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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老陶一家就起床了。当他们推开嘎吱响的木门走出去,就置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一望无际的苏北平原,雾气还没有散尽,浮动在附近的小河上。不远的地方,树叶落尽的枝杈间露出了三余村深浅不一的草房房顶。地面有一些湿滑,乃是夜露和霜冻所致。面对一堆不知是谁堆放的山芋藤,套了四件毛衣的小陶开始练习冲锋。看来他很兴奋,老陶何尝不是如此?在凛冽的空气中,老陶不由得做起了扩胸运动。
这一天,老陶一家走访了三余一队的村民。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独立的园子,四面小河环绕。正南,有一个桥口通向村道。桥口实际上是一截土埂,下面埋了水泥涵洞,以便让河水通过,因而河沟里的水都是活水。园子里面,伫立着村民的房子,一概是泥墙草顶的。房屋前后是自留地,上面种了庄稼和蔬菜。几乎每家屋后都有一个苍翠的竹园。
老陶家的牛屋也建在一个园子里,不过屋后没有竹园,门前也没有庄稼。房子前面是一块踩实的硬地。这里原先是生产队的晒场。一年多前,晒场迁到村西的一个园子里,老晒场就荒废了。和晒场同时迁走的还有牛屋,以及牛屋里养的五头牛。无论是老晒场还是新晒场都在村子的一头(老晒场在东边,新晒场在西边),离村子有一百多米远。因而老陶家的房子(老牛屋)显得孤零零的,加上没有竹园的掩映,于初冬时节越发地荒凉了。
此刻,散落在屋前空地上的家具、物品开始从包装里拆出来,露出了它们的真面目。围观的村民很多,但很少有过来帮忙的。每拆出一件东西,都会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三余人用老陶家人似懂非懂的当地话议论着,又是摸心口又是吐唾沫,如此表达惊奇的方式老陶家人也从没有见过。妇女孩子则奓着胆子走过来,把每一件让他们觉得新奇的东西摸了个够,同时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其中,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一筐煤球,这是老陶家人完全没有料到的。
三余人只烧柴草,煤炭属于稀罕之物,何况这做得一般大小乌黑发亮的煤球呢?他们自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居然拿来烧,居然也能把饭烧熟,三余人觉得不可思议。
由于三余人表现出的惊讶,老陶家人不免对煤球刮目相看。的确,在眼下的环境中,煤球显得那么地突出,倒不是因为它们可以烧饭,而是因为颜色。它们是那么地黑,在一片灰褐色调的乡野中没有一件东西能黑过它们,黑过这些煤球的。
一个孩子捡起一个煤球,投向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的小树。煤球正中树干。陶冯氏大声喝止了那孩子。小陶把碎裂的煤球捡回来,可那刺目的黑色已经留在树干上了。
第二件让三余人感到惊奇的东西是大衣橱,它被从四五层包装材料里拆出来。每拆一层三余人都会发出一阵感叹,每拆一层下面还有一层。老陶家人如此慎重地对待这件东西让三余人感到很神秘。好在完全裸露后的衣橱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失望,甚至比拆开以前更令人惊奇了。
不是因为衣橱高大,做工考究,也不是因为它是三余人从未目睹过的事物,而是由于那面镜子。此刻,它映照着眼前的田野。三余人早已熟视无睹的田野,在这面镜子里完全不一样了。还有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在镜子里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从两边包抄过来,向镜子里探头探脑,就像那里是一口井。后面的人开始起哄,推搡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则扭捏着,拉扯着身后的人。更多的人站在衣橱的背后,那儿没有镜子。
渐渐地,他们有所适应,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起来。一面端详,一面互相辱谲(三余话,讥讽挖苦的意思)。
“你看你黑的,就像老陶家的煤球子一样!”
“你多白啊,白得就像老陶家的钢精锅子,能照见人!”
就像他们从来不认识一样。也难怪,煤球、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三余原本没有,今天是第一次见识。老陶由衷地感叹劳动人民真聪明,能活学活用。
大衣橱在门前的空地上展览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黑,这才抬进牛屋去。此后的一个多月里,三余人不断地到老陶家来串门、参观,主要是看大衣橱,看大衣橱前面的镜子。来人中以妇女居多。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水蓝色的大襟罩衫,梳头时抹的水还没有干呢,有的发际间还插着从小墩口代销店里买的塑料发卡。她们从不单独来老陶家里,总是结伴而行。有时候两三人,有时候四五人,有时成群结队,来到老陶家的镜子前,推搡打闹,笑得牙龈毕露。让老陶没有想到的是,这只他和苏群结婚时购置的衣橱如今成了联系群众的好帮手。后来他和苏群商量,决定把衣橱从卧室搬进堂屋(牛屋这时已隔成三间。一间为老陶和苏群的卧室,一间陶文江和陶冯氏带小陶住,中间的一间做堂屋),好随时让来访的村上人看照个够。
一个叫九月子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在老陶家刚搬来时帮了不少忙,干了不少杂活,自认为与老陶家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给了自己一个任务,就是把门,为老陶家把门。所有进入老陶家参观的妇女都得经过九月子的允许。老陶虽然不悦,但也不好说什么。一边是需要笼络的三余群众,一边也是三余乡亲(虽然只是个孩子),双方都不可贸然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