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门径篇
第一章
名义
一、国学的兴起与消亡
国学这个词,指的是中国传统的学问。但这个词本身却恰好不是传统的东西,而是清朝末年才出现的新事物。
当时讲国学,有两条脉络。一条脉络发自朝堂,一条生于草莽。
(一)
发自朝堂的,是因清光绪末年开始推动新式教育体制,废科举、立学堂,而这整个改革活动与其说是政府戮力革新以救亡图存,不如说是社会总体思想的倾向使然。故影响中国达千年以上的科举制度,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教育体系,才能一夕崩溃,幡然改途。但亦因如此,新式学堂打一开始就显示了它的反传统性。要教习西学,以富国强兵。学堂的教学内容,乃因而皆以西学为主。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学部所拟《奏定学堂章程》就提到当时社会上已弥漫着废经灭古的言论:“无识之徒喜新灭古,乐放纵而恶闲检,唯恐经书一日不废。”针对这种风气,政府觉得应该在新式教育中仍保留中国学问的地位,希望学生仍要读经。
这就是当时讲国学的第一条脉络。想在西学冲击之下,读点经书“以免抛弃中学根柢”(《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
此时虽未提出国学一词,但谓:“中小学堂宜注重读经以存圣教。”把经学当成是立国之根本。认为若大家都不读经,都不晓得这个根本,“中国必不能立国矣”(《奏定学堂章程·学务纲要》)。显然是把经学视为中国根本之学了。
到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四川中书科中书董清峻便提议设立国学研究所,“欲保存国学……冀一线之延,为将来发达之种子。庶几有光大之一日也”(《四川提学使方旭致叙永厅劝学所札》)。
朝堂之议论与政策如此,草莽之士的见解又如何呢?
(二)
1902年梁启超首先介绍了日本的国粹主义,他致书康有为说:“日本当明治初元,亦以破坏为事。至近年然后保存国粹之议起。”接着他又写了《日本国粹主义与欧化主义之消长》一文,介绍了国粹主义者:“谓保存本国固有之精神,不肯与他国强同。如就国家而论,必言天皇万世一系;就社会而论,必言和服倭屋不可废,男女不可平权等类。”(《译书汇编》第五期)随后,黄节亦在《政艺通报》发表了《国粹保存主义》。除了介绍,也有批评,认为日本的国粹主义是封闭保守的,只知“我国所有之谓国粹”,不知吸收外国文化为我所用也是国粹。故他所说的国粹保存主义,乃是开放性的取精用宏,有萃取、集萃之意,故曰:“本我国之所有而适宜者焉,固国粹也。取外国之宜于我国而吾师以行焉者,亦国粹也。”
黄节这种意见,可以代表当时革命党人的国学观。因为革命党人黄节、邓实、章太炎、刘师培等人于1905年在上海成立的国学保存会,就同时发行着《国粹学报》。可是其提倡国学,并不尽同于清政府,后者是想借提倡国学以减少、降低,甚或平抑欧化之冲击。因此当时许守微就在《国粹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论国粹无阻于欧化》的文章,认为欧化不能貌袭或橘逾淮而为枳式的,只有把自己的田亩耕垦好了,外来的种子才能在这块土地上结出好果子来。
革命党人国学观之不同于清廷者,不唯于是。清廷的国学观,用张之洞的话来说,重点在国不在学:“保国、保教、保种,合为一心,是谓同心。保种必先保教,保教必先保国。”因为:“国不威则教不循,国不盛则种不尊……保国之外,安有所谓保教、保种之术哉?”(《劝学篇·同心第一》)可见保教之目的在于保国。革命党人也主张保国,但这个国的含义却与之不同。在他们看来,国应该是与君分开的。所以国学应当是一个国家的立国精神:“国粹者,一国精神所寄也。其为学,本之历史,因乎政俗,齐乎人心之所同,而实为立国之根本源泉也。”(《国粹学报·论国粹无阻于欧化》)故这个国学并不是“君学”。
依他们看,中国自秦汉以降,都只是君学,国学已亡,故国亦不国。所以黄节说:“秦皇汉武之立学也,吾以见专制之剧焉,民族之界夷,专制之统一,而不国、而不学,殆数千年。”(《国粹学报·序》1907年第2期)凡以为忠君即是爱国,以为功名利禄即是国学,不知考郡国之利病,哀生民之憔悴,都是君学、伪儒,都不是国学。换言之,革命党人之国学观,是具有反君主专制之强烈批判意识的。
正因为如此,故其所谓国学,内涵也就不再指经学。经学是儒家一家之学,且是汉代帝王独尊儒术后才形成了那么崇高的地位。革命党人要推翻君主专制,自亦不再宗经;其所欲取法者,乃是秦汉专制王权尚未建立以前,九流十家争鸣的那种学问。
此即称为复兴古学。邓实《古学复兴论》说:“吾国当周秦之际,实为学术极盛之时代,百家诸子争以其术自鸣。”道光咸同以后诸子之学渐盛之风气,在他看来,就反映了国人已由君学回归国学且与西学逐渐合流的趋向:“诸子之学而与西来之学,其互相因缘而并兴。”
古学的内涵,便因此是指诸子学,儒家则只是诸子学中之一支。
复兴古学之另一意念,则是把这种风气或趋向比拟于欧洲的“文艺复兴”。邓实把周秦诸子比拟为希腊七哲,把秦始皇焚书比为土耳其焚毁罗马图籍,把汉武帝罢黜百家比为欧洲封建神学之束缚。而说:“15世纪为欧洲古学复兴之世。而20世纪,则为亚洲古学复兴之世。”欧洲文艺复兴时,不但由学说上追踪古希腊、古罗马,也收集整理流散亡佚之古籍,邓实他们也在国学保存会底下设有藏书楼,收搜丛残,然后刊刻出版,因此影响宏远。
国学保存会此等“以复古为解放”的行动,显示了草莽的国学观。国学,在其语脉中又名国粹、古学。具体内容则是具批判精神、反封建君主专制的诸子学。革命党人以此振起民气、激扬国魂,最终战胜了朝廷,启建民国。
(三)
但国学运动并未因此而告终。一方面,延续国学保存会这种思路的,仍在继续发展,例如1912年高旭、高燮、柳亚子、李叔同、胡朴安等人就又成立了国学商兑会。商兑什么呢?原来在晚清复兴古学阶段,重点在于复兴。因此辑佚钩沉,要把九流十家久遭沉埋的学说与著作通通找出来复兴一番。可是老东西渐渐钩稽出来以后,就逐渐产生了选择的问题。到底九流十家,儒、道、墨、法、名、兵、农、阴阳等,什么才是今日中国应该倚以为国魂的?什么才是现在我们所需要的?这就不能不有抉择,不能不好好商兑商兑了。这种国学商兑之风,不仅表现于国学商兑会这一个团体,事实上也是民国初年很广泛的一种思路。例如有一阵大兴墨子热,觉得墨子比孔子更符合现代之需,便是此风之影响。
另一方面,古学复兴运动中激进的一面也在深化。例如当时说中国几千年来都是君学,都是伪学,都应打倒;或把孔学、儒学跟专制统治挂钩,一并批判,就逐渐带生了对儒学与传统的整体拒斥态度,出现了整体性反传统的浪潮。国学商兑会所编《国学丛选》第一集收有高旭《答周仲穆书》就说“孔学实为专制之学,孔子一生教人唯尊君而已”,主张废孔用墨。且说“鄙人十年前所抱宗旨即如是,至今未变。近见蔡孑民先生亦有此观念”。可见“五四运动”所倡行的那种反传统思潮,要“打倒孔家店”等等,与古学复兴运动确实有其内在的渊源。
但“五四运动”是极复杂的。从某方面说,它反传统,要迎接“德先生”与“赛先生”,肇启了全盘西化之说,要向西方去寻找真理,令国人对旧学弃若敝屣。但像胡适这些人自己评价“五四”时,却未必如此看,反而说“五四”是中国的第一次文艺复兴。胡适英文专著The Chinese Ren aiss ance (《中国文艺复兴》)即指出,中国第一次文艺复兴是禅宗之出现;第二次是宋代新儒学取代了中世纪宗教;第三次是明清戏曲与章回小说兴起,对爱情与人间生活乐趣坦然颂扬;第四次是清代朴学反抗理学,在文献上带来重视证据的新方法;第五次就是“五四”。
由“文艺复兴”这个角度看,“五四运动”所带给文化界、学术界的,就不是对中国学术文化的扬弃,而相反地是要发扬。如何发扬呢?延续第四次文艺复兴之方法,即清儒在文献上带来的新证据之方法,结合西方的科学方法,来对中国学术文化传统仔细清理一番。
此说后来凝结为一句口号叫作:“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什么叫国故呢?那就是中国从前的历史文化传统。著名的国学家章太炎曾写过一部《国故论衡》,表明了此时学人之基本想法,乃是要对国故好好讨论并衡定其价值。1925年清华设立研究院时,在章程中规定:“先设国学一科,其内容约为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等。”研究院主任吴宓又补充曰:“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此与稍早胡适起草的北大《国学季刊·发刊词》把国学、国故定义为“研究中国过去历史文化的学问”相似,都是以文化史为国故国学之具体内容的。无怪乎东南大学《史地学报》在介绍北大国学所时会说:“在今日情形之下,吾人谓北大国学研究所为国史研究之中心,殆无不可也。”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了解胡适所开列的“国学最低限度书目”为何会把《三侠五义》《九命奇冤》等都列入其中。它们既非经学,亦非诸子学,只因国学在此时已是“研究中国过去历史文化的学问”(《国学季刊·发刊词》),故才得以厕身其中。
当时除北大、燕大、清华、厦门大学等校普遍设立国学研究所外,中学也设有国学科目。钱穆的《国学概论》就是他在无锡教中学时所编之讲义,可见一时蔚然成风之国学研治风气。
(四)
但把国学视为整体历史文化研究,范围毕竟太大了,陈独秀就指出,国学本是含混糊涂不成一个名词。他说:“当今所谓国学大家,胡适之所长是哲学史;章太炎所长是历史和文字声韵学;罗叔蕴所长是金石考古学;王静安所长是文学。除了这些学问之外,我们实在不明白什么是国学。”顾颉刚则解释说国学的范围太大,是因中国各学科都不发达,所以研究国学的人什么都要研究。倘若“中国各方面都有人去研究了,那么我们的范围就可缩小,我们就可纯粹研究狭义的历史”。
这些批评表示当时已有一种西方现代学科分化的观念。依这个观念看,国学也者,主要是史学,但又往往包涉太广,因此范围辽阔、义界不明。把这个观念明确发挥出来,且奠为制度,形成国学之变革者,则是傅斯年。
“整理国故”一词最早使用的就是傅斯年,但自1922年起就因“见到中国之大兴国学”,便生了“绝国故”之念。这当然只是因心理上反对浮嚣,可是心理产生行动,在他办中研院史语所时,便明建旗鼓反对国学国故,谓国学之内容“不外乎文字声韵之考订、历史事迹之考证,前者即所谓语言学,后者即所谓史学。此外如中国专有之材料,亦皆有专科治之”(《与朱家骅函》,又参见《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也就是说国学应该拆解开来,论文学的归入文学;论历史的归入史学科系;论政治、经济、社会科技什么的也各应放入专门的学科中去研究。国学的那个“国”字,本来是有保国、保种、保教之神圣意涵,也消解了,只是指中国的材料罢了。治地质学的人,大可以拿着中国地质数据去研究,说这就是中国地质学。但中国地质学,与欧洲地质学并无本质之不同,仍是地质学之一环,只是材料主要用中国的罢了。地质学如此,中国经济学、中国政治学等又何独不然?于是一个普遍的学术分科的体系,就把原先基于与欧西学问相对比而形成的国学概念彻底拆卸了。国学也迅即在随后的学术分科中被拆开,归入各个科系。1949年后,大陆沿袭了这种观念并扩大了学术分科,且分得极为琐细。例如文史哲不但分了家,文学中还要分古代、近代、现代、当代等。那种综合的,统包的大国学概念,遂在中国绝了踪迹,距其兴起不过50年左右。
一线之延,是在中国台湾。台湾的大学分科,一样没有国学的地位,但台湾的中文系,情况却与大陆颇不相类。它并不是文学系。虽然名称仍唤作中国文学系,但“文学”二字采古义广义解释,可以是文字,可以是文学,也可以是文化,犹如《论语》中说孔子门人中有文学一科,指的是对古代文献文化的了解那样。学生修课,则兼辞章、义理、考据。研究所写论文,亦不限主题,举凡中国文化事务,几乎都可研究。因而中文系实质上就仍是国学系。学风的两大来源,一为北大之整理国故派,一为传承自清儒语文考证之章(太炎)黄(侃)学派。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因种种原因,这样的学风传承才出现转折,国学气味渐漓。
可是随之大陆却开始复兴了国学热,逐渐开办了不分文史哲的实验班,恢复国学研究所与国学刊物,甚或开办了国学院。国学浪潮重起波涛,而距其倡议之始,则已百余年了。百余年来,国学、国粹、古学、国故、经学、文学、史学,名义与内涵变动不居,观察者宜由历史中见其变迁之轨辙焉。
二、国学复兴的意义
国学之提倡,自初起时便有反对者。例如,《新世纪》第24期《好古》一文中就说:“数千年老大帝国之国粹,犹数百年陈尸枯骨之骨髓,虽欲保存,无奈其臭味污秽,令人掩鼻作呕何?”这类论调,晚清已然如此,“五四运动”之后当然更不会少。在主张中国应该走全世界普遍都走之现代化道路的人看来,国学与保守、反今、反西、反科学乃是同义词。凡一方有人要保存国粹,一方就有人痛批五千年来老大帝国只有“国渣”没有国粹,全是酱缸文化、吃人的文化、封建礼教的文化,不如趁早丢开了的好。
这种思想在清末民初蔚为主流,一直发展到“文化大革命”,巴不得革故鼎新,把所有中国的语言、文字、文学、文化都废了,全改用西洋的。近来始逐渐觉悟此法殊不可行,文化的全球化,反而显现了在地文化的价值不容芟弃。
而我国的国学运动,虽然由欲矫崇慕西学之弊而生,但它也不是保守性反对吸引西学的性质,它最多只是弱势的保存而已,非积极的排外。国学保存会甚至还要提出“国粹无阻于欧化”的讲法来自圆其说,便可见情势之一斑。与日本之国粹主义相较,日本在政治上尊奉天皇制,抵拒民主,精神上发展出神道教与君国一体之军国主义,又主张男女不可平权,都显示日本的国粹主义比我们更激烈反西。我们的态度乃是多元化开放的。当年提倡国学或被称为国学大师的,多有西学背景。如清华国学院的梁启超、王国维译有洋书不少;赵元任、陈寅恪留学西方;吴宓还是英文系教授。北大的胡适既说要整理国故,又说要努力西化。就是学衡一派也是深通西学的。
再与伊斯兰世界相较。奥斯曼帝国于19世纪中叶就开始进行现代化改革,帝国的体制逐渐转型为现代国家,但也激生了泛伊斯兰主义之对抗。到了20世纪70年代,伊斯兰激进主义更是遍及西亚、北非、南亚、中亚,主张回归传统、振兴伊斯兰教原来之精神,才能解决他们面临之困局。认为伊斯兰教之教义应再度成为所有伊斯兰人民之世界观,因为它的渊源是神圣的,本于真主之启示;它又有恒久的适用性,其内容涵盖社会与人生各领域,具有广泛的包容性。故如今应依《古兰经》所昭示的道理,作为生活的道路,重建伊斯兰文明。
这种激进主义,看起来很像我们的兴复古学运动,但它们有几点不一样:一是伊斯兰激进主义本质是宗教的,复兴古学或保存国学却是学术的,康有为所提倡的孔教运动,一直没发展起来;二是伊斯兰激进主义是政教合一的,谓“宗教兴则民族兴”以及“宗教政治化、政治宗教化”,我们学术与政治却只是相关,不是合一的了,国学运动后期之整理国故阶段,政治性尤低;三是伊斯兰激进主义是宗教运动,我们却是国族运动,前者是在宗教底下框着许多民族与国家,后者重在追求国家民族之复兴强盛;四是伊斯兰激进主义具有反世俗的精神,国学运动虽有把国族神圣化的精神倾向,但基本上仍是世俗性的。
相较之下,国学运动在激烈的西化浪潮中其实起着提醒之功与平衡之力。使中国旧学未随狂潮波流卷袭而去,但又不至于走入日本国粹主义或伊斯兰激进主义那样较极端的路子,仍是值得称道的。它具体兴复了某些“绝学”,带动了民初学术之发展,其功绩亦颇足称道。事实上,现今重新检讨民国以来之学术,在学习西方方面,其实无多新猷可述,一些主要的学者及学术贡献,倒都还是国学运动这一脉络下的产物,这也就足以发人深省了。
但国学运动亦有其问题。一是由晚清以降之国学运动,固有各时期之差异,然皆是一种国族主义下之国学论述。学字上面那个国字,就充分显示着这一点。兴国学,旨在救国,欲以振国魂而保族命也。即使是“五四运动”之后的整理国故,号称科学方法,用意仍在于改革积弊,以图强国,这是国学运动的精神血脉所在。
但如此论国学,恰好大违中国学问的根本精神。中国学术,从来就强调为己之学。不但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道家庄子也说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嘲笑那“智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是不能逍遥的小麻雀。什么是为己之学?就是读书做学问不是为了父母、为了邻里、为了国家、为了任何其他人其他事,只是为了让自己明善知理,成就为人,或为我之求知而求知。这与国家主义底下的学术观,要求读书报国、科教兴国等等是迥然异趣的。
晚清以来,国家主义之教育观、学术观大盛,今人或已视此为理所当然之理,殊不知其间大有分际。昔顾炎武《日知录》有云:“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卷十三·正始条》)天下是文化的概念,国家是政权的概念,读书为学是以天下兴亡为己任,而非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国家兴亡,国民也无法负责,那是主政者的责任。故庄子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成己之学,正是天下之学。此与国家主义下以学术为富国强兵之工具或手段者,恰好相反。在国族主义底下,国家其实又吃掉了家族、乡里、社团等共同体与人的联结,使个人直接与国家联系起来。因此,“君史”固然没有了,国却代替了君,“民史”仍旧是不可见的。
其次是由讲经学到讲史学,由讲国学到讲国故,国学成了“遗产”成了“故”,讲国学只是存古。这里面就表现出一种断裂的历史观,国学也成了与现在异质对立之物了。章太炎说:“说经者所以存古,非以是适今也。”(《与人论〈朴学报〉书》)林纾说:“仆承乏大学文科讲席,犹兢兢然日取《左》《国》《庄》《骚》《史》《汉》、八家之文,条分缕析,与同学言之,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畏庐续集·文科大辞典序》)都是这种观念。
他们不晓得历史遗迹虽是过去之物,但人面对历史的经验,却永远是现存的、直接的。故客观过往的历史物事,一旦涉及对历史的理解活动,便一定是人与历史互动互融,客观进入主观之中,主观涵容于客观之内,即传统即现在。所以,历史不只是已完成之物,历史的意义以及它到底是什么,都有待人投入,与之交谈,才能彰明。借着这样的彰明,历史又对新时代的人产生作用,推动着新时代的发展,因而国学绝非故物、绝非亡者之遗产。其命维新,正待人之钻研参赞呢。
20世纪90年代以后,新国学运动之兴起,似乎即表示了新时代参赞钻研之机。这时新国学运动发展之脉络又与以前不同了。一方面是经过从“五四运动”到“文革”激烈反传统思潮之后,冷静下来反省,不免要重新寻找那久已失落的民族文化传统,修补“文革”所造成的裂痕。这无论从感情上或理智上说,都是应时当机之举。故由伤痕文学,一步步发展到文化热,再到国学研究,发现我们对中国传统业已睽隔太久了,所以需要补课、需要重新理解国学。
再从大环境看,全球化趋势中,中国经济逐渐崛起,也需要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确定自己的文化角色。因此回头试图了解国学,亦符合人情之需要。
若更由教育的角度看,则亦不妨说此番国学热乃是西式专业化教育之反省。自引进西式现代化教育之后,中国的教育就在向专业分科的方向走,到50年代效法苏联而达高峰。迄今大学教育基本上仍是专业分科的体制。文、理、工、农先分,文中再分人文与社会科学,再分人文为文、史、哲等。文中再分文学与文献,文学继分古今,已而古分若干段,今又分若干段;史分中外古今,亦各分若干段;如是等等,切割细琐已极。自谓专业,便于一门深入。这种西方分类思维下的产物,不利于中国学文之讲习,是必然的。就像中医看重其整体性,西医看重其分解。割裂而言学,在中国古人便认为会不见全体大用,不足为训。可是在整个现代教育体制中,不分就无法归类、无从研究。国学之终遭拆解,消融于各专业科系中者,正以此故。
但专业化既久,其病亦愈明显。西方反省现代化的思潮,于20世纪40年代以后,就不断批判现代大学教育体制已经造成了专业性的分割。不同制式专业领域出身的人,例如学人文和学理工的人宛如活在两个世界,根本无法讲通;各专业所形成的壁垒与鸿沟,也彼此无力跨越。因此70年代开始提倡科技整合,80年代开始提倡通识教育,希望能济专业之穷。中国受教育改革之风的影响,也开始提倡素质教育,希望能给学生在尚未专业化之前,先打下较广博的文化教养基础。这当然仍是不完全的改革,未动摇专业教育体系,只是以通识教养为其基础,稍救其弊罢了。
此外就是重提国学。因为其他领域要不要专业,难以论断;国学却是讲中国传统学问的,中国传统学问割裂为文、史、哲等,经数十年之实验,显然并不成功,所以该重新将专业壁垒打通了来教来学。这就是许多学校纷纷开办打通文、史、哲之实验班的原因。
换言之,90年代以后,新一波的国学运动,至少有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反思、对“文革”之反思、对专业化之反思、对未来民族文化身份认同之思考等诸因素促其兴起,非可泛泛视之为保守主义复辟也。
从做学问的角度说,中国学问也确实自有特点,应该阐扬。
钱钟书先生就曾比较中外诗篇说:“西洋诗的音调像乐队合奏,而中国诗的音调比较单薄,只像吹着芦管”,“我们最豪放的狂歌,比了你们的还是斯文。中国诗人狂得不过有凌风出尘的仙意……你们的诗人狂起来可了不得,有拔木转石的兽力和惊天动地的神威。中国诗绝不是贵国威德门(Whitman,今译惠特曼)所谓‘野蛮犬吠’,而是文明人话,并且是谈话,不是演讲,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中国社交诗特别多,宗教诗几乎没有”,“中国诗用疑问语气做结束的,比我所知道的西洋任何一国诗来得多”。(《人生边上的边上·谈中国诗》)这是中外诗作上的一些差别。
在文学批评方面,同样有点儿不同,钱先生说,“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animism)”,就是中国文评的特点,如《文心雕龙》云作文须“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或什么气、骨、力、魄、神、脉、文心、句眼、肌理等等用来评论文章的术语,都显示着这样的特点。西方没有这样的评论方式,故不会说文章可分阴柔阳刚,也不视文如人,想象着文章本身就像人一般,有其气骨神脉种种生命机能和构造。再者,西洋人就是讲到气,也只是指气压,而非气息。(《人生边上的边上·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
在中国文史哲等其他各领域,大概都可以找到若干钱先生所举的这类事例,足以说明中国的文化表现、思维模式、批评术语,均有不类于其他文明之处。西洋人的学问,自成体系,自成格局,中国亦然。既是如此,研治国学,便是对学术忠诚的一种表现,针对中国学问的特性来予以开发,乃是新时期学人应尽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