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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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镇老鹅

凡尘俗世,流传甚广者,无非两点,人间美食,风花雪月。古镇老鹅,讲美食老鹅的演变,述经营老鹅人的艰辛。大背景掩映人生起伏,小故事衬托生活兴衰,品味的是绵延百年的美味,品尝的是人情世故和人间冷暖。岁月总是在过往与未来间穿梭,人生的最好状态是活在当下过好眼前。

生,咱就努力地存在,活,咱就坚强地奋争,坚信每个人生活都是自有安排的,天意与努力各占半成……!

第1章围绕盐水板鸭大赛发生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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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七二年的农历五月初八,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古镇秦巷的天空漫不经心地下着落魄的雨丝,和古镇的人们一样,屋檐、街道、河流也都麻木起来。稻田垄间的杂草开始疯长,本该除草的女人们找到了偷懒的机会,刺鼻的霉味给了男人们抱起烟袋的理由,而转潮了的麦草却又成了多数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的借口。雨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懒洋洋的,甚至于地头的蛤蟆、青蛙也都无精打采地趴着,滴落在身边和身上的雨点的大小或稠密,这会好像也与它们无关。一两个钟头都不会动弹一下,似乎成了这段日子里它们该有的常态。习惯了早起的邵松明,五点半不到就卷着裤腿、光着脚来到屋前的那个小水塘边,看到脚边时不时出现的一摊摊家禽的粪便时,他踩在泥泞小路上的十个指头本能地蜷了起来,八股黄泥从十指间冒出。听到邵松明一彳一滑的脚步声,相互依蜷在岸边过夜的鸭群由松动而躁动起来。勤快点的扑腾扑腾翅膀、崴着大腚走向水边,懒散点的运动运动脖子、耷拉着脑袋继续迷糊起来。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谁又曾想过早起的虫儿的命运。

一年一度的吴州三镇盐水板鸭大赛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就要开赛了,经过这几天的粗略观察,邵松明心里对一塘“净漂”的鸭子有了一个整体的了解。很显然每天最早扑腾的永远就是那么几只,睡觉时它们在鸭群中间,醒来后又总能冲破圈子。特别是那只脖粗、脚长、色光、腚下沉的灰色老公鸭,在邵松明看来,它是今年“献鸭”(参赛鸭)的首选了。自打阳历六月初开始,天就像裂了缝的水桶一样,变着花样地往外漏水,丝毫没有一点转晴的迹象。当家的起床时,刻意小心了三分,还是惊醒了睡在锅屋厢房内的李祥云。面对年年都有的大赛,虽然两口子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给人的感觉是不以为然,但内心里却是出奇的、超乎寻常地紧张、统一,那就是务必拿下大赛的头一名,维护祖上“邵氏板鸭”的声誉。按祖上不成文的规矩,大赛之前的半个月,家中成年男女是不可以行房事的。为此,李祥云五天前就搬到锅屋厢房去住了。“当家的,我看了,鸭子就从这塘中选了,这雨下得这么稠、这般密的,也真的没法再去开阳湖里挑选了”。“就是啊!也只能这样了”。媳妇猛不叮噹从后面传来的说话声,虽让邵松明吓了一跳,但还是接上了话。从他语调的后音,可以看出他对这塘鸭子还是挺有信心。“我说当家的,你看那个‘老灰’咋样?”。邵松明表情是那样的自然,内心却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媳妇跟自己结婚十四五年了,每每大赛之前,在“献鸭”的挑选上,俩人从未出现过意见的不统一,这可能也是“邵氏板鸭”能够经常性地取得优胜的法宝之一。李祥云嘴里的“老灰”,再次让他心头一热,头和身子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鸭群中突然出现的一条水蛇,让那些还懒睡着的鸭子们再次躁动起来,正在水塘边甩着脖子往肚子里吞小鱼的那只老灰鸭似乎也有所感觉,吞的动作有明显的停顿。邵松明虽然与鸭子隔得有点远,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老灰鸭嘴里的那鱼,是条翘嘴参鱼,那种特别灵活,又永远长不大的翘嘴参鱼。这群鸭子在水塘里已经“净泡”了快十天了,水塘里居然还能有鱼儿活着,是鸭子笨还是鱼儿欢呢?总之,是个奇迹。是鸭子的惊动,还是邵松明夫妇的驱赶,抑或两方面的作用,那蛇像是在泥浆里甩尾,又像往水里钻头,总之眨眼的工夫,鸭子们就又恢复了平静。

“你说的是它?”李祥云顺着邵松明指的方向,面带微笑地点着头。夫妇俩喂完鸭子,拉扯好拦在水塘四周的烂鱼网和小木棍后,天空出现了难得的白色,确切地说应当叫浅灰白,雨也出现了暂时的停顿。本该早起的炊烟,比往日里明显地晚了、少了一些。邵家的孩子在邵松明、李祥云夫妇的影响下,也及不早养成了早起的习惯,起床后的三个孩子,看到爸爸妈妈不在家里,老大邵林平自觉地担当起家长的角色。他一边叫弟弟、妹妹起床、洗漱,一边往锅里加水热着昨天中午剩下的菜粥。菜粥里的青菜早已经发黄了,闷热和潮湿让粥有了一点点的发馊,想着妈妈平日里的做法,他也往热着的粥里滴了两滴碱水。可能她妈妈并不知道,但他自从学习了化学之后,知道了那叫酸碱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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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在离家不到一里地的平江寺里。早先的人们都知道,平江寺很灵验,而它的灵验又主要体现在求子生子方面。好长一段时间里,十里八乡有需求的人们都来烧香求拜,且一拜一个准、一求一个灵。那香火白天连着黑夜,黑夜续着白天,在没有雨水的日子里,简直是香味弥漫、烟气冲天。神灵在应验着人们的所求,也带动着周边的经济。平江寺也在香火中得到发展和壮大,寺庙越建越大、越来越气派。省城的一位姓江的局长,娶妻三房都没能生个一儿半女的。那天他从手下那里听说平江寺香火灵验后,专程前来求拜。第二年大媳妇就给他生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取名“七斤儿”。还愿的当年,小媳妇又给他生了一个六斤的丫头,取名“六灵子”。原先,平江寺的院落是敞开着的,两棵三人手拉手合抱起来那么粗的白果树,左公、右母,守护着寺院。儿女双全后的江局长捐款修了寺庙的前厅,两棵白果树由院外走进了院内。

平江寺,香火不再,是到了一九七0年以后了。寺庙所在大队要成立小学,不知是哪位高人提议将寺庙改建成学校,虽有违常规,却得到参议人员的一致同意。于是乎,一夜之间,平江寺改成了平江寺小学。邵松明家的三个孩子正好赶上小学的成立,岁数相差不远的三兄妹,一起走进了平江寺后院左侧,由主持的住所改成的教室里。

教室虽说由寺庙改成,毕竟青砖小瓦砌盖,远比在生产队牛棚里上课强得没影儿了。邵松明从对神灵敬畏的角度,认为将寺庙改成学校,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即使随着大溜将自己的孩子送进寺庙里,心里还是特别别扭。五保户耿恒清讲述的彩蛇搬家的场景,倒是让他的心里踏实了些。耿恒清是平江寺周边六个生产队中,唯一看见寺庙中神灵化身彩蛇搬家的人。说是大队准备拆除大雄宝殿的前一天晚上,大厅内外的铺地青砖不知什么原因由内到外“啪啪啪”地整个儿翻了个个儿,时间大约是三更时分,响声持续了约莫十分钟左右,月光下闪着红黄绿光的蛇阵由西往东缓慢而行。说慢,是肉眼能看得到的感觉;说快,就像是刮了一阵风一样,风是冷冷的那种。耿恒清记得很清楚,拆寺庙的时候是夏天,那蛇风刮起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周身是舒服的。庙里的和尚无组织地解散了,有的是去了远方的寺庙,更多的还是选择解袍归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四乡八邻各个村的,好像只有大和尚(主持)是外地的。大和尚的经念得还是非常好、极其灵光的,因为他是外来的。大和尚走后的第二天,生产队报经大队同意后,决定将整个寺庙交由耿恒清管理。任务,以看大门为主,除草、打扫卫生为辅。大队动议平江寺改建小学时,最高兴、最担心的都是耿恒清。高兴的是果真平江寺改成了学校,人多热闹了,自己就不要整天害怕寂寞与黑暗了。高兴之余,他又不免担心平江寺真改成学校之后,上面会不会安排人员来学校看门,毕竟他的自身条件他自己清楚。那天他和邵松明说起神灵化彩蛇搬迁之事时,特意压低了嗓门,并一再强调“这事除了你之外,没敢跟别人讲”。邵松明从思想觉悟和政治立场的角度,对他的做法表示了充分的肯定。

平江寺小学,六月份动议,九月一日准时开学。耿恒清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还是负责看护学校大门,不过称呼发生了变化,上班的地方叫作了传达室;耿恒清不再叫老耿,师生们都亲切地称他为耿师傅。自古至今,但凡办成了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势必都要搞个小小的庆祝仪式。平江寺小学的落成启用,虽然板凳、桌子还需要学生自带,但一场小酒还是要喝的。领导的英明决策和现场指导需要感谢,参与学校改造、为学校筹备出过力的主要人物同样需要感谢……。

酒席是在学校内由原先和尚们做饭的侧屋改造成的临时食堂摆设的。镇、大队、学校领导及学校所在地生产队干部共计十二人挤满一桌。中午十一点半准时开席,程序一个不少,气氛喜庆热闹。十二点二十左右,参加酒席的人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口唇、舌尖、手指麻木,并伴有恶心、呕吐、腹泻等症状。很明显的食物中毒症状。好在镇医院到学校也就十五分钟的距离,土方应急处理后,所有人并无大碍。

事后赤脚医生出身的镇医院院长胡长䘵总结这次算大不大算小不小的食物中毒事件时,专门提到了邵松明的盐水板鸭。话外之意,说是邵松明给学校提供的那只盐水板鸭一定程度、某种意义上救了中毒者。中毒的根源是酒席中那份本不该九月份能够吃上的河豚。

秦巷地处长江北岸,西临古运河大码头。自古以来就有阳春三月吃河豚的说法,因河豚难处理,加工不好就会时常发生中毒的现象,因而坊间流传着“拼洗吃河豚”或“拼死吃河豚”的说法。那天中午的河豚是由镇东头向阳饭店主厨孟长柱亲自操作的。按道理这么低级的错误是不可能发生的,可不知为什么就偏偏发生了。事后,孟长柱并没有对中毒事故做任何的解释,当天下午就包起师傅传给他的那把“洪氏”锻打菜刀,回了老家,无论谁的劝说他一概一句话,“祖上规矩”。那么,院长胡长禄为什么说是邵松明的盐水板鸭救了中毒者呢?胡院长的回答既直接又很隐晦,“这个你得问邵松明本人了”。至于是什么,恐怕邵松明本人也说不清,但胡院长能说出此话又肯定有他的道理,真要让这事情说清,恐怕还得他们两人面对面地探讨一番。这就要牵涉到邵松明盐水板鸭的大料用量及配方问题了。那可是“邵氏板鸭”赖以生存的秘密所在。相信邵松明是不会轻易与人进行交流的。当然,胡院长也不会勉为其难的。“总之,是邵松明盐水板鸭的配方中的某种大料有效地解了那河豚的毒”,这是胡院长既能说明问题,却又解释不清的最终说法。河豚中毒事故,因参与人员的特殊性和事故影响传播的局限性,并没有让镇领导以上的上级知晓。

第二天,古镇秦巷像什么事没有发生一样,街头的市场热闹着该热闹的,运转着原本运转的,平江寺小学琅琅的书声依旧。身份转换后的耿恒清是知情者,也是参与救护者,但他却做到了守口如瓶。面对时不时出现的打探者,他是一概一笑了之。可话又说回来,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中毒事故没有得以疯传,估计还是规矩本分的乡民们碍于领导的面子,也可能是心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的人居多吧。不过,事故倒是给邵松明的“邵氏板鸭”做了一次很好的宣传。秦巷周边,甚至传出了食河豚必配“邵氏板鸭”的说法。可以这样说,邵松明的盐水板鸭始于何时没人前去考究,但“邵氏板鸭”的盛,一定是始于庆祝平江寺小学迁校时的河豚中毒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