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唐五代尽英雄Ⅲ:天下归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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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命天子

后周基石

广顺二年(公元952年)六月,郭威从兖州来到曲阜,寻访孔子祠堂。

在这个崇尚武力、武夫当道的混乱年代,武将出身的皇帝居然惦记着孔老夫子,还亲自前去寻访,听上去是不是很新鲜?

还有更新鲜的,郭威并不是随便看看那么简单,他举行了隆重的祭孔大典,还准备在典礼现场给孔子下拜。

对于这种反常举动,诸将纷纷表示反对:“主上,孔子虽古之先贤,也仅是陪臣而已,哪有臣下接受天子之拜的道理?”

“孔子乃百世帝王之师,朕哪里敢不尊敬。”郭威坦然下拜,诸将只好不情愿地跟着跪拜。

拜完孔子,郭威又顺道去拜谒孔子墓,修葺孔子祠,禁止孔林樵采,并寻访孔子和颜渊的后人,任命他们担任曲阜县令及主簿。

诸将跟着郭威拜来拜去,心里直犯嘀咕:大家都是武夫出身,装什么文化人呢!

他们完全搞不懂领导的心思,“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的郭威,他看透了五代重武轻文的时代特征,以礼敬孔子的高姿态向天下人表明“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的五代陋习必须要在新朝扭转了。朕尊重读书人,朕要逐渐提升读书人的地位。

郭威优待文臣,并非只表现在口头上,他组建的领导班子中,王峻为左仆射、同平章事、门下侍郎兼枢密使,范质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李谷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三司使,加上坐镇邺都、节制河北诸镇兵马的天雄节度使王殷,共同成为后周建国的四大基石。

四大基石中,有三位出身文臣。

一曰王峻,字秀峰,相州安阳人。年轻时靠艺术谋生,凭借动人的歌喉被后梁权贵张筠、赵岩赏识,后来又被刘知远提拔为客省使。三镇叛乱中,王峻出任郭从义所部监军,因征讨赵思绾有功,晋升为宣徽北院使。

王峻由于长期担任监军,协助郭威镇守邺都,两人私交甚好。史书称:太祖北征,至澶州,为诸军拥迫,峻与王殷在京闻变,乃遣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往宋州,前申州刺史马铎往许州,以防他变,二州安然,亦峻之谋也。(《旧五代史·王峻传》)

为郭威称帝摇旗呐喊,着手除掉刘贇、刘信,驰援晋州,收复兖州,王峻几乎参与了后周建国的所有大事件,又由于刘承祐屠杀功臣时,王峻同样家破人亡,在这一层情感和遭遇上,王峻和郭威关系更为密切。

在后周朝中,王峻功勋卓著,势头最猛,地位最重,无人可出其右。

二曰王殷,瀛州人。四大基石中唯一的武将出身,他的名气却不是靠战功积累,而是以孝道和一篇五代版的《陈情表》闻名。

王殷性格谦谨好礼,侍奉母亲极为孝顺。史书称:殷性谦谨好礼,事母以孝闻,每与人结交,违从皆先禀于母,母命不从,殷必不往,虽在军旅,交游不杂。及为刺史,政事小有不佳,母察之,立殷于庭,诘责而杖之。(《旧五代史·王殷传》)

后晋天福年间,王殷的母亲去世,朝廷在王殷丁忧期间征召其为宪州刺史,王殷不愿出任,上疏辞曰:臣为末将,出处无损益于国家。臣本燕人,值乡国离乱,少罹偏罚,因母鞠养训导,方得成人,不忍遽释苴麻,远离庐墓,伏愿许臣终母丧纪。

这篇简洁版的《陈情表》让石敬瑭赞叹不已,他满足了王殷的心愿。石重贵继位后,王殷守丧期满,经过多次升迁,官至奉国右厢都指挥使。

在后汉朝,王殷的军功相当卓著。他跟随刘知远讨伐杜重威,与刘词率先冲锋,被流矢射中头颅,王殷折断箭杆,衔在口中继续杀敌,因功受到刘知远的嘉奖,乾祐末年(公元950年)升任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镇守澶州,与邺都的郭威互为掎角。

郭威继位后,王殷升为天雄节度使,坐镇邺都,节制河北诸镇兵马。

三曰李谷,字惟珍,颍州汝阴人,身长八尺,容貌魁伟。少年时好勇善斗,后弃武从文,发愤读书,二十七岁中进士,仕途相对平坦,属于标准的半路文人出身。

李谷在后晋朝起步,在磁州刺史任上遭遇后晋灭亡,石重贵被俘北行,沿途只有李谷敢于迎谒,并将个人财产全部献出。此后李谷因斩杀契丹使臣,秘密响应刘知远,被耶律德光擒下,跟随晋臣李崧、冯道、和凝等北上恒州。耶律德光死后,李谷在恒州之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恒州顺利收复,白再荣又在恒州恣意搜刮,李崧、和凝献出家财却险遭灭口,多亏李谷不顾个人安危,直接找到白再荣,对他进行了一番严肃认真的爱国主义教育,李和二人才免遭一死。白再荣想劫掠民财犒军,还是李谷出面劝阻,使恒州百姓免受剥削之苦。

后来,郭威议讨河中,李谷随军出任转运使,以人臣之礼恭敬对待郭威。郭威以其贤能,登基后重用李谷。后周初建时,官府禁止牛皮私自贩卖的法令甚严,违者处以死刑。李谷计算出每年官府所需皮革数目,规定每十顷田每年向官府上交一革,多余的皮革允许百姓买卖。他还奏请废除屯田制,改行按州县纳税、服役的赋税制度。

李谷,绝对算得上一位能力强、体恤百姓又极具正义感的忠正之臣。

四曰范质。三人之外,范质的情况有些特殊,他与以上三大基石完全不同,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选手。范质,字文素,大名宗城人。据传范质出生时,其母梦见神仙授给她一支五色笔,是个好彩头。

有了这支五色笔,聪颖好学的范质九岁能诗文,十三岁攻读《诗经》,十四岁开始设帐授徒,天分强到逆天。

范质与李谷同为知识分子,李谷擅长处理实际政务,范质则以写作见长,干的是思想意识形态的高级脑力活。

靠着手里这支如椽巨笔,范质的仕途就像开挂一样节节攀升。二十二岁中进士,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推官、封丘令。后晋时代,范质凭借出众的文采深得桑维翰的器重,一直做到翰林学士、比部郎中、知制诰(专门起草诏书),后汉初晋升为中书舍人、户部侍郎。

郭威指挥平叛时,朝廷派遣使者宣读诏书,每每切中军务要害,文采飞扬。郭威不禁问使者是谁起草的诏书,使者答是中书舍人范质。郭威接过诏书认真欣赏,不由得赞叹:“真乃宰相之材也!”

郭威一直惦记着这位大名鼎鼎的笔杆子,黄袍加身后返回汴梁,京城纷乱,范质藏匿在百姓家中,郭威特意派人到处寻找才找到了他。

见到范质,郭威异常欣喜,还冒着大雪亲自解下御袍给范质披上,命他起草太后诰命及商讨迎接湘阴公礼节的诏书,范质略作思索,挥笔而就,文思敏捷,甚合郭威心意。

除了撰写诏书,范质还有《范鲁公集》《五代通录》等个人专著,并主持编定后周的《显德刑律统类》,直接成为宋代第一部法典《宋刑统》的理论来源。

国家新生,四方多难,王峻夙兴夜寐,知无不为,军旅谋划多有贡献;王殷坐镇邺都,为朝廷捍御北方;范质明敏强记,谨守法度;李谷沉毅有器略,在帝前议论,辞气慷慨,善用隐喻启发郭威。

这四人,构成了后周建国初期的四大基石,为稳定局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俩王,要不起

依靠四大基石通力合作,后周这艘大船平稳地行驶在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基本不会出现翻船事故。

然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随着外患被彻底清除,内忧又成为郭威需要妥善处理的一大难题。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郭威即将面对来自建国功臣的挑战——变得不大低调的功臣。

不低调的功臣,说的正是王峻。

王峻性格急躁,喜欢算计,好施小惠,迷恋权力带来的快感。作为朝廷首席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峻平日被恭维惯了,慢慢爱上了这种被依附的感觉,他变得独断专行,甚至连郭威都敢不甩。

权力这种瘾,有时候比毒品还厉害,染上了绝对戒不掉,还会一步步把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人拖入深渊。

王峻自以天下为己任,每次上殿言事,郭威拍板他就面露喜色,沾沾自得;郭威提出疑义他就甩脸色,时常出言不逊。

军旅出身的郭威性格开朗,脾气很好,一直不计较王峻的冒犯。由于王峻年长,郭威为示恩遇,登基后还是以兄相称。皇帝整天王峻兄、王峻兄地喊,王峻居然毫不客气,坦然享受着权力满足的快感。这也是郭威好脾气,要换成朱元璋,皇帝喊你老哥你敢答应,估计九族直接就没了。

王峻嚣张跋扈,意气用事,稍不如意立即撂挑子,弃国家大事于不顾。一般骄横到了这种程度,皇帝就会采取行动了。

枢密副使郑仁诲、皇城使向训等人作为郭威在藩镇时的心腹,跟着领导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有苦劳就得提拔提拔。随着郑仁诲和向训职务稍稍晋升,权力欲极度膨胀的王峻极为不爽,他虽与二人无仇无怨,却不容许朝廷上冒出新人,以免日后与自己争权。

王峻上表称疾,请求解除枢密使的职务,从此闭门不出,甩手不问政事。

郭威对王峻的小心思很清楚,他耐心派使者多次前去传话抚谕:“爱卿,枢密大事离不开你,赶紧回来继续为国效劳吧!”

郭威的诚意却换不来王峻的理解,甚至还让他蹬鼻子上脸,对着使者大呼小叫:“病了就是病了,不干就是不干,哪来那么多说法!”

明着和郭威打擂台,私下里王峻还是有些没底,万一领导就此让他人接手,自己岂不尴尬?他私下授意诸道节度使,让节度使们纷纷上表,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枢密使非王峻不可。

王峻,走错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结交藩镇,罪莫大焉。

王峻私下联络诸道节度使的消息让郭威大吃一惊,无论你王峻怎么耍脾气,毕竟是你我内部协商,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如今你授意藩镇出面,与节度使们暗中勾通,这怎么能行!

郭威毫不声张,再派使者告谕:爱卿再不出来,朕就亲自去请。

哼哼,抱歉,身体有恙,无法任事!

有权真的能让你为所欲为吗?友谊的小船老子一个人也能划!暗自爆粗口的郭威暂时平息内心的愤怒,又让平日和王峻交好的枢密直学士陈观去请。

陈观是个明白人,看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这种麻烦事其实不用去都能解决。他对郭威说:“陛下只管声言临幸其第,严驾待之,王峻不敢不来。”

亲自去没毛病,严驾待之就很值得琢磨了。用了“严驾”这词,说明领导非常重视,万一到时在现场直接被罢免关押,那就玩火烧身了。

王峻不敢让郭威大驾光临,不久宣布继续出任枢密使。

此事过后,郭威对王峻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大臣如此骄横,岂是社稷之福?

王峻在枢密院建了一座很大的公署,装饰得极其华丽,公署落成时还请郭威来剪彩。郭威看后没说什么,还赏赐了王峻不少东西。不久,郭威在内园建了一座小殿,王峻见了,很严肃地提出质疑:“宫室已经很多了,建这个有何用?”

“枢密院的房子也不少了,你为什么还要造那个公署呢?”这话说得王峻惭愧地闭上了嘴,灰溜溜地走了。

丝毫不知收敛的王峻还想上奏领导,为自己封赐荣誉性官职,并立碑褒扬。

王峻这种无礼的想法实在不像话,领导不封哪能主动去要,况且还申请立碑,你是有多大谱!亲信赶紧劝王峻不要再玩火:“前朝赵岩立碑是因他谄媚侍君,最终败坏了朝纲。今天谈及梁朝,人们依然切齿痛恨,如果您想效仿赵岩,必然招致非议。”王峻意识到行为不妥,这才作罢。

除了和郭威出现摩擦,王峻还与郭威的养子柴荣不对付。由于柴荣外任镇宁军节度使,经常不在汴梁,为此他多次上表请求入朝,王峻却忌惮柴荣英烈过人,一直有意阻止。趁着王峻视察河道之际,柴荣赶紧入朝觐见郭威。王峻听说柴荣入朝,立即放下手头工作返回汴梁。

敢摆我一道,老子不干了!

王峻再次撂挑子,申请外出担任节度使,郭威不得已,只能让他兼任平卢节度使。

狂躁得有些过分的王峻越搞越迷,居然奏请以端明殿学士颜衎、枢密直学士陈观代替范质、李谷担任宰相。

同样是朝廷基石,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郭威表示:宰辅乃朝中重臣,不能仓促任免,容朕思之。

王峻认为郭威在打马虎眼,继续在殿中发飙。日值正午,郭威还没吃饭,看王峻的架势估计是不想让自己吃饭了。

郭威被王峻缠得没办法,只好表示现在是饭点,有事吃了饭再说。

王峻见郭威服软,这才满意而出。他没看到,望着王峻得意的背影,郭威的目光中已显露出重重杀机。这样跋扈的臣子哪还能留!

一步两步,是魔鬼的步伐,王峻正是这样,一步步变成了魔鬼。

郭威下定决心除掉王峻。他下令将王峻幽禁,并召集宰相、枢密使,哭着对冯道一干人等说:“王峻欺人太甚,想把大臣全部驱逐,剪除朕的羽翼。朕仅剩柴荣一子,想让柴荣暂居汴梁,王峻却从中阻碍,心怀怨恨。试问哪有身居枢密兼任宰相,又求重镇的臣子?朕观察王峻的心思,就是贪婪无度,无视君主,谁能忍受得了!”

随后,王峻被贬为商州司马,无令不得随意行动。痛贬加上禁闭,这样的处理对骄纵惯了的王峻来说就是判处死刑。果不其然,政治生涯终结的王峻刚到商州,又气又急,不久便死在商州寓所。

大王(王峻)死后,邺都留守二王(王殷)变得非常不安,他的日子一样不好过。

王殷和王峻最大的不同在于,王峻贪恋权力,王殷贪爱钱财。

在邺都任上,王殷专行敛财。郭威对此相当不满,还专门派使者前去责问王殷:“卿与国同体,邺都储备素来丰厚,卿想用就用,何患无财!”

王峻被贬后,郭威怕王殷生疑,命其子飞龙使王成诲前往邺都,当面口述郭威旨意,宽慰其心。

可惜,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该解决的一定要解决,大王都被收拾了,二王留着意义不大。

广顺三年(公元953年)秋,王殷于永寿节(郭威的生日)上表请求入朝,郭威不准。成德节度使何福进与王殷不和,王殷没让来,何福进却被允许入朝觐见,他秘奏郭威,声称王殷横征暴敛,暗养死士,积蓄力量,意图自立。

这年冬天,王殷被剥夺邺都留守的职务,入朝担任汴梁内外巡检使。王殷每次出行,都有数百人跟从,颇有功高震主之势,加之王殷形态伟岸,观者无不悚然。

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当时郭威身染重疾,准备在郊外祭祀,王殷上奏:“郊礼在近,兵民大集,臣城外防警,请量给甲仗,以备非常之事。”

社稷安稳,百姓安宁,何来非常之事!

于是,郭威强撑病躯,在滋德殿召见王殷。王殷毫无准备,当场被抓。郭威随即下诏,称王殷意图在祭祀当天作乱,将其流放到登州。刚一出城,王殷就被暗杀。

王峻跋扈而亡,王殷震主被诛。俩王,没成炸,被地主破开当单张带出去了。

世间再无郭哥

大王和二王相继被处理,特别是在处理二王王殷的过程中,身染重疾的郭威颇感力不从心,连太庙祭祖、圜丘祭天都无法行跪拜之礼,仅能让人搀扶着瞻仰致敬,其余事项由汴梁尹、晋王柴荣代劳。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春,郭威晋升柴荣为侍中、检校太尉,执掌内外兵马事。这次晋升基本奠定了柴荣的储君地位。

郭威染疾,军中却有怨言传出,一些军将抱怨祭祀赏赐微薄。郭威听说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强撑病躯召集诸将,语气悲伤地责备道:“朕自继位以来,宵衣旰食,专以犒赏军队为念,府库积蓄,四方贡献,赡军以外,很少有剩余,你等难道不知道吗?!如今放纵恶徒乱言乱政,不顾人主之勤俭,不察国之贫乏,又不思自己有何功劳可得赏赐,一味地心怀怨望,你们能心安吗?!”

这一通批评下来,郭威泪流满面,情难自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才会更加留恋人世的美好,希望获得众人的肯定。

对于身染沉疴的郭威而言,他的处境更显凄凉,两个亲生儿子被杀,爱妻柴氏先于自己而逝,真正算得上亲人的,仅剩养子兼姑侄柴荣、外甥李重进、女婿张永德,三人之中谁来继承大位?

郭威做出了英明的选择,给后世留下一代雄武帝王。

弥留之际,郭威定下遗诏,立柴荣为帝,加封冯道为太师,范质为尚书左仆射,李谷为右仆射,王溥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心腹王仁镐为永兴军节度使,樊爱能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兼武定节度使,何徽为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兼昭武节度使,外甥李重进为武信节度使、检校太保,典掌禁军。

由于李重进比柴荣年长,郭威担心李重进不服柴荣,特意将外甥叫入寝宫,嘱以后事,并让他与柴荣定下君臣之礼。

当晚,周太祖郭威病逝于滋德殿中,在位四年,享年五十一岁。

世间再无郭哥。他的事迹将在江湖中永久流传。

父母早亡的孤儿——为填饱肚子选择参军的不良青年——好勇斗狠的社会郭——兢兢业业的侍从——藩镇节度使的心腹爱将——后汉朝中的四大咖之一——报仇雪恨的开国之君……郭威的一生显得足够漫长,足够精彩。

首先,他生于毫末,崛起于乱世,深刻理解下层百姓的疾苦,体现在行动上,就是厉行节俭,做好典范。

郭威时常对王峻说:“朕起于寒微,备尝艰辛,遭时丧乱,如今成为君主,怎敢贪图享受而让百姓陷入困顿呢!”

所奉止于朕躬,所损被于氓庶。

积于有司之中,甚为无用之物。

郭威下令,严禁四方贡献珍稀宝物,他亲自动手,将后汉宫内数十件珍宝玉器打碎,语重心长地对下属说:“凡为帝王,安用此物!听闻汉隐帝日日与奸佞在宫中嬉戏,珍玩不离侧,美姬不离旁,前事就在眼前,深足为戒。自今日起,珍华悦目之物切记不要往宫里送!”

以身作则之外,郭威还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改善民生。为了减轻百姓负担,郭威废除了后汉诸多苛政,并鼓励百姓扩大生产。

以牛皮、牛筋的征收为例,自后梁至后周,牛皮、牛筋作为制作武器盔甲的重要原材料,民间禁止交易,由官府统一无偿征用。后汉法令严酷,规定百姓私自贩卖牛皮超过一寸,就要被处以极刑。

郭威本就认为官府无偿征用牛皮、牛筋的做法太不近人情,他缩减牛皮、牛筋的征收额度,并按百姓的田亩数均摊,规定每十顷耕地征收一张带角牛皮、四两黄牛干筋,剩余的牛皮、牛筋允许百姓自由贸易,只要不跨境卖给敌国就行。

“苟利于民,与资国何异?”这是郭威的座右铭。利民工程,他还真的做了不少。

比如废除营田务。土地兼并一向是影响地方稳定的重大问题。郭威颁布诏令,废除户部营田务机构,除京兆府庄宅务、赡国军盐务、两京行宫所属的庄园外,各道、州、府租给流民耕种的营田及征收的租税盈利,全部划拨给州县。流民原先租佃的田园、桑土、房屋、耕牛一概赐予本人作为永久产业,并责令各县相关部门给予凭证。

政策下发不到一年,户部上奏全国人口增加三万多户,流民佃户得到田地房屋,纷纷修葺房舍、种植树木庄稼,放心经营自己的产业。

比如废除牛租。梁太祖朱温讨伐杨行密时,军士们顺手抢掠了淮南各州数以千万计的耕牛,老朱大开脑洞,将这些不好带走的耕牛全部租给后梁境内东南各州的民户,收取租税。六十多年来,耕牛早已不是最初那批,东南各州的牛租却依然存在。这是与民争利的典型做法。郭威特地免除牛租,受到百姓的一致好评。

再比如废除军器进贡。旧例,各道、州、府都有军器作坊,每月督促制造军器,每季度运送定额的军器到汴梁缴纳,且不说运送军器耗费巨大,每年各州官员还趁机从中截留军器制造的材料,称为“甲料”。官员们借着征收军器的幌子,在辖区内广征土特产品,数量超过进贡朝廷的好几倍。

官员们大肆捞钱,节度使们则以进贡的名义,私造武器兵甲,增强军事实力。由于各州制造的武器兵甲,做工不精,私自截留太多,郭威下令:各州长官离任或来京朝见,均不准以武器甲仗进贡。至于军器制造,郭威专门挑选各州技术水平过硬的工匠,到汴梁专门的军器制造作坊中以备使用。

废除这些严酷无效的制度后,全国范围内迅速展现出欣欣向荣的态势。除了宽仁爱民,郭威还是个善于纳谏的明君。他时常告诫百官:“朕生于军旅,没机会搞学问,不知治理天下的道理,文武官员但凡有益于国家、利于百姓的想法,可以直接给朕上疏,但不要把文字搞得花里胡哨,朕只想看干货。”

病榻上的郭威对身后事看得很淡,他多次告诫柴荣:“朕若不起此疾,你就速速建造陵寝,不要让朕久留殿内。陵寝务从俭素,应缘山陵,役力人匠,并须和雇,不计近远,不得差配百姓。陵寝不必用石柱、费人功,只以砖代之,用瓦棺纸衣。临入陵之时,召近税户三十家为陵户,下事前揭开瓦棺,遍视过陵内,切不得伤他人命。勿修下宫,不要守陵宫人,亦不得用石人石兽,只立一石记子,镌字云‘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俭素,只令著瓦棺纸衣葬’。若违此言,阴灵不相助。”

郭威还说:“当年朕西征时,见唐十八陵都被发掘殆尽,全因墓中多有珍宝财物,而汉文帝俭素,葬在霸陵原,至今见在。如每年寒食无事时,即仰量事差人洒扫,如无人去,只遥祭。兼仰于河府、魏府各葬一副剑甲,澶州葬通天冠、绛纱袍,东京葬一副平天冠、衮龙服。千万千万,莫忘朕言。”

这就是郭威厉行节俭,为天下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二月,太常卿田敏奏请为郭威上谥号: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庙号太祖。四月,葬郭威于嵩陵。

郭威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他取得的成就丝毫不亚于唐明宗李嗣源。史书评价:周太祖昔在初潜,未闻多誉,洎西平蒲阪,北镇邺台,有统御之劳,显英伟之量。旋属汉道斯季,天命有归。纵虎旅以荡神京,不无惭德;揽龙图而登帝位,遂阐皇风。期月而弊政皆除,逾岁而群情大服,何迁善之如是,盖应变以无穷者也。(《旧五代史·太祖纪四》)

纵虎旅以荡神京,不无惭德;揽龙图而登帝位,遂阐皇风。这句最传神的评价足以概括郭威的一生。那场“黄袍加身”的兵变并未给他的辉煌人生造成任何污点,他作为引路人,把五代最后一段历程带向了最高峰。

世间已无郭哥,世间却留柴荣。

七代男主柴荣

假如给你增加三十年寿命,你会怎么利用?

这种开放性的话题答案自然千奇百怪,但大多数回答肯定离不开一个主题:事业。大好的三十年,不干点事业实在太可惜了。

对于北周武帝宇文邕、后周世宗柴荣而言,三十年的时光太宝贵了,宝贵到利用这些时间足以开创大一统时代。

如果能给这二人增加三十年寿命,那么中国古代史上最鼎盛的两个时代,就不一定是唐宋了。单说柴荣,在王朝更替表中,“两宋”恐怕将被“后周”取代,封建时代大概会有五百年的时间姓“周”。

换言之,假如给柴荣多些时日,完全可以这样下结论:赵匡胤必定会成为见证后周一统南北、见证柴荣成为千古一帝的亲历者,后周会结束五代十国割据的局面,建立一个大一统王朝。

有了大周的旌旗漫展,历史古籍中恐怕再也找不到大宋的字眼,赵匡胤的“太祖本纪”会换个名字、换个位置,成为“赵匡胤列传”,运气好点能单独成传,运气不好就得和后周其他名将挤挤位置,勉强能青史留名。

这就是五代第一明君,五代十四帝的顶点,江湖第七代(最后一代)男主,后周世宗柴荣。在接下来的篇幅中,他将是我们绝对的主角。

公元921年,后梁龙德元年,这一年中原发生了很多大事。二月,张文礼弑杀养父王鎔,占据成德自立,晋王李存勖起兵攻打镇州;三月,后梁陈州刺史、惠王朱友能谋反,举兵进逼汴梁;五月,“一步百计”刘被朱友贞鸩杀;十月,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养子王都囚禁老爹,宣布自立。

九月二十四日,邢州尧山柴家庄里,同样发生了一件大事。

作为柴家庄的豪门大户,柴守礼的府宅豪华讲究,朱红的大门、宽敞的庭院透露着富贵人家应有的气派。虽然柴家在柴守礼这一代家道中落,却丝毫不影响其在乡间的富人地位。

相传柴家乃唐初名将柴绍的后嗣,到了柴守礼与其父这两代,传家三百余年。柴守礼其父柴翁(姓名不详),性情恬淡,不事产业,喜好饮酒。有一日,忽然大笑不止,其妻诧异问其故,柴翁却笑而不答。其妻只好拿酒猛灌,柴翁酒醉后才说:“上天有命,柴氏后人当为天子,因而发笑。”

相较于老爹,柴守礼行为更加孟浪,家境则进一步衰微。柴守礼,字克让,共娶三妻,据《唐山县志》引《郡志》记载,三位妻子给柴守礼生了五个儿子,长子名不详,次子柴茂,三子柴荣,四子柴华,五子柴贵(荣华富贵差点集齐),另育有三女,可谓人丁兴旺。

龙德元年(公元921年),柴守礼第三子柴荣出生,六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柴荣一生发展的大事。柴荣的姑姑柴守玉嫁给了后唐马步军中一名普通军将——郭威。

柴守玉的经历相当精彩。据《东都事略》记载,她本来是唐庄宗李存勖的妃嫔,李嗣源继位后搞了一次大规模的遣返宫人活动,柴守玉正好在其中。

由于柴家属于名门望族,柴守玉又是妃嫔级别,柴翁和妻子不敢怠慢,亲自来洛阳接柴氏回家。柴守玉和父母在黄河南岸相遇,三人本想渡河而去,却突遭大风雨,一连在旅店逗留了好几日。

这一逗留,就逗留出了柴守玉的姻缘。

那一日,柴氏正望着门外发呆,心心念念何时能返回故乡。突然,门外有一人经过,衣衫残破却仪表堂堂、身姿伟岸,令柴守玉一见倾心,不禁惊叹道:“这位小哥哥是谁啊?”

旅店主人告诉她:“这是马步军使郭雀儿。”

你打门外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又如小小的窗扉紧掩,有幸邂逅了你,我不想放弃。

柴守玉对郭威印象超好,想下嫁给他。父母却对女儿看似脑残的想法颇感生气:“你好歹在宫里混了那么久,侍奉过皇帝的人,眼光怎么一点没见长?我们要嫁最低得嫁个节度使,嫁给这没地位的穷小子干吗?”

毕竟是在大城市混过的人,自主性就是强。柴守玉见父母反对,直接摊牌:“我看此人日后必然大富大贵,不能错过。我在宫中的积蓄都在这里,父亲母亲拿走一半,留一半给我,我一定要嫁给此人!”

柴翁夫妇见女儿心意已定,只好托店家找来郭威,两人就在旅店喜结连理。

当然,这个故事可信度有多高,我们不做深究,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柴守玉的眼光很准,她对郭威也是真心好。

社会我郭哥,被收编后虽然收起了好勇斗狠的习性,痞气却一点没见少。郭威正值壮年,性情豪爽,酷爱赌博,又乐于助人,不拘小节,活脱脱似《水浒传》里的好汉形象。

柴氏善解人意,又善于持家,能够包容郭威的痞气,规劝其不当行为。郭威得此良妻,又有柴氏在宫中积攒的资金支持,生活逐渐好了一些。据说郭威熟睡时,柴氏曾见五色小蛇爬行于郭威额头和鼻骨之间,此乃大福之相。夫妻二人在患难中结合,感情甚笃。

这一切,都影响并改变着柴荣的人生轨迹。

由于柴氏无子,婚后两年,柴氏决定将八岁的侄子柴荣过继来,并改姓郭,收为自己与郭威的养子。

可惜,柴氏与郭威的患难真情,却在刘承祐屠杀功臣时奏响悲歌。作为郭威的正妻,柴氏没能逃过此劫。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可是心爱的人,你却早已离我而去。

怀着无限的哀思,郭威称帝后,追封柴氏为圣穆皇后。

正是源自对柴氏的思念,郭威对养子兼姑侄柴荣一直器重有加。当然,柴荣能登上帝位,除了姑姑这层关系,也离不开个人能力出众。

柴荣生性谦谨,性格宽和,能够协助养父母处理日常家务。虽然柴氏带来了资金,郭威家中还是不富裕,毕竟郭哥这种性格,想让他攒着钱过日子也不太现实。

于是,年纪轻轻的柴荣为补贴家用,早早干起了商业行当,他曾随商人颉跌氏在江陵贩茶,往返南北之间,在游历中不断增长着见识。工作之余,柴荣修习骑射,练就一身好武艺,又愿意花时间阅读大量史籍和黄老著作,可以说文武两手抓,文武两精通。

勤奋能干又能挣钱的柴荣深得郭威喜爱。后汉初年,郭威出任枢密副使时,就提拔柴荣为左监门卫将军。随后柴荣历任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贵州刺史、检校右仆射。兵变时郭威留下柴荣镇守邺都。

后周建立,柴荣官拜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封太原郡侯。在柴荣的治理下,澶州境内清肃安定,盗不犯境。柴荣扩展街巷,增修房宇,大大改善了街巷潮湿狭窄、官府墙壁坍塌的状况,在澶州留下了很好的官声。

广顺二年(公元952年)正月,兖州慕容彦超反叛,柴荣多次上表请求出征,特别是曹英等率军东征后,几个月不见功效。盛夏时节,郭威召集诸将商讨对策。宰相冯道认为时值盛夏,御驾不宜妄动冒险。郭威有心让柴荣历练,对诸将说:“贼寇不容轻视,朕若不能亲征,需让柴荣前往讨贼方可成事。”

这个宝贵的历练机会却被王峻破坏,最终郭威亲自出马,拿下了兖州。虽然没能亲自参与,柴荣还是被加封为检校太傅、同平章事。广顺三年(公元953年)三月,柴荣晋升晋王、汴梁尹兼功德使。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再被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兼侍中,掌管内外兵马事务。

十七日,郭威驾崩。二十一日,内廷出示遗诏:晋王柴荣即皇帝位。群臣即奉柴荣为帝,柴荣三辞后,在万岁殿的东边廊庑下接见群臣,宣布临朝听政。

据说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初一以来,天色昏暗不定,日月多晕光;柴荣登基后,天气突然放晴,阳光明媚,一时传为美谈。

这就是柴荣登基前的经历,出身于殷实家庭,成长在有爱的养父母身边,在青年时期亲身体验过社会实际,真正在社会的大熔炉中锻炼过,又没有放松知识学习和本领掌握,跟随郭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提拔晋升,慢慢总结体会,直到独当一面。柴荣的路走得异常平稳,基本没有沾染任何不良嗜好。

朱温残忍好杀,李存勖迷恋艺术,李嗣源知识不足,李从珂自私胆小,石敬瑭卖国求荣,石重贵骄傲自大,刘知远仁德有缺,刘承祐年少蛮干,五代的先朝皇帝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像石重贵、刘承祐这种帝二代更是不足挂齿。

柴荣,注定是五代皇帝中最出色的一个,他那波澜壮阔的帝王生涯,由此拉开序幕。

乾纲独断

属于柴荣的时代开始了。这一年,柴荣三十四岁,干事业的黄金年龄。

我们先来看看柴荣继位时,各主要藩镇掌门人情况:

天雄节度使:符彦卿

成德节度使:曹英

镇宁节度使:郭崇威

河中节度使:王彦超

天平节度使:何福进

河阳节度使:刘词

昭义节度使:李筠

与当年李存勖接手时的情形类似,柴荣接手时一样面临着不小的挑战。借用钱锺书先生《围城》中的名言:婚姻就像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做皇帝虽然不像结婚,一般人都想进来,极少愿意出去,但是刚接手时压力山大,皇帝当得不算安稳。

郭威晏驾,试问谁最高兴?不用猜,肯定是远在河东的刘崇。

老东西,总算死了!你杀了我儿子,现在轮到我报仇了!

刘崇与郭威打了多年交道,各方面都差得不是一个档次,在刘崇心里还是很怵郭威。现在不同了,搞不定你郭威,难道还搞不定柴荣这黄毛小儿吗?!

为了稳妥,刘崇还是想拉上辽军一起行动。大辽那位“睡皇帝”耶律璟虽然眼皮经常发沉,好处来了还是得捞。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二月,郭威刚一晏驾,耶律璟便派北院宣徽使、武定节度使杨衮率数万杂牌部队赶到太原,会同北汉三万人马联合南下。

这一战,刘崇几乎赌上了河东全部精锐部队。

为了打出气势,刘崇决定亲自出马,他以白从晖为行军都部署,张元徽为先锋,与辽军自团柏南向潞州。

刘崇将主力部队驻扎在梁侯驿。昭义节度使李筠性格刚硬,你敢来我就敢干,怕个甚!他把昭义本部兵马驻扎在太平驿,遣先锋官穆令均与北汉先锋张元徽交手。

穆令均和领导李筠性格很像,打起仗来就会铆着劲往前冲。两军刚打了照面,张元徽佯装不敌,用了一招诈败,穆令均在追击中中伏而死,周军被斩千余人。

李筠初战失利,先锋被斩,只好撤回上党坚守不出,等待朝廷增援。

辽军和北汉联手南侵的加急文书摆在柴荣的御案上,怎么办?柴荣理解刘崇想趁自己刚继位,在内外不稳的情况下寻仇的想法。

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年富力强的黄金年龄段里怎么能认㞞,怎么能向艰难低头!

柴荣召开御前军事会议,准备御驾亲征,以实际行动打出大周的军威。

柴荣的豪情壮志却换来群臣此起彼伏的反对声,他们普遍认为刘崇自平阳遁走以来,势微气沮,必不敢亲自出马;即便他有胆来到前线,陛下刚刚继位,人心容易动摇,实在不宜轻出,只需派大将前去退敌即可。

众臣之中,反对声音最强的居然是极善明哲保身、经常不愿出头的太师冯道,他出人意料地在军事会议上据理力争,坚决反对柴荣亲征。

难得出次头,换来的却是冷冷的拒绝。

柴荣似乎天生就对这位政界不倒翁没有好感,况且此次亲征,柴荣除击溃刘崇外,还有更高的期待——打出个人威望,让天下豪强领教一下自己的实力。

柴荣告诉群臣:“刘崇趁我朝大丧,轻视朕年少新立,以为中原易得,此次必然会亲自前来,断无疑也!”

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冯道还是反对。

柴荣不耐烦地与冯道争执起来:“昔日唐太宗鼎定天下,没有一次不是御驾亲征,朕何惧哉!”

冯道回道:“陛下也许不好效仿唐太宗。”

柴荣强压着怒火继续说道:“刘崇乌合之众,以朕兵力之强,破刘崇就如同泰山压累卵耳!”

话说到这个份上,冯道却依然不让步:“不知陛下能否做得了泰山呢?”

柴荣默然不语,他认为冯道有意跟自己挑事,分明是轻视自己。

冯道这番很带攻击色彩又极具讽刺挖苦意味的言论,不但让柴荣面子上挂不住,也让群臣吃了一惊。

略显狂躁的冯道,与本人气质明显不符。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争论,中书侍郎王溥赶忙上前打圆场:“陛下英明神武,更兼将士勇猛,御驾亲征必可使敌望风而溃!”

说完这话,王溥拉了拉冯道的衣袖,冯道自知对领导有些冒犯,赶忙退了下去。

王溥是群臣中唯一支持自己亲征的臣子,这就足够了。我清楚自己的实力,也清楚敌人的水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亲征的计划就这么定了!

显德元年(公元954年)二月初九,柴荣正式下诏亲征,两日后率军离开汴梁北上。临行前,柴荣任命枢密使郑仁诲为东京留守,负责处理汴梁政务,那个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冯道,则被打发去嵩陵给郭威下葬。

冯道那不光彩又超级漫长的政治生涯,至此基本告终。

不喜欢的人,就让他滚得远远的。这是柴荣的性格。

你找我麻烦,我也不会让你好受。这是柴荣的态度。

自己认为对的,谁都不可能让我改变。这是柴荣的风格。

以上的话不只针对冯道,而且针对今后将与柴荣交锋的所有人。

出征之时,柴荣先下了两道军令:

第一道:诏令天雄节度使符彦卿会同进驻澶州的镇宁节度使郭崇威,从磁州取道向北,绕过北汉军直插北汉大本营太原。

第二道:诏令河中节度使王彦超会同进驻陕州的保义节度使韩通,从晋州东北进军,既消灭沿途北汉军分支,亦威胁河东西面州县。

这两道军令着实给力,通过东西两个方向给刘崇施压,必能有效牵制北汉的行动。

同时,柴荣命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步军都指挥使何徽、义成节度使白重赞、郑州防御使史彦超等先行一步赶往泽州,作为驰援潞州的先头部队,一旦潞州告急,便可与刘崇正面交锋,为后续大部队赶来争取时间。

左、右、中三路同时展开行动,就像三支利箭牢牢将北汉军钉在原地,迫使刘崇每走一步都要格外谨慎,既怕前线打不过周军,又担心后方大本营失守。

当断则断,知己知彼。这就是柴荣的军事天分和指挥水平,尽管柴荣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甚至连盔甲武器都很少碰。

后周即将迎来建国后的第一场硬仗考验,也是柴荣打出威望的第一场实战测试。柴荣有信心交出满意的答卷,为自己,为郭威,更为后周社稷和未来,还有自己那一统天下的雄伟梦想。

高平之战

柴荣的行军路线很清晰,先锋部队抵达泽州,大部队从汴梁出发,抵达怀州后暂作休整。由于怀州与泽州距离很近,加之刘崇进攻潞州的攻势很猛,柴荣决定缩短休整时间,倍道兼行,尽快与先锋部队在泽州会师。

潞州是南北重镇,又沟通邺都和澶州,绝不能让刘崇攻陷。

偏偏在这当口,居然有人反对急行军。控鹤都指挥使赵晁私下对通事舍人郑好谦抱怨:“贼势正盛,主上行军太急,应暂避锋芒,慢慢观察情况,再做布置不迟。”

“铁哥们”郑好谦转身就给柴荣上了折子。柴荣看过奏折,先暂时压住怒火,他觉得折子上的意见不像是郑好谦这种没想法、没主见、没观点的“三无”人员能想得出的,万一这货背后有人指使,再把这种消极言论传到军中,极易影响士气。

柴荣开始恐吓郑好谦:“你小子哪能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受人唆使,供出此人你就活,不然你就去死!”

于是,“铁哥们”瞬间变成“表面兄弟”,郑好谦分分钟就把赵晁给卖了。柴荣倒没因此处决赵晁,只是把他连同郑好谦关在泽州狱中,准备胜利后再拎出来嘲讽嘲讽。

周军倍道疾驰,很快赶到泽州。经过实地考察泽州城外地势,柴荣选择将中军帐设在泽州东北十五里外的高平。

周、汉高平之战,就此打响。

此时,刘崇尚不知柴荣御驾亲征,更不知周军主力已至泽州。借着上次战胜李筠的势头,刘崇玩了一手围而不攻,放过潞州,引兵向南,目标在于攻取洛阳。

一旦拿下西京洛阳,汴梁危矣!由于周军主力正在泽州,刘崇跳过潞州,势必将与柴荣碰上。

结果正是如此,柴荣和刘崇一前一后来到泽州城外的高平。刘崇远远望去,只见高平阵地的旗帜上绣着偌大的“柴”字,迎风飘扬,这才知道柴荣御驾亲征了。

刘崇无法强突周军阵营,只得在周营不远处扎下营寨。第二日,柴荣和刘崇各自率主力出营,决定在高平一决雌雄。

闪亮的军刀透射出寒光,星星点点地洒在铁甲上、平地上,战马不住地低鸣,马蹄声碎,战前的气氛甚为压抑。

高平之战由柴荣率先吹起进攻的号角,他命前锋部队进行试探性接触,刘崇还是一触就撤,丝毫没有全力一战的意思。柴荣见刘崇后撤,命令诸军一同追击。边战边撤的刘崇心中暗喜,上次暗算李筠的策略又要故技重施了。

退到巴公原,刘崇突然军旗一挥,命中军迅速列阵,张元徽在阵东,杨衮在阵西。由于事先有所准备,北汉军行动迅捷,军容严整。

柴荣追得很猛,只有部分人马勉强跟得上,河阳节度使刘词率领的后军远远落在后面。众将追至巴公原,见北汉军阵容整齐,士气旺盛,不禁有些畏惧,纷纷逡巡不前,想等刘词赶到后再组织决战。

这时,柴荣铮的一声拔出佩剑,大声喝道:“众将何在?”

李重进、史彦超等人异口同声回道:“末将在!”

柴荣紧勒了一下缰绳,高声下达军令:白重赞与李重进领左军向西,樊爱能和何徽领右军向东,史彦超和向训领精锐居中,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领禁军,随朕一同杀敌!

主上如此勇武,我等还犹豫什么,冲啊!追随主上杀敌!原本心有顾虑的众将,被柴荣的英勇无惧深深震撼,士气迅速高涨。

刘崇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却产生了一个很奇葩的想法:后周军少,柴荣又是莽夫一个,我汉军足以应付,真后悔叫上辽军一起南下,到时打了胜仗,夺得后周江山,这帮有心机的辽人再像当年坑赵延寿那样坑我,咋整?

刘崇转身对诸将吹嘘道:“朕自领汉军足以破周,何必非得依仗辽军!今天不仅能大败柴荣,还能让辽人看看朕的本领!”

杨衮见柴荣玩命似的冲来,赶紧从阵西来到中军告诫刘崇:“柴荣是我一大劲敌,千万不可轻视,还须小心应付才好。”

有些膨胀的刘崇对杨衮的劝谏表示不屑,他潇洒地捋了一下早已花白的胡须,奋然说道:“时不可失,请公勿言,看我迎战!”

由于东北风正盛,北汉军原本处于顺风方向,在刘崇发令迎战之际,风向却突然转为南风。风向的变化并未引起刘崇的注意,他命阵东的张元徽先进。枢密直学士王得中敏感地察觉到风向的变化,赶紧叩马进言:“南风甚疾,风向不利于我,陛下少安毋躁,不可轻动。”

“老措大(对老年人的蔑称),不要破坏我军士气,当心砍掉你的脑袋!”

刘崇指挥东军先进,张元徽率千余骑攻击周军右军,对阵周将樊爱能与何徽。张元徽素来骁勇善战,本想与周将大战三百回合。没想到周军内部却突遭变故,樊爱能和何徽不知何故,毫无征兆地弃军南逃,瞬间打破了战场的平衡。

右军失去主将,没了主心骨,千余人马纷纷丢盔弃甲,就地投降了张元徽。

什么情况!我还没出力,你们就投降了?

投降张元徽的周军为了活命,纷纷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万岁!万岁!”这一声声万岁喊得震彻山川,却又像是在打柴荣的脸,他实在没料到士卒的气节和忠诚度会如此之低,脸皮会如此之厚。

柴荣面色冷若冰霜,手中的令旗握得更紧,虽然汗水已快浸湿衣衫,他却丝毫不敢表现出一丝的紧张和犹豫。他深知右军崩溃并不意味着战事失利,如果自己顶不住压力先放弃了,那才是彻底失败了。

柴荣似乎天生具备军事统帅应有的一切素质:坚韧、顽强、头脑清晰又敢打硬仗。

最重要的一点,他拥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血性。军事统帅不具备疆场决战的血性,是根本不够格的。

右军之败,不足惧也!柴荣再次举起佩剑,准备亲率禁军发起第二轮进攻。

只有进攻,才能鼓舞士气,挽回颓势。

所幸,这一点不只柴荣一人看出来了。就在柴荣撸起袖子准备亲自砍杀之际,后周军中闪出一员战将,大声喝道:“主危如此,我等哪里敢不死战!”随后他又对张永德说:“贼兵气骄,唯力战可破!公麾下多弓箭手,请引兵登上高处为左翼,我引兵为右翼。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说罢,此将手持镔铁棍冲入敌军,与张永德各领两千人马与敌死战。这种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彻底激活了周军,内殿直马仁瑀对众人说:“使主上陷入危机,还要我等有何用!”

马仁瑀跃马引弓,连杀数十人,士气益振。殿前右番行首马全对柴荣说:“贼势已尽,一定被我擒获。愿陛下执辔勿动,看诸将引兵破敌。”

以一己之力盘活全局的将领,便是大宋开国之君赵匡胤,这是他军事生涯中第一次出场。

周军呼啸而进,分分钟扭转了右军溃散的不利局面。刘崇见局势突然逆转,急得在阵前褒赏张元徽,鼓励他乘胜进击。没承想张元徽冲得太猛,一不留神马失前蹄被周军秒杀。

此时南风劲吹,灰尘连带沙石一并朝北汉阵营袭来,处于有利风向的周军借助风势玩命前压。由于骁将张元徽被斩,北汉军早已失去斗志,刘崇拿着帅旗东指西指,却无人听从。

另一边,杨衮畏惧周军之强,不敢救援,又怨恨刘崇不听己言,带着本部辽军直接开溜。

周军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樊爱能和何徽这俩孬种还在一路狂奔,顺道剽掠辎重。柴荣稳定住战局,派人追赶樊爱能和何徽好言抚谕,但二人不为所动,继续向前逃窜,边逃边扬言称:辽军大至,官军败绩,余众皆降!

后军刘词由于速度较慢,正在玩命向北赶,生怕耽误了打仗时间。

两支部队恰巧在途中相遇,刘词见樊爱能和何徽灰头土脸,还真以为前方战败了呢。

樊爱能劝刘词不要前去,刘词不从,执意北行。个人品德素养高下立判。

傍晚时分,刘词赶到前线,这才知道樊爱能是在忽悠自己。

刘词的后军与大部队会合后稍做休整,随后立即向溃败的北汉军发起了新一轮进攻。北汉军虽然尚有万余人,可刘崇盲目指挥,全军退守山涧列阵坚守,连条退路都没留。

反观周军得到有生力量的注入,实力大增。一万多北汉军挤在狭窄的山涧谷地中难以分散,基本成了周军冲击的靶子。

刘崇见大势已去,匆匆丢下队伍向河东逃窜,一路上尸横遍野,辎重、器械、杂畜遗落满地。

三月十三日,柴荣将部队带回高平,原地休整。高平之战就此结束。

此战意义极为重大,史书称:世宗取淮南、定三关,威武之振自高平始。

高平之战的意义不仅体现在战场上的胜利,更重要的是,这场战役让柴荣收获了很多战场之外的心得体会,并由此拉开南征北战的序幕。

柴荣,夜空中最亮的星,将在星辉斑斓的五代闪闪发光,光芒闪耀之处,遍及荣耀与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