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孙儿回来了,爷爷!
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比魏国国都平城更有悲凉意的,是怀荒。这是一个三百年来,长草都不曾高及三寸的地方。
怀荒国是一块死地。是一块被遗弃,被放逐,被诅咒的不详之地。方圆三千里,人眼所能触及的地方,除了沟壑纵横的碎石山,就只剩下在崖壁间放牧着瘦骨嶙峋牲畜的三百万荒人,再无他物。
碎石山三百里古道的尽头有狼山,周回八十余里,有如拔地而起的粗壮獠牙,陡然耸立,直击云霄。狼山越向上越弯,越弯又越尖,最后,径直刺入云中,尽头,就是云台城。
这座怀荒国的都城,虽在云霄之上,周回三十里,雄浑劲拔,粗犷伸张,却仍旧免不得荒凉。那座为天下人所不齿的“破城”,就是云台城。
……
……
云台城,大殿。
满目浑浊的独臂老人,正透过窗外的夜色,看着那道逐渐北去的墨色威压,长长的出了口气。
“陛下,该用膳了!”
御膳房的心腹小太监跪在殿外,平静说道。虽然他早已经不是什么宋帝,但在怀荒国,还是沿用了这个称呼。
关于这件事,长安城的太史会怎样记录,宋帝辛是不在乎的。他知道,无论什么大逆不道的记录,终究抵不过一个在劫难逃的“荒王”谥号难听。
“先生,已经吃过了?”老者缓缓回身道。
看得出来,在他心里,这个“先生”很重要。
“侍女已经伺候先生吃过了。先生说,世子殿下几天内,应该就回来了,只不过……”
小太监恭恭敬敬抬头,眼神躲闪的看了老者一眼。虽然是亲信,到底有些不太敢开口。
“哦。”
老者平淡的回答,继而慢慢皱眉,疑惑的看了小太监一眼。
对于他那唯一的血脉,能从危机四伏的中原活着回来,宋帝辛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只不过,他那一眼的疑惑,却无疑是要让小太监继续说下去。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会意,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世子殿下的腿,好像被打断了,还带了……带了个不良人回来。”
“什么叫,不良人?”对于嫡孙的腿被打断,老人似乎也不太在意。相比之下,他似乎对小太监拗口的词汇,那个“不良人”更感兴趣。
“陛下,殿下他……带了个窑姐儿回来!”
也不知是被老者满不在乎的神情所触动,还是觉得太过有失体统。这句话,小太监几乎是悲愤着喊出来的。
“你是说,火儿,他被人打断了腿?而且,还带了个妓女回来?”
“是!”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
“哦。”
“……陛下……那御膳……”
“马上送来,加一个榛蘑汤,清汤。”
“……”
小太监低头,一时无话可说。
……
“朕都不急!你一个太监,急什么?!”
……
……
玄瑞三十一年,庚子春,四海俨然,歌舞升平。夏四月,却莫名生了旱灾、蝗灾。连续两年,生民涂炭。
按照怀荒国的计划,本欲趁乱将嫡孙宋火送入中原。隐姓埋名之后,再经暗线引荐,拜剑道大宗师甲木为师。
岂料,引荐的人莫名猝死。因而,怀荒好似被周帝玩了一把猫捉老鼠的游戏。宋火在中原江湖流浪,抱头鼠窜……将近两年,才回到怀荒。
这件事,本该是件让整个怀荒都急火攻心的事情。然而,好像并不是。
如今,就连怀荒国唯一的王储,即将归来的消息传出,没有人前去迎接,更没能在朝中舆论上掀起多大的波澜……
……
碎石山中,一男一女,正连夜赶路。
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乞儿,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块干粮,喝光了最后一口水。此刻。他们若是不想死在荒漠中,就只能连夜赶路。
女人缓缓抬头,望向那来自北冥的一幕遮天的阴影。
此刻,阴影正渐渐退去,女人也暗暗咬了咬牙。接着,她又使劲吹了吹满手的淤痕,将搭在肩上的绳子紧了紧,加快了步伐,颠的后面那躺在板车上的男人直喊疼。
女人气恼,一把扔了缰绳,将男人拖下车。她怒不可遏,狠狠扇了男人几个耳光,又将那个几乎散架的板车彻底掀翻了去。
这一幕,吓到了男人,也吓跑了那条远远跟在后面,一直等待着机会的独狼。
于是,男人怂了,自此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
久经颠簸的车子碎了,女人将男人艰难背起来。却是嘟着嘴,赌气不说话。男人默默伏在她背上,紧紧地搂着女人的脖子。他很怂,所以暗暗下了很久决心,才鼓起勇气开口,讨好的唱着小曲儿。
男人自然是宋火。女人,叫炎阳。那个曾经美得心惊动魄,如今却疯疯癫癫,蓬头垢面如乞儿的姑娘,炎阳。
炎阳就这么一路拖着宋火,乞讨为生,风餐露宿。她从中原开始,一直把他拖进了碎石山。
之后,她又背着宋火,躲过野兽袭击,强人劫路,又蹒跚走过了三百里碎石山古道,终于到了狼山。
最后,她又在荒人大小官员的目瞪口呆之下,一路将他背进了云台城……她就这么背着宋火,紧紧背着,就好像任何人也别想将他从背上夺下,谁也不能。
这是她的承诺,是她的使命,也是她这一生注定要修的道……直到最后的最后,她再一次听着宋火唱完那段叨叨了不知几千几万遍的小曲儿,看着宋火在宫外迅速梳洗更衣,穿上朝服,看着宋火恢复了那副怂到极致且俊朗的模样,又目送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向大殿。
她笑了,倒了。
这一路,最卑贱又最高贵,最嫉妒又最深情,最无情又最真诚,她是炎阳。
……
……
宋火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紧紧抓住衣角,却没有回头。他接过侍卫统领端来的马尿,一饮而尽,神色如常,没有一滴滴落在朝服上。就好像喝了一碗清茶,一碗淡酒。
这些,他早就习惯了。这是荒人受辱的仪礼,他早已不知受了多少次辱。
宋火一瘸一拐的,俯首冲入金銮大殿,正对着王座五体投地,痛哭道:“爷爷,孙儿回来了爷爷!”
他浑身哆嗦,涕泪横流之下,于是腿也开始渗血。
“哦。”
王座上的宋帝辛正侧身打着盹儿。他可能是膳用得多了,有些慵懒的睁开一只眼,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嫡孙。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宋火那渗血的腿上,迟迟不肯移开。
“你,被人打断了腿?!”
“是!”
“你,还带了个女人回来?!”
问话的时候,宋帝辛并没有用“窑姐儿”或者“妓女”称呼炎阳。
“是!”
此刻,宋火的头,已经低的贴到了地面上。
“这两年,吃苦了?”
“是!”
“去见先生吧!”
“是!”
宋火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大殿,炎阳却早已不见了。
荒王眼看着宋火慢慢出去,眼角怔了怔,面色如常,只是长出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