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欧游
梁启超病重之际,一九二八年春夏,林徽因和梁思成离开留学四年的美国。两人共同起步宾夕法尼亚大学,最后结业,梁思成在哈佛,林徽因在耶鲁。来时处子童男,走时人夫人妇,往欧洲欢度蜜月。他们从欧洲取道俄罗斯回国,此后林徽因再也没有重新踏上欧美两块大陆。
蜜月之旅长达五六个月,它更像是一次欧洲建筑考察行。关于回程路线,年轻人为着省钱,打算由陆路经莫斯科过西伯利亚回国。梁启超主张走海道,认为刚建国的苏联野蛮残破,没有什么可看,出入苏联边境甚或有意外危险,也不一定省钱。他亲自替新郎新娘设计了行程路线:
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匠者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玛赛上船,(到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实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和金钱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替我)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
(《致梁思成信》)
梁启超叮嘱儿子:“我盼望你每日有详细日记,将所看的东西留个影像(凡得意的东西都留他一张照片),可以回来供系统研究的资料。若日记能稍带文学的审美的性质回来,我替你校阅后,可以出版。”(同上)
梁思成似乎并未听从父亲嘱咐,至今未见披露这份应该记下的日记,梁思成续弦林洙证言:“他们在欧洲游历的观感没有留下文字的记录。”(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多种林徽因传记描述的梁、林游览欧洲各地情景,纵然绘声绘色,恐怕都不大可靠。林徽因对她的学生关肇邺回忆过那次参观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情景,唯有学生这份回忆算是此次欧游印下的雪泥鸿爪。
格兰纳达郊外的阿尔罕布拉宫是处西班牙名胜,历经岁月的剥蚀还得以完整保存。梁林夫妇下午才到达这个古城,住进旅馆后错过了往郊区的旅游班车。他们随即雇了马车飞驰而去,还是没能赶在闭宫之前。幸好东方青年的热忱打动了宫殿守门人,守门人不仅同意他们进入参观,并且像一名导游,陪同他们一路游览。长方形的主体石榴院和狮子院互相垂直矗立在不高的山上,俯视着浓郁树丛和蜿蜒红墙。石榴院用于朝觐,狮子院供妃嫔居住,一肃穆,一奢华。此时游人散尽,石榴院内长条水池涟漪闪烁,波动着天上的群星。周围月色氤氲,给他们以梦幻般的游仙感受。狮子院十二个石狮,个个生气勃勃又似躁动不安,筑建宫殿时格兰纳达小国正遭受西班牙君主强加的屈辱。林徽因欣赏眼前的王宫,它在精致、富丽中给人一种忧郁的气息。皓月升天,年轻夫妇不舍地乘马车返回城里,回望笼罩在凄迷月色下的古老宫殿,林徽因一阵感慨,想起哀伤中国亡君李后主的有名词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欧游数千里,林徽因、梁思成虽未作什么文字记载,倒带回了大量照片。各地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留影,多姿多态,后人好像一路随行。只是林徽因对自己的留影很不满意,她气恼地埋怨:“在欧洲我就没有照一张好照片,你看看所有的照片,人都是这么一丁点。思成真可气,他是拿我当Scale(标尺)呀。”
欧游未能如期结束。梁启超为年轻夫妇安排了东北大学建筑系教职,并且由他们创建这个系,创建事务诸多,夫妇俩匆匆提前行程。或许是这个原因,新夫妇没有遵行父亲建议的路线,依旧取道陆路,乘上穿越西伯利亚的列车,颠簸行过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尔库茨克、贝加尔……到边境转乘中国列车,经哈尔滨、沈阳抵达大连,在那里又换乘轮船到大沽上岸,冒着倾盆大雨登上开往北平的列车。
窗外荒漠无垠,看尽俄罗斯冻土,这样的旅行实在单调乏味。幸好另外一对年轻人扫除了他俩的旅途寂寞,这对年轻人,查理斯和费迪(有人译作芙瑞莉卡或蒙德里卡),来自美国。列车停在月台上,查里斯夫妇从满眼衣衫不整、举止粗鲁的旅客中,蓦然发现与众不同的林徽因、梁思成,他们惊异中国夫妇的斯文、高雅,尤其是林徽因的美丽,更有她的气质、性格。美国夫妇渴望了解陌生新奇的文明古国,中国夫妇尚眷顾刚刚分别的异域故旧,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足够他们聊上一路。四人热烈交谈,为遇到如意旅伴而快慰。在沈阳一起下车参观了大图书馆,查里斯看到许多人朝梁思成打躬作揖,他感受到国人心目中梁任公的巨大威望。到了北平,梁林夫妇热情陪同查里斯和费迪游览故都的名胜古迹,徜徉大街小巷,出入饭馆、戏院、店铺,以至一睹梁启超的私家花园。
短暂相处查里斯已经深切地认识到,这对瘦小的中国夫妇心里揣着崇高理想,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而梁思成和林徽因眼里,阔别数年的祖国变得异常陌生和混乱。他们震惊,乃至担心自己是否将会像欧文笔下的人物文克尔那样,与环境格格不入,并对将来能有多大作为产生怀疑。即便如此,夫妇俩还是决心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将海外学到的本领尽力奉献给国家,多少怀有田园诗般的梦想,将自我融入养育他们的大地。
查里斯和费迪在中国走马观花过后去了日本京都,两对夫妇邂逅匆匆,如浮萍、如行云,没有再度相逢。可是美好的记忆在美国朋友心里珍藏了一生,查里斯晚年写下数千字的回忆,他说:“菲利斯是感情充沛、坚强有力、惹人注目和爱开玩笑的。”(费慰梅:《梁思成和林徽因》)这次旅途短暂结伴,莫不是个前奏,林徽因、梁思成将与另一对美国夫妇——费正清和费慰梅结下非同寻常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