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连年战争序幕的涉河之战
夜色尚浓,黄河南岸,茅津渡前,河风中卷来一片肃杀之气。担任先锋的数千秦军斥兵部队按次第快速登船,人衔枚,马裹蹄,没有多余的响动和喧哗,只有一阵阵低沉的脚步声……
白起剑指河东,但攻伐对象不是魏,而是韩。秦昭王君臣对白起这个作战计划有些感到意外,因为他不光力主先伐韩,战术上又有变招。
按照河东争夺战的传统打法,秦军从北到南大致有五个进攻方向:
其一,以夏阳(即少梁)、籍姑、繁庞为起点,从龙门渡口或汾阴渡口过黄河,进攻汾水两岸的皮氏、汾阴、岸门等城池,然后向东南攻打安邑;
其二,以临晋(今陕西大荔县)为起点,从蒲津渡口过黄河,进攻河东的蒲阪关,然后向东北进攻盐氏、安邑等城池,或者南下攻打封陵、阳晋等地;
其三,以被后世誉为“三秦要道,八省通衢”的交通枢纽宁秦(即阴晋)为起点,从风陵渡口过黄河,攻取封陵、阳晋等地;
其四,从函谷关东出崤函道,到陕县附近的茅津渡口,进攻中条山以南的魏韩领土;
其五,从函谷关东出崤函道,途经陕县、渑池,在渑池以北的济民渡口过黄河进攻韩国的武遂。
前三条进攻路线都是从河西地东渡黄河,出击路线短,便于咸阳派重兵压境。但是,魏国也能快速增援黄河东岸的各个城池,跟秦国拼持久消耗。所以,秦国虽然多次获胜,但很难彻底站稳脚跟,于是常把这些城池当成外交筹码。后两条进攻路线要出函谷关,后勤补给线长,而且战场临近周韩等国,容易引发诸侯混战。不过,从崤函道过河北上的渡口不少,魏韩诸城又恰好位于王屋山脉和太行山脉以南的狭长地带,一旦遭到进攻,不容易得到及时而有力的增援。
秦攻河东的基本路线图(草色风烟绘)
从历史战绩来看,秦军从龙门渡口方向进攻最为顺利,这也恰好是秦魏河东争夺战的最初焦点。
秦孝公二十四年,秦与晋(魏韩联军)战岸门,虏其将魏错。秦孝公和商鞅选择从龙门进攻,在很大程度上是延续了秦魏河西争夺战的惯性。此前秦军在元里之战获胜并占领少梁,两年后趁着魏齐马陵之战的空当,一度包围魏国旧都安邑。魏国上郡与河东之间的交通线恰恰集中在龙门一带,所以商鞅收复河西诸城后,秦国往这里投放重兵。魏国也是拼了老命要保住上郡十五县的生命线。
秦惠文王同样以此为主攻方向。在秦得上郡之后,龙门渡口对魏国的重要性下降。而秦国有了临晋与宁秦两个进攻跳板,可以从河西南部攻打河东。不过,秦国当时把战略重心转为开拓豫西通道,暂停了对河东的攻势。
在秦武王君臣的努力下,秦国的版图东至宜阳,开辟了从豫西通道的各渡口北伐河东的新战线。宜阳之战取胜后,秦武王马上派兵渡河在武遂修筑城池,以图在河东插入新根据地。
接下来,从秦武王末期至秦昭王初期,秦国在除了蒲津渡口外的另外四个方向都动过手。其中,龙门方向最不顺,连智囊樗里疾都没能拿下河东重镇皮氏。秦昭王四年,秦军攻蒲阪、阳晋、封陵应是走临晋关路线,另一支秦军在函谷关外渡河北取武遂。但第二年,秦国把蒲阪作为联魏攻楚的筹码归还给魏国。封陵、武遂等地后因三年战争失败而割让,秦国势力几乎全面退出河东。
重启河东争夺战的白起打破常规,选择了前代秦魏君臣都忽视的安邑以东到乾河这段领土为本次作战的目标。
乾河由北往南流,在武遂注入黄河。安邑到乾河之间的领土,主要是虞和皋落、阳狐等地,大致相当于今天山西平陆县的东半截、夏县的大部分与垣曲县的西半截的总和,方圆不止百里。这片地盘东临秦韩拉锯的武遂之地,西面挨着秦魏争夺的封陵之地,河对岸就是著名的渑池和陕县地界。
魏韩疆域在黄河北岸犬牙交错,河东大部分地区属于魏国领土,但安邑以东,中条山、王屋山以南,多为韩国势力范围。《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称“(秦军)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由此推断位于茅津渡口和安邑之间的虞城已成韩土。秦国曾经在秦简公十四年伐魏至阳狐。阳狐东邻武遂,此时也在韩国手中。攻取虞城既可以威胁魏之封陵,又能继续北上威胁魏之安邑。若能拔掉阳狐和皋落,韩之武遂重镇也将变得孤立。
不过,安邑以东至乾河之间的大多数地盘都是山脉,开阔的平原并不多,城邑也相对分散。由于重山阻隔,虞和皋落、阳狐实际上分属两个不同的地理单元。由陕县至虞是从茅津渡过黄河,由渑池到武遂、阳狐、皋落则是走济民渡过黄河,这两条进攻路线相隔两百多里,中条山与崤山横亘其间,砥柱山造成的险滩使得该段黄河水道难以通船。两路出击不易做到快速相互支援,故而前代秦将极少考虑过同时攻打这两处,基本上是集中兵力渡河进攻一地。
但这一次不同,白起想要在河东多占几个据点,进一步切断魏韩在河东的联系。他准备兵分东西两路,谋求奇正相生之效,把这两个渡口之间的韩魏地盘一网打尽。
结合历史地理信息来看,这场涉河之战的经过大致如下:
白起秘密回到河外前线,向各军下达集结命令。韩魏斥候发现正在伊阙待命的秦军大部队突然拔营,向宜阳方向开进,各部依次撤退,车骑精兵断后。他们判断秦军是班师回朝,顿时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斥候们这些天目睹秦人把粮草物资运往伊阙,又有新的兵马陆续加入,还以为秦兵要继续东进攻韩。现在看来,对方没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之前只是虚张声势。很遗憾,这是两国的第一个误判。
秦军回师途中经过宜阳时突然兵分两路,白起派一部精兵向北奔袭至渑池以北百里左右的济民渡附近埋伏,自己则亲率大部队继续向西边的陕县疾行。
陕县是离函谷关最近的一座黄河南岸的重镇。秦惠公十年,秦在陕地筑城,后来陕城多次在秦魏之间易手。秦孝公元年秦军包围过陕城,但没有占领,张仪的军功就有夺回陕城。张仪在战后将魏人迁出,秦人从此成为陕县的主体居民。陕县扼守着黄河中游的交通枢纽,附近就是当年秦穆公踏过的茅津渡。黄河在封陵、陕县、茅津渡之间拐了几个弯,路程不算长,但沿途多峡谷。卫戍茅津渡的韩军和西边的封陵魏军都无法直接瞭望到秦国陕县的动静。
此刻,国尉白起与函谷关守将、崤塞守将以及陕、焦二县的令、丞、尉三位长吏已在陕县会合。秦军在该方向秘密集结了数万兵马,其中包括白起的4000短兵卫队及攻伊阙的主力军、函谷关守军一部、崤塞守军一部和陕焦二县征发的县卒。
出击的前一天,白起与众将汇总各方情报。从敌营侦察归来的斥兵说,韩军士兵经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军吏动辄呵斥,但队伍懒散依旧。显然,前不久的惨败让韩军的士气跌到了谷底,兵卒对将吏的信任也一路下滑。上下不和便是致命的破绽。
在将军幕府之外的各组军营中,将士们怀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出发的命令。轻车士与骑士们仔细地刷马喂马,检查装具。有的老伍长给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编发髻,安抚着他心中的惶恐不安。有的屯长集合所部50人,叮嘱琐碎的战斗经验。新兵们被老兵和军吏一遍遍灌输严酷的军法、简明实用的格斗技巧、国尉白起的种种英勇事迹,还有先君秦穆公即位元年亲征茅津获胜的壮举。这让急行军的疲惫感逐渐消失,他们慢慢地忘记了害怕,对荣誉和爵位的渴望在胸中熊熊燃起。众人养精蓄锐,等待夜幕降临……
涉河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夜色未尽,先到对岸的秦斥兵已经悄悄控制了茅津渡口要点,接应后续渡河的大部队。
没过多久,漫天的箭雨如飞火流星,覆盖了韩军的亭障和营寨,战鼓雷鸣,喊杀声震天。秦军车骑迅速劈入各部韩军之间的缝隙,将其分割包围。站在指挥车上的各级军吏则命令本部甲士陷阵冲杀。当年秦穆公伐晋获胜后从茅津渡回到黄河南岸,掩埋了在崤之战中阵亡的秦兵尸骨。如今,白起挥师从相反的路线猛攻黄河北岸的韩军。激战伊阙的韩卒主力尚且全军覆没,眼下这支杂兵如何抵挡得了号称“虎狼之师”的秦锐士?
刚从梦中惊醒的韩军仓促应战,一战即溃,侥幸逃脱者把秦兵来袭的消息传了出去,河东诸城为之哗然。“秦”字大旗立在虞城的城头,封陵的魏军闻讯后心情忐忑。假如白起沿着黄河岸边西进,秦国再派兵从风陵渡夹击,封陵危矣!谁知秦军下一个动作并非夺回三年前割让给魏国的封陵,而是直接北上,越过中条山,扑向魏河东郡的核心——安邑。
安邑曾经是魏国国都,现为河东郡治所,经营已久,根基深厚。秦军上次打到这里,是秦孝公十年的事情了。那时魏国在桂陵之战中输给了齐国,秦孝公派大良造卫鞅率兵包围安邑,迫降之,但未能彻底占领。这一次,安邑的东郊回荡着《秦风·无衣》的歌声,秦兵阵容严整,肃杀之气如乌云压境。安邑以东不少小城邑被攻略。魏国河东郡府急忙传令周围各县速调甲士驰援,力保安邑不失。不料,这是魏韩两国的第二个误判。
白起没有攻打安邑,而是趁机施压向魏河东郡借道。直到今天,山西的平陆县与垣曲县之间都没有公路直接相连,只能以运城市或夏县(即古安邑地区)为中转站。白起要借的道正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一陉——轵关陉(当时称“轵道”)。他的意图是由此进入今山西垣曲盆地一带,从北面进攻那里的韩国城池。秦军留下少数人马监视安邑,以防魏人在背后插刀,主力随白起疾行东进。
就在西路秦军进入轵道时,埋伏在济民渡的东路秦军也接到了渡河进攻阳狐的命令。锐士们隐蔽待命多时,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要打个漂亮仗。对岸的韩军仍未保持足够的警醒。尽管秦军攻取了两百多里外的韩地,但阳狐的韩军认为白起离自己还远,而且有传闻说秦人正在打魏国的安邑——那就更不关韩国的事了。韩人以为能置身事外,坐看魏人比我惨,殊不知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安邑古城遗址
心存侥幸的韩军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阳狐被围攻时,白起的人马也突然兵临皋落城下。秦军对乾河西岸的韩国诸城形成南北夹击之势。皋落与阳狐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乾河东岸的武遂援兵。
武遂虽有重兵驻守,但伊阙之战流血漂橹的场景给韩军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配有强弩、坚甲、利剑的精锐武士被秦兵杀得片甲不留,人头滚滚,武器装备损失惨重。韩军以众击寡尚且被反杀,何况现在是秦军人多势众。韩国武遂大夫不敢出城野战,反而担心秦军渡过乾河攻打自己。他没有卷入战祸,而是把希望寄托于国都新郑的救援。可是,韩国自从丧失河外之地后,黄河航道南岸的渡口要津基本都被秦人直接或间接控制,只能通过轵道跟上党郡及新郑保持联络。以当时的通讯交通条件,新郑的援兵肯定是来不及赶到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把韩国最精锐的战卒全部投送于此,谁敢保证这一定不是给虎狼秦兵送人头?
白起是否动过顺手拿下武遂的念头,不得而知。反正他这次没攻取武遂,也可能是打算避实击虚,集中主力打乾河以西的其他城邑。
在秦军优势兵力的猛攻下,阳狐、皋落的陷落毫无悬念,两城下辖的各个乡邑聚落也被重新编组为秦国式的乡亭里。皋落的兵器作坊被秦国接收,成为秦军日后征战河东的重要后勤供应单位。秦国内史按照惯例向新得之地派驻了直接听命于自己的都官机构。新设的县府与都官机构分工合作,很快恢复了当地秩序。白起一直打到魏国的王垣(今山西垣曲县西北20里处)附近才停止进攻,监视安邑的秦军接到他的命令后也回师。
武隧大夫印
至此,安邑以东至乾河的韩地,也就是武遂以西的韩地,尽为秦土。魏河东郡只是虚惊一场,却也吓得够呛,魏人受到的精神伤害不比韩人轻。秦国尉白起策划的涉河之战大获成功,在河东插入了一块令韩魏如芒在背的根据地。
其实,白起已想好了下一步的目标。涉河之战不只是为了争夺黄河沿岸的几座边城,同时也是为攻打扼守轵关陉西出口的魏国重镇——王垣做准备。若能拔掉王垣,轵关陉的西半段就彻底落入秦军手中。更重要的是,魏河东郡与河内地、大梁的联系就被切断了。到那时,河东形同飞地,魏国更难阻止秦国兼并这块物产富饶、人丁兴旺的土地。按照这个节奏,由河东、河内两郡构成的晋南豫北通道,迟早被秦国完全掌控。
通过本次涉河之战,王垣已经直接与秦国在河东的据点接壤,进攻通道再无任何屏障。此战的目的已经达成。白起没有贪功冒进,他安排好新领土的善后工作就回朝复命了。
这位年轻的军事家深知军民之心,士兵们长期征战在外,思乡日渐心切,这是爵位和军职无法完全替代的东西。关中子弟在外吃苦耐劳、浴血奋战,最期待的便是带着爵位和赏赐荣归故里,与家人团聚,向乡党表功。况且,秦国军民打了好几年仗,确实需要好好休整一番,回归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再打疲劳战的话,国家就脱力了,没后劲,容易给敌国留下可乘之机。
秦以农战立国,两者不可偏废。一味追求战功而败坏农事,绝非智将所为。越是致力于攻伐诸侯的强国,越要重视“兴兵而伐”与“按兵而农”的平衡,否则在战国大争之世走不远。多年来连续出击的秦国,更要把握好这个换气的节奏。
涉河之战后的河东形势(草色风烟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