。

“泡一碗茶。”

他并不着急生气,仿佛那杯茶如果要泡来总会泡来的,他好像已经闻着那杯茶的香气,他口舌生津,喉头有点痛。于是他唱歌。他在鼻子里不知哼一种什么调子,听起来既无节拍,又少高低,然而他浸没在他的歌里,像一只鸭子在泥水里。

他的狗呢?

一个挑水的,你水桶里猪耳莲叶子晃动。

卖白糖糕的,你的糕发酸。

纸烟铺的小伙计,打瞌睡。

苍蝇和洗衣女人!

你们都来看,看他的虱子。虱子在他的黑大衣(好热!)外面描画复杂的花纹,它们多忙碌!这个人,他干嘛,他睡着了?没有没有,喝,哎哟,他把他的鼻子顶在桌上,起来,他的鼻涕流在鼻子与桌子之间,他抬起,俯下;拉长,又压扁;他吸进去又呼出来;快一点,又慢慢的。他专心一意于他的艺术,他扁嘴闭眼睛。

嗳嗳嗳,酒瓶酒瓶,他的酒瓶要被他的胳臂推倒了。——好,他扶住了,他一把抓住,他嘴角牵动,他大叫:

“泡,杯,茶!”

这回,真是哭。不是命令,是请求,是叫,他的欲望大叫,他的太浓的血大叫。

郭公鸟在远远的地方叫。声音如两粒弹丸,掷过来,扔过去。令人渴望的一片秧池,浅黄嫩绿,密密秧针之下看见徐徐流动的水。一片树荫。一阵好风。一条长长的绿带在风中飘。

天真是闷。

载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二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