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诗梦林徽因(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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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留学

一九二四年初夏,半官费留学生林徽因启程出国,正好因车祸耽搁一年的梁思成与她同行。六月双双赴美国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同船的有陈植。陈是陈叔通的侄儿,也去学建筑,成为梁、林的终生挚友。林长民自北京千里迢迢陪行到上海,伫立码头,目送“亚洲皇后”号轮船徐徐驶往黄浦江口。女儿身影娇小,傍梁思成身边,渐渐模糊成一粒小点儿。小点儿消失于他视野,竟成父女永诀。翌日上海《申报》报道了林长民送女留学的消息。

海船经一路风浪,七月六日抵达大洋彼岸纽约绮色佳(Ithaca),先入康乃尔大学(Cornell University),利用暑假补习几门课程。林徽因选修“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梁思成除“户外写生”还选了“三角”与“水彩静物画”。九月正式入读费城(Philadelphia)宾州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可是林徽因没有如愿进建筑系,那时这个系不收女学生,因为学此专业她们有某些不便。流行的解释出自费慰梅,她听说,学建筑需整夜画图,无人陪伴的女孩在场不很相宜。(《梁思成与林徽因》)另一种解释似更近于实际,该校原先允许女生选修建筑学,只是不许进入人体写生教室,避免课上分散男生专注,女生本人也略会尴尬。而获取学位,必须有人体写生课成绩。美国其他学校未设此禁规,便有女生到哥伦比亚大学补修了这门课程,再回宾夕法尼亚申请学位。(见王贵祥《林徽因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

林徽因一入学就上了三年级,注册的英文名字叫菲莉斯(Lin Phyllis Whei-Yin)。林徽因无奈另选了美术系,美术系和建筑系同属美术学院,美术系同样开设一些建筑方面的课程。她身在美术心在建筑,好在建筑系里学生有梁思成,林徽因不太困难地旁听了美术系没有的建筑专业课。

林徽因天性活泼大方,何况已有过一年多旅居英国的经历,她很快适应了异国校园的生活,进而成为中国留学生学生会里社会委员会的委员。美术系三年级共有四名学生,林徽因与家在本地的伊丽莎白·苏特罗(Elizabeth Sutro)友谊最深,她经常到苏特罗父母家里做客。苏特罗晚年依然清晰地记得,林徽因“是一位高雅的、可爱的姑娘,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而且她具有一种优雅的幽默感。”(见王贵祥《林徽因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

地方报纸也关注起聪颖的中国姑娘菲利斯,美国同学比林斯写了一则生动报道: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张绘图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它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奖赏。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产生了学习建筑的梦想。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的欲望。我们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

“然后我就在英国上了中学。英国女孩子并不像美国女孩子那样一上来就这么友好。她们的传统似乎使得她们变得那么不自然地矜持。”

“对于美国女孩子——那些小野鸭子们你怎么看?”

回答是轻轻一笑。她的面颊上显现出一对色彩美妙的、浅浅的酒窝。细细的眉毛抬向她那严格按照女大学生式样梳成的云鬓。

“开始我的姑姑阿姨们不肯让我到美国来。她们怕那些小野鸭子,也怕我受她们的影响,也变成像她们一样。我得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她们很傻。但是后来当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的家庭。而在这里,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民主精神。”

(《中国姑娘将自己献身于拯救她的祖国的艺术》,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蒙塔那报》)

一次大学生的圣诞卡设计竞赛中聪明绝伦的林徽因又获了奖,她用点彩技法画一幅圣母像,颇有中世纪欧洲圣母像的苍古感,这件珍贵的文物至今保存在学校档案馆。仅以两年时间,她就如期取得了美术学士学位;作为建筑系旁听生,竟然不到两年,修完主要课程,难以置信地受聘担任建筑设计教师助理,不久更成为这门课程的辅导教师。

梁启超为思成和她寄来了国内新发现的古籍《营造法式》,它是宋代李诫所著。父亲的关怀和期待,无疑坚固了两个年轻人献身中国建筑史研究的志向。

林徽因在美国接受建筑专业教育,多得那里文化熏陶,并没有沦为洋派俘虏。她借当地报纸采访,严厉批评了西方建造师给中国带去中西夹杂、不伦不类的时髦而讨厌的建筑物。她深深感慨:“我们悲伤地看到,我们土生土长的和特有的本色的艺术,正在被那种‘与世界同步’的粗暴狂热所剥夺。”甚至点名:“荷兰的砖瓦匠与英国的管道工,正在损害着中国的城市。”(见王贵祥《林徽因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一个到人家那里启蒙的女孩,有这般清醒识见和坚定态度,可贵精神令人感佩。林徽因此后孜孜不倦于建筑事业,一生坚持了洋为中用初衷。

那几年留美中国学生兴起演戏风,他们取中国传统戏曲的剧情,用英语对白。演出《琵琶记》那次,梁实秋饰蔡中郎,谢文秋饰赵五娘,冰心饰牛小姐,顾一樵饰牛丞相。这批剧迷由演而谋改革,余上沅、闻一多酝酿倡立“中华戏剧改进社”。饰演齐特拉公主大放光彩的林徽因自然是他们发展入社的重点目标。余上沅给胡适的信里提及:“近来在美国的戏剧同志,已经组织了一个中华戏剧改进社,社员有林徽音、梁思成、梁实秋、顾一樵、瞿士英、张嘉铸、熊佛西、熊正瑾等十余人,分头用功,希望将来有一些贡献。”(《胡适来往书信选》)朱湘给闻一多的信,进而发挥他诗人的想象,期望闻一多学成回到国内,办一所无门户之见的艺术大学:“有梁思成君建筑校舍,有骆启荣君担任雕刻,有吾兄(按,指闻一多)濡写壁画,有余上沅、赵太侔君开办剧院,又有园亭池沼花卉草木以培郭沫若兄之诗思,以逗林徽因女士之清歌,而郁达夫兄年来之悲苦得借此消失。”(见《闻一多年谱》)林徽因留学时期的业余戏剧活动,显然是她获得学士证书后进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的重要诱因。她在著名的G.P.帕克教授工作室学习,成为我国第一个在国外学习现代舞台美术的学生。她的天赋及美术和建筑的基础,使她得以也在这个专业里出类拔萃。同学里常有临到作业交卷时请她救急,一个求助过的同学后来成了百老汇有名的舞美设计师。

林徽因客居异邦两年有余,何时回国尚无定期,突然传来父亲噩耗,失去了这位倾心交谈的大朋友,她思念故国的情绪日益浓重,烦恼、苦闷、焦虑,此时她把自己比喻为“精神充军”。正值此时,胡适到美国访问,林徽因闻讯兴奋异常。她说动费城教育会邀请胡适讲演,自然想借机向老大哥倾诉一番。胡适此行是他成为名人首次回负笈旧地,近乎衣锦还乡,日程满满。老大哥历来宽厚,林徽因一纸成功,召之即来。以往林徽因和胡适见面不少,但够不上对话的朋友身份,从未有畅谈机会。林徽因年幼胡适十多岁,老大哥眼里的林徽因,除了是徐志摩的意中人、梁思成的有情人,更多是个纯真的中学生、年幼小妹妹。林徽因摊开纸写信,曾一阵犹豫,担心此举是否唐突,刚见胡适很有些不自在。胡适惯常的绅士气度,还有于故交之女的怜爱,最终溶解了她的忐忑。一夕倾谈,林徽因如久旱逢雨,诸多往事叫她感触万千。

话题很广,从宗教、政治到教育,特别是人事,人事里又少不了谈徐志摩。林徽因偕梁思成久离北京,徐志摩与陆小曼热恋,两三年来发生的种种事端,万里之隔不免误会。经胡适细细排解,那些她不明白的疑窦一一化解。往日她以为深知徐志摩其实并未真正了解,或许还误伤过他。这回与胡适交谈后,她检出徐志摩所有来信再翻阅一遍,才逐渐看明白了这位浪漫诗人。她请老大哥转告徐志摩,希求彼此谅解,用徐志摩常说的话就是,“让过去的算过去的”,不必重提了,永远默念在心底。

徐志摩担心美国的生活将宠坏林徽因,其实不然。三年的异域生活,经历过种种人事纠纷,林徽因已不再是北京四合院里那个爱做美梦、染一丝虚荣的娇小姐。她由人生的理想主义阶段跨入了现实主义阶段,胡适当面称赞她老成了好些。

林徽因走向成熟不可忽略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两年梁、林双方家庭适处在多事之秋。梁思成母亲病故;林徽因父亲不测;梁启超被误诊错切一只肾脏,兆示他距生命的尽头不远。

两个年轻人出国前夕,思成的母亲李蕙仙已经乳癌复发。为了孩子前程,坚强的母亲忍痛放行。梁思成到美国仅一个多月,母亲病情急速恶化,梁启超发电报急召思成回国,然而未待思成做好行前准备,母亲已经气息奄奄,等不得游子归来了。思成只得放弃床前尽孝的远归,痛彻肺腑。李蕙仙是梁氏家族的主心骨,与梁启超又感情甚笃,她弃世好比梁家大厦折了一根顶梁柱,思成的伤感不能不波及林徽因。

予林徽因致命打击的是林长民噩耗,林长民一直担负着女儿精神导师的角色。林长民正当盛年,与各界俱有关系,人脉深广。尽管事业受挫,毕竟仍孚有声望。这面林徽因前进的坚实后盾,现在一夜间成乌有,林徽因如无根浮萍飘飘荡荡。林家的物质损失也非同小可,林长民收入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一朝离去,两位遗孀、一大帮未成年儿女,生计全失去了着落。林长民为宦多年而廉洁清贫,死后只留下三百余元现钱。为此梁启超四处设法筹集赈款,筹建“抚养遗族评议会”。然而集资有限,评议会也不了了之。起先林徽因得到的是父亲尚未毙命的误传,她还心存一线希望。不几天又得知噩耗无疑,遗骸已遭焚烧,而且无从运回了。父亲的死是她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巨大打击,为此林徽因动摇了留美学业的专心致志,渴望立即回国自谋生路。母亲和梁启超均苦口劝阻,无论如何需要完成学业。她又筹划勤工俭学打工一年,自筹留学费用。梁启超仍然不忍她罹此苦辛,全力承担各种支出。林徽因那独立性格,受梁家这般恩惠,不能不感到寄人篱下的懊丧。以前她从未怀有忧患和屈辱的意识,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立足社会的压力。

就在梁启超奔波料理林长民丧事不久,他本人健康也出现了问题,小便带红。他自信体质一贯强健,没有警觉到严重,不知恰是要他性命的肾病先兆。林徽因失去父亲,梁启超俨然替补了父辈空缺。老人爱才,早就视林徽因如女儿一般,现在更对她增添一份怜爱,自觉肩负起家长兼导师的责任。他素来对儿女们循循善诱:“‘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诀。”对林徽因寄予殷切期望:“他(林)要鼓起勇气,发挥他(她)的大才,完成他(她)的学问,将来和你(思成)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林叔叔的好孩子。”(《致梁思成信》)梁启超又直接写长信开导林徽因,遗憾这封长信未能留存下来。尤为遗憾的是,不久这么一位慈祥长者必须住院治疗。起初进德国人办的医院,医生不明病因,以为只是细血管破裂,不予重视,贻误了治愈最佳时机。后来转入协和医院,确诊右侧肾脏坏死,急需切除。手术台上护士错画了手术切口记号线,右侧错到左侧。医生也未加细察,切除好肾留下了坏的一侧。梁启超元气于此耗尽,大限临近便成定数。费慰梅在《梁思成与林徽因》里说,由于协和医院名声攸关,误切肾脏的医疗事故作“最高机密”不让外传,四十年代外界和梁思成才得知真相。梁思成续弦林洙所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也说:“对这一重大医疗事故,协和医院严加保密,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后,才在医学教学中,讲授如何从光片中辨别左右肾时,列举了这一病例。梁启超的子女,也是在一九七〇年梁思成住院时,才从他的主治医师处得知父亲真正的死因。”此说为众多林徽因传记采用,其实不确。当年这起事故即传向社会,引起了《晨报副镌》《现代评论》等重要报刊的议论。梁启超病倒,连遭打击的林徽因再受沉重一击。梁氏大厦渐渐倾覆,而她已纳入这个家族,唇齿相依。比之那次父亲猝不及防的遇难,这回林徽因的受伤不似猛烈,却隐痛愈加绵长,磨炼也愈加入骨。林长民文人气十足,是朋友似的父亲,但舐犊之情不在细处;梁启超是父亲似的朋友,对其关爱备至,一旦失去了梁启超无微不至的呵护,林徽因看似柔弱的肩膀就开始承受难以承受的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