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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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始初

一片月光洒在斑驳的城墙上,泛起一层幽幽的青色,在青色的墙砖上有一个微微的凸起,那个凸起与城墙上的砖石有一般无二的颜色,也泛着幽幽的青光,微有不同的是凸起上覆盖着一层茸茸的皮毛,它四爪紧紧扣住城墙上的砖石,一条长尾也贴住城墙,无法辨认这个紧贴城墙上的凸起是何东西,就像一只扒住墙皮的大守宫,长着红色茸茸毛皮的大守宫!

空荡荡的城墙上并没有戍守的卫兵,城垛的石砖也不知是何年月留下的,残缺不全的砖面上布满青苔,前夜下雨留下的积水在月光下莹莹发亮,这些坑坑洼洼一直延伸到城垛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同样有些破败的城门楼,城门楼的角楼上挂着几个铜片,在轻轻的风吹动下发出“叮叮”的声音。

“叮叮”声渐渐止住,夜风也缓缓消失,月影下一名少女单手按着剑柄悄然而立,她约莫十五六岁,一张额角分明的脸上透着十足的英气,双目炯然有神,正在四处扫视着。

那只大守宫一样的东西,就趴在少女所立角楼正下方的城墙上一动不动,恰好躲开了少女四处扫视的目光。此时,城中传出了更夫的叫喊声:“关门闭窗,小心火烛。”紧接着又传来“梆——梆!梆!梆!”的敲更声。

少女轻蹙眉头,心道:“都四更天了,莫非那妖物已不在此处了?还是它早已窜入城中?”她微微侧首,将目光转向城中,城中雾蒙蒙一片,月光下极为安详。她念头转动间,脚下轻点,已纵身飞入城中。

少女走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只大守宫才慢慢张开毛茸茸的手掌,缓缓挪着身躯一点点往城上爬去,待到城墙上的时候,大守宫前肢撑地后肢蹲起,尾巴也呼得变的蓬松起来,原本紧贴墙面的面庞也露了出来,狭目长嘴尖耳,赫然是一只半成人形的红毛大狐狸!大狐狸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也纵身一跃,跳进雾蒙蒙的小城中。

这座小城名为淹城,自古有八水不淹之说,位于华山以东,潼关以西,自与边胡战事消弭后这里百姓的日子安心安宁且略显富足。小城不算很大,晌午前的集市也熙熙攘攘的来了不少人,有来贩卖山货的猎户,也有前来买米的城中小户人家,亦有出卖力气的壮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在集市的最东头,有一家酒店,两层的小楼颇为气派,二楼的侧墙上挂着一面招旗:“诸葛酒家”。酒店门口立着一个约莫十岁光景的小厮,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可没多会儿那小厮白白嫩嫩的小脸就皱了起来,只听闻酒店内传出一声大喝:“要么拿钱来!要么滚蛋!”喝声未落,就见一个身着青布衫的男子从里面飞了出来,“哗啦啦”撞翻一连串的小摊子。

那男子挣扎着从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站起来,头脸上有多处擦伤,脖颈上挂还了一片青菜,很是狼狈。这男子三十几岁的年纪,唇上有两片八字胡须,须色浓黑似墨,双目宛若新月,一笑之间灿烂无比:“哎呀呀,诸葛靖老匹夫,何必动气,你我多年交情,一碗薄酒而已,何必计较银钱。”

这时从诸葛酒家里走出一名大汉,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模样,龙行虎步,赫赫生风。大汉随意抓起一张木桌扬手扔了过去,口中骂道:“劳什子的交情,不知道哪年哪月从你那破药庐抓了一副药,被你这惫赖的泼皮赖上了这么多年,一顿两顿就算了,你这泼皮一而再再而三,真当你家诸葛爷爷是吃素的?!”这一通骂十分利落干脆,连珠炮一般吐出来时,那扔去的木桌都还在半空飞着。

青布男子见偌大的木桌飞了过来,急忙乱摇着手臂躲闪,但是还是迟了一步,只听一声惨呼,连人带桌又被砸了出去。那看门的小厮匆忙来探看,只见青布男子鼻青脸肿的栽倒在一堆杂物里,哀声连连。

小厮劝道:“袁先生,您家开着药庐,又不缺这几个铜板,为啥每次来都要赊银钱,跟东家置气。”

青布男子袁先生闻言忽得一下坐了起来,破口骂道:“哎呀呀,古人云知恩图报,这诸葛匹夫难道忘了当年袁某施救之恩了么?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小厮苦笑:“袁先生,您那施救之恩到底是何年何月何种情形下,我看东家都忘得干净了,莫不如您也忘了吧,省得白挨这顿揍。”

袁先生突得大声嚷嚷道:“哎呀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姓诸葛的不懂,你这小娃娃也不懂嘛,也是哈,你这小娃娃也姓诸葛!哎呀呀,没得天理了啊。”

小厮闻言一怔,旋即怒形于色,拂袖转身而去,再也不理他。

袁先生又叫嚷了一阵,见大汉始终不肯迈出酒店一步,不由得悻悻然好不失望,便从乱七八糟的杂物里站了起来,掰开围观的人群一瘸一拐的向集市远处走去。

却说在小城的另一边,约莫城西头的样子,有一家学堂,里面不是大,也就十几个学生,学生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一个中年落第书生正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念着,堂下的少年人也跟着摇头晃脑地诵念。

这个落第书生满脸菜色,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在堂下走了没几个来回就疲惫地坐回座位上,瘫在那里再也不肯动弹一下,口中说道:“通篇诵念三遍,额……五遍。”

这学堂是男女学生混杂的,都是城中子弟。其中有个年长些的少年,一头暗红色的头发在一众学子里格外显眼,他面容犹如海崖的岩石一般刚毅硬朗,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书册中的文字,眼神透着些许凶狠,似乎下一瞬就要把整本书撕烂扔进火堆里。

少顷,红头发少年凶狠的专注被一本书彻底打乱了,这本书是由他身前的桌子上飞过来的,“啪”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红发少年的脸上,少年从自己的专注中惊醒过来,一脸错愕的望着桌子上多出来的书册。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道歉的是个鹅黄色衣衫的姑娘,年纪与红头发少年相仿,只是此时怯生生地站在红头发少年桌前,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显然是害怕极了。

“嗯!?你砸的我?”发少年斜瞥了一眼姑娘,布满血丝的眼睛更是显得狰狞。

那姑娘显然是被他吓坏了,这一眼瞪过来,只骇得她噔噔噔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要哭出来了,幸亏被人给挡住了,才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旁观有人小声嘀咕:“新来的,没事儿招惹他干啥,他可凶着呢,打断过别人的骨头!那天一身是血的……”那人话刚说了半句,就被人一巴掌打飞了,打人的是个身量高挑的青衣公子,唇红齿白,洁白的脖颈上并无喉结,显然是个男装的女子。

被打那人捂着腮帮子,嚷道:“龙桂,你为什么打我?!”

青衣公子龙桂扬手又是一巴掌,将那人打了个趔趄:“打的就是你这张烂嘴!”

那人捂着两边肿起来的腮帮子,缩了缩脑袋,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龙桂扯着浑身发抖鹅黄色衣衫少女,走到红头发少年跟前,单手啪得拍在桌上:“诸葛,你又去打架了?!”

红头发少年抬头望去,见了龙桂身后的鹅黄色衣衫少女,友好地向她笑了笑,谁知他这一笑,吓得那姑娘又缩了缩身子,红头发少年有些尴尬,对龙桂说道:“没有,昨晚没睡好而已。”

“诸葛,你又出去打架了?”一个异常高大的少年,像一座山一样站在红发少年的桌子前,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没有没有。”红发少年揉着面颊上青紫的伤痕,还兀自暗暗生疼。

“诸葛,那我晚上和你一起回去吧。”高大少年神情木讷地说道。

“就几个不要骨头的泼皮而已,你一出现他们可就不敢上前了,我可是手痒的很,正想揍人呢!到时你给吓跑了,我打谁去?”红发少年捏了下骨节,嘎嘣嘎嘣作响,嘴角也跟着扯了扯,看在旁人眼里更显凶恶。

青衣公子龙桂抓住了话头,怒道:“还说没打架!?”

诸葛岐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地解释:“他们想打我闷棍,可不是我主动去找他们晦气。”

龙桂闻言挑眉:“你怎么不喊我,我的手也痒得很呐。”

诸葛岐忍不住低声嘀咕:“上次被你打的人,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龙桂耳尖,高声问道:“你说啥?!”

诸葛岐连忙摆手,道:“没啥没啥。”他今天其实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父亲诸葛靖早上和他说要出门一次,需要半个月后才回,在他印象中诸葛靖从来没出过门,甚至连诸葛酒家的门都鲜少出去,这一次出去也不知为了何事,让他不由得有些挂心。

诸葛岐心里装着事情,便无心读书,将书册一一装进书袋,转身欲走,谁知转身之际肩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啊!”的一声倒在地上。

诸葛岐回头瞧见地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个刚刚淡黄色衫子的少女,正一手撑地,一手捂着额头低声呼疼。

那少女揉弄额头之际,望见诸葛岐瞥来的目光,慌忙双手撑地连连退了一丈多远,口中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谁知退的急了,后脑又撞到了另一个书桌上,登时前额后脑一起痛起来,直痛得她双眼金星乱冒,双手抱头泫然欲泣。

龙桂听见声音绕过诸葛岐,抢了两步走过来,扶起黄杉少女,气道:“明明是诸葛岐撞的你,你一个劲儿的道什么歉啊!”

黄衫少女慌忙摇手:“不是的,不是的,是我没在看路,所以撞上去的。”

诸葛岐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面皮有些微微发烫,其实是他心不在焉把黄杉少女撞倒的,确实是他自己不对。但是在旁人看来,一头暗红色头发,还有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实在有点吓人。

诸葛岐向前踏了一步:“这位姑娘,你没事吧?”窘迫的神色一直绷紧着他的面皮,就连努力挤出的微笑也愈发显得凶恶十足。

黄衫少女本打算就此走了,谁想被诸葛岐这一问吓得连忙后退数步,又被其他的桌子角撞到,痛得她又蹲了下去,这下直接痛出了眼泪,一张俏脸皱成了带雨海棠。

龙桂飞起一脚踢向诸葛岐面门,怒道:“你这是道歉呢还是恐吓呢?!”

诸葛岐闪身躲过这记飞踢,连忙摆手:“道歉道歉!”他开始仔细打量着这位黄衫少女,只见她发乌黑如墨,发尾扎着一方丝巾,一双眼睛清净的似湖上明月一般,胸前峰峦挺拔,竟不似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风韵,体态十分婀娜,又见她额角柳眉边生着一颗嫩红色的小痣,更添几分妩媚。

黄衫少女被他瞧得面露窘色,又退了几步,直躲到龙桂身后才讷讷说道:“我是新来的学生,叫做云烟织,刚刚书册卡在包里,是不小心手滑了……”脸上腾起一团红云,整个人已经躲得瞧不见了。

龙桂冲着诸葛岐怒目而视:“她已经在咱们学堂呆了快十天了,你都没瞅见过?”

诸葛岐讶异:“啥,快十天了?”

龙桂道:“人家是云家小姐,几年前搬来城里的云大人家的小姐。”

诸葛岐稍微愣怔了一下,瞧着云烟织眉边的小痣,恍然说道:“我记得你,大约三四年前,云大人带你来过我们诸葛酒家办过宴席。”

黄杉少女闻言抬头:“啊?是你啊。”她犹记得当时父亲第一次带她出门,去了个酒店,有个酒店小厮模样的半大孩子,前后端菜送茶相当利落,父亲看他伶俐,要赏他半锭银子,被他拒绝了。想到此处,云烟织的眼睛不由得晶晶然发亮。

龙桂牵着云烟织的手,道:“烟织自幼很少出门,最近才来的学堂……喂!诸葛岐,你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打架?”说完,撇下手里的云烟织,纵身一跃冲了上去要抓诸葛岐的肩膀。

诸葛岐与龙桂曾经同在一个拳师手底下学功夫,是以二人十分熟稔,龙桂这一抓怎么下手,后手是什么,他一清二楚,身子一晃连跳三步,躲开龙桂的手掌,正巧落到学堂门口,口中说道:“云烟织,我记得!我记下啦!”人却一转身从学堂门口直接跳了出去。

云烟织面上逐渐浮起一片红晕,龙桂拿胳膊拐了一下云烟织道:“他是诸葛酒店的诸葛岐,不是坏人,就是长得凶恶了一些。”

云烟织点头微微笑道:“我知道他的。”

学堂上那个神情恹恹的落第书生抬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乱哄哄的学堂,便道:“你们莫吵莫吵,要好好读书。”说完却又闭上了眼睛,继续昏睡。

这个小城里因为生活富足安宁,所以猫狗会比较多,闲汉泼皮也比较多。在城西头的学堂附近,四五个闲汉正追着一只瘦皮黄狗在胡同里上窜下跳,当头一个拿着木棒的泼皮跑得尤其快,眼见就要一棒子砸在那只黄狗身上了,忽然从胡同口转出一个暗红色头发的少年来,这泼皮也没多想,当即一棒敲了过去,口中喝骂道:“躲开!那只狗是大爷今晚的狗肉汤!”

少年偏头躲开,右脚旋身飞踢而出,正中那泼皮后脑,只听咚一声,泼皮整个身子都被踢飞到墙上去了。瘦皮黄狗则从少年一侧飞奔而去,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其他泼皮被诸葛岐这一脚吓得有些呆住了,旋即认出来了人,叫道:“是诸葛酒馆的诸葛小妖怪!快围住他,别让他跑啦!”

红发少年诸葛岐,环顾了一圈,也认出了其中几个泼皮,不由得扯了下嘴角:“原来是你们几个无赖破落户!昨天那顿打还没吃够吗?”他将挂在肩头的书袋放在地上,捏着骨节往那几个泼皮走去。

诸葛岐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尽黑,身上脸上多了几块清淤,身上的书生袍子也被扯坏了,颇有些狼狈。守门的小厮诸葛青见了他,连忙赶过来:“少东家,你又打架了?别又给东家看见了。”

诸葛岐一个爆栗敲在小厮脑袋上:“少什么东家?!好好说话!”

诸葛青捂着脑袋,站直身子大声叫道:“歧哥!”

诸葛歧摸着她的脑袋,使劲儿揉了又揉,一把扯下她的布帽,笑道:“做的还蛮仔细。”

诸葛青夺回布帽,道:“这是你当年剩下的!”

诸葛歧摸着布帽,喃喃自语道:“难怪瞧着眼熟。”他想起当初给父亲诸葛靖打杂跑堂的日子,紧接着脑中变出现云烟织那张哭皱了的俏脸,与记忆中那个装扮精致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诸葛青一边摆弄着布帽一边说道:“阿爹今天上午出门去了,嘱咐我在家要多多照顾你,多多照顾店里的生意。”十岁大的孩子扯起慌来,一点都不犹豫。

诸葛歧闻言回神,双手拧着诸葛青的脸笑道:“照顾我?!照顾店里生意?!你好大的本事!快把爹留下的信给我!”

诸葛青抓住诸葛歧的双手,脑袋不停地挣扎,被捏住腮帮子口中吐字不清:“在……柜子里,歧哥,……快放手!”

诸葛岐一把扯下她刚刚又戴好的布帽,露出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娃的脸蛋,他哈哈大笑:“小青儿,过几天好好随我去学堂读书,不要在酒店里扮什么小厮了!”

诸葛青又夺回布帽,昂着头道:“我自然是要在酒店里当小厮的,等我年岁长了,我便是酒店老板娘!”

诸葛岐刚端起的一口茶水,直接吐了出来:“噗,你说啥!?”

诸葛青正正经经地又把布帽戴上,哼了一声,挪步仰头而去。

诸葛岐呆了半刻,而后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而后,他从柜台后取出诸葛靖留下的信,细细读了才知道诸葛靖要出门半个月左右,去了什么地方也不告诉他,去干什么了也没在信里提到,只是嘱咐他好好照顾小妹,等他回家,诸葛歧心中有些担忧,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等父亲回来。

晚饭过后,诸葛岐来到后院,后院里有一座祠堂,是他母亲灵位所在。自从母亲过世后,他每个晚上都到这里来打扫祭拜。祠堂里点着几盏油灯,透着昏黄的光可以看见在供桌后面挂着一幅女子画像,画中女子双目低垂,面容温婉,一头暗红色的秀发拖曳在身后,直到腰际。

诸葛岐望着那个女子画像,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不到七岁,诸葛青才是几个月大的婴儿,记忆中母亲的面容早已模糊,只有这张画像还在,他低眉垂伤,默默烧着纸钱。良久之后,月上中天,诸葛岐仍独自跪坐在在祠堂前,月光投在十七岁少年的脸上,不知少年在想些什么。

却在此时,有一个白色窈窕身影穿过墙壁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供桌上,抬手要去拿供桌上摆放的桃子,正要放进嘴里咬一口的时候,却见诸葛岐一脸愕然地盯着她,她旋即了悟:“这个凡人定是看见桃子自己飞起来了,才惊掉了下巴。”她又悄悄地把桃子放了回去,人却仍坐在供桌上没有下来的意思,像是在等诸葛岐走了之后,就会继续拿取贡品吃。

诸葛岐见她仍坐在供桌上,面色骤然冷了下来:“请你从供桌上下来!”

来人豁然从供桌上跳了下来,惊问道:“你能看见我?!”

诸葛岐道:“这里是我母亲的祠堂,你若是游魂野鬼,就到别处去,此处断不容瞎闹。”

来人盯着诸葛岐的眼睛看了一阵,蓦地咯咯笑道:“这双眼睛好生特别,居然能看见我,真是少见,可惜得劳烦你睡一觉喽。”说话之际,单手掐诀,念道:“缚魂术—定!”话音一落,就见一道光芒直缠上诸葛岐的手腕。

诸葛岐用力挣了一下,光芒形成的套索丝毫未动,像是被铁环箍住了一样,不由得心中大急,却见那人忽的纵身一跃,正踩在诸葛岐的肩膀上,他就觉身上一沉,被一股大力直贯而下,死死的压在地上。

那人不知何时手中拿了一柄短剑,抬起剑柄冲着诸葛岐的脑袋重重得敲了一击,道:“还是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就忘记今天的事情了。”说吧,她看也不看诸葛歧,又转回到供桌上,拿起方才的桃子就往嘴里塞,一口下去脆爽生津,甜美的不可描述,这味道老家可是没有的。

可当她正要拿第二颗桃子的时候,猛然见眼前一个黑影撞来,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飞了出去,正撞在供桌上,霎时间果盘、供烛满天飞,一根正在燃烧的油盏正好砸在她身上,立时乌七八糟的染了一整片的衣服。

那撞来的黑影正是诸葛岐,他此刻正龇牙咧嘴努力努力挣脱光束套索,那光束套索仿佛劲道十足的丝带,被诸葛岐硬生生扯大了两圈,光束愈来愈细,却也勒进了他的皮肉里,隐隐泛着血光,但仍是扯不断。

狼狈不堪的少女从地上爬起来,眼见着身上油乎乎的乌黑一片,登时柳眉倒竖:“好个野小子!讨打!”甩手将短剑掷出去。

却不料诸葛岐很是机敏,眼见着短剑砸来,旋身一转,飞起一脚又把短剑踢了回去,少女不曾防备,“哎呦”一声捂着脑袋蹬蹬蹬退了好几步。

少女连吃两次大亏,心中又羞又恨,捻手作法:“缚魂术——定,定!定!”手指晃动间,七八道光束套索飞了出来,将诸葛岐上下缠了个结实,连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眼睛还在兀自瞪着少女。

少女拎起短剑,怒气冲冲的走向诸葛岐,只听得“梆梆梆!”一通乱敲下去,诸葛岐脑袋上便生出许多鼓包,乍一看跟佛陀的脑袋差不多。少女怒气得以发泄,心中痛快不少,竟一屁股坐在诸葛岐身上,摸着他暗红色的头发,啧啧称奇:“你这头发也是少见的很啊!凡人里也有这样的红头发么?”

此时诸葛岐身上的光束套索有十来道,嘴巴也被勒住,口中呜呜不停,待见到少女竟摸起他的头发来,心中惊怒,一时血气上涌,身子往下一沉,昂首奋劲,脊背筋肉鼓荡,一头暗红的头发隐隐然变得赤红,在其后背飞舞张扬。

少女对此嗤之以鼻:“红头发了不起么,这可是缚魂术哎!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挣脱!”她话未说完,脸上已经变了颜色,目瞪口呆地看着诸葛,神色惊骇不已。

只见诸葛岐正隆起腰背,身上的筋肉不停地抖动,仿佛蕴有庞大的力量,束缚住他的套索也随之时而收紧时而拉长,终于在诸葛岐一次深吸气阔背后,“蓬!”的一声,套在他双脊背上的一根套索竟然瞬间崩散,继而“蓬!”、“蓬!”、“蓬!”,十来根光束套索竟根根崩断,光芒涣散间,一头赤红色头发的诸葛岐四肢伏地,身上蒸腾着白雾,彷如发怒的恶兽,恶狠狠地盯着少女。

少女大惊失色,短剑噌得抽出鞘来,左手捻指,右手挺剑直刺而来。诸葛岐四肢用力,恰似一只狩猎的云豹,直跃起两三丈高,双方交错而过,诸葛歧抓住房梁居高临下,却觉肩头一阵疼痛,抬眼看去只见肩膀上好长一道豁口,正是刚刚与少女错身而过时被她短剑豁开的。

诸葛岐大怒:“平白闯进人家家里,还刺伤主人家,哪里来的道理!”说着,用力扣下一块木头,甩手掷向少女。

少女左手捏决,口中喝到:“定!”那块木头果然定在半空,诸葛歧也是周身一滞,身子仿佛被冻住在当地。少女飞跃而起,起脚飞踢,“彭!”一脚正中诸葛歧胸口,直踢得他飞出去五六丈远,将木格窗棂砸了个透,整个人飞了出去。

诸葛歧从地上撑起身子,胸口一阵阵憋闷,连连咳了几下才渐渐平息,怒道:“岂有此理!”两脚撑地,身子忽得飞起,急速向少女撞去,少女转身顺手一推,这一下四两拨千斤用劲极巧,只见诸葛歧像一根撞门柱,携着千钧之力,轰然撞在木格门上,祠堂里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少女拍着手掌走进来:“好生强横的蛮力,啧!不过也就小猫一只!”,她笑吟吟的眼神,像极了逗弄小奶猫的富家小姐。

哗啦哗啦,诸葛歧用力撑开砸在身上的破木板,手中却攥着一条拇指粗细的绳子,绳子另一头打了一个活结,正好落在少女脚下。少女也发现了这条绳子,心中陡然一惊,她全然不知道诸葛歧是什么时候布下的这个陷阱,待她想要跳开时,身子忽的上下倒转,依然被诸葛歧倒吊在房梁上了。

诸葛歧从地上翻身而起,绳子来回转了几圈,将少女上下困了个结实。诸葛歧这才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望着半吊空中的少女,气呼呼地问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为什么要来我家闹事?!”

少女骂道:“你才是孤魂野鬼!你们全家都是!”

诸葛歧奇道:“你不是鬼,为什么会穿墙而来,身上会带着鬼魂才有的光?”

少女闻言也是惊奇:“原来你能看见我身上的魂力?你的眼睛果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看见鬼魂。”

诸葛歧不置可否:“原来这叫魂力啊!”

少女虽被倒吊在半空,头却昂得老高,以至于她的身子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口中言道:“魂力,即魂魄之潜能,用之以力,则可开山岳,劈河海,用之以变则可无中生有,幻化万千。像刚刚我用的缚魂术就是魂力的一种运用,是不是箍得很紧,动弹不得?!”

诸葛岐揉了揉手臂,勒得还有些疼,嘴却一撇:“也不咋滴。”

少女气急,想要冲过去打他,却只倒吊着来回荡了几下,口中兀自吼道:“野小子,赶紧放下我!”

诸葛岐轻轻巧巧地躲开,抱着胳膊兴致缺缺:“哦呼,好凶哦!”

正当二人唇枪舌剑对峙时,诸葛岐心房陡然一颤,一股不知名的压力自院角传来,他回身望去,只见一个黑影蹲在墙角上,手里攥着一个孩童,正冷森森地望着诸葛岐。

诸葛岐身上汗毛根根炸起,他清楚地瞧见,那黑影手里攥着的孩童正是诸葛青,已然人事不省。

月光之下,一只硕大的人形狐狸逐渐由墙角的阴影中展现,那狐狸把手中诸葛青往地上一甩,眼见诸葛青就要摔到青石板上时,诸葛岐闪电般纵身而上,险之又险得将诸葛青接在怀里,复又翻身躲开三五丈远,而他方才接住诸葛青的地方那狐狸也一抓落空,地面青石板被掀起四五丈高。

诸葛歧看着碎成渣子的青石板,浑身上下冷汗直冒,又细细查看诸葛青的状况,却见诸葛青双眼紧闭,周身冰凉,竟没了半丝生气,当下又惊又怒,瞬时双目充血,死死盯着那人形大狐狸,就要冲上去撕斗。

倒吊在房梁上的少女急叫道:“那是妖魔,你不是对手,赶紧回来放我下来!”绑住她的这根绳索不知是何材质,竟能让她挣脱不得。

诸葛岐心中又悲又恨,将诸葛青轻轻放在一边,待要转身去放少女,那只狐狸早已扑击而来,好似一蓬黑云兜头罩下,,诸葛岐不防备它来得如此迅疾,连忙举臂去挡,只见血花四溅,双臂之上登时被划出六道抓痕,深可见骨。

那狐狸如人型一样立在诸葛岐和少女中间,狭长的双目中透着丝丝寒光,冷蔑地望向诸葛歧,张开的双爪上滴滴答答流着鲜血,那是诸葛岐的血。

诸葛岐扯下衣襟,一边提防着狐狸一边缠好伤处,顺手抄起一根支架用的短木棒,双手紧握,一个箭步冲向狐狸,诸葛歧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手脚十分灵活,凭一身狠劲竟与那狐狸斗了个有来有回。

这一人一狐在庭院中腾挪打斗,诸葛岐想冲进屋里将少女放下来,多个帮手,狐狸却屡次拦在中间双爪迭出,险些又伤了诸葛岐。过了两刻钟,诸葛岐终究是受不住伤势,被狐狸一爪拍飞,直撞穿了院墙飞到另一头的院子里,诸葛岐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倒在了泥瓦堆里。

狐狸慢慢转身,面对倒吊着的少女,四肢趴伏在地面上吗,弓背曲身,脊背上毛根根竖起,硕大的犬类后肢蹬踏住地面,猝然间又增大两圈,似一张拉满的弓弦,弓箭一样的身子正指向倒吊着的少女,狭长的狐狸眸子里透漏着凶狠和狡猾。

千钧一发之际,狐狸身后的瓦砾堆里忽然传出诸葛岐气急败坏的声音:“喂!喂!那红毛畜生,谁让你背对着我的!”

狐狸被诸葛岐的叫声喊住,微微一愣,紧绷蓄力的后肢稍稍一缓,正常人类被它一爪扫中,早已是一团肉泥,这个人类怎么还能叫出声来,转而望向身后的瓦砾。只见一堆瓦砾中,诸葛岐双手垂下,手中还握着那根短木棒,周身上下冒着一层暗红色的毫光,一头红发不安分的在身后飘荡,双目中也闪烁着红光,死死地盯着狐狸,一字一顿的说道:“谁允许你背对着我的?!畜生!”

狐狸狭长的狐目中先是惊疑,而后昂起硕大的鼻头嗅了嗅,忽然仰头长嘶,嘶声沙哑,像是尖锐的金属互相摩擦,让人心头烦闷恶心,狐狸的声音中却是透着欢快,似是找到异常鲜美的食物。片刻之后,狐狸身上刚毛根根倒竖,每一根都缠绕着丝丝黑气,直至狐狸整个都被黑雾笼罩,再也看不见其真形。

倒吊着的少女大声喊道:“小心妖狐手段,这是妖形魔化,不可让它黑雾碰见!它会吞吃你的魂力!”

少女提醒的虽快,却不及狐狸黑雾飞的快,她这一番话落下时,狐狸黑雾已经和诸葛岐缠斗在一起了,眼见着诸葛岐身上的红光被一点点吞噬,一点点暗淡,少女又急又气,大叫道:“这什么鬼绳子,怎么这么结实,还定住了我的魂力!”

狐狸黑雾中,诸葛岐身上的红光被吞掉一处,却又马上冒出一处更亮的,诸葛岐兀自挥舞着短木棒乱砸一气,虽然十中其一二,却也是势大力沉,硬是砸得妖狐吃疼不已,黑雾之中连连嘶吼。

一人一狐相斗时候渐长,黑雾妖狐吞吃红光后愈发的壮大,黑雾竟渐渐笼罩了整个院子,而此消彼长间,诸葛岐渐渐不支,没过多久,只听“蓬!”的一声,诸葛岐又被砸飞了出去,萎靡地倒在地上,这次他挣了几下半晌都爬不起来。

妖狐收拢黑雾,狭长的黑眸里笑意十足,此时的妖狐已经比它刚出现时整整大了两圈半,身形也越来越像人,双足直立而起,一步步走缓缓走向诸葛歧。

倒吊的少女被妖狐硕大的身形挡住了视线,看不清诸葛岐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心中愈发焦急:“实在不成,只能用幻月魂术了。”当下一咬牙,口中低声喝道:“幻魂!”喝声落下,少女的身形逐渐模糊,绳子没了捆绑的东西簌簌而落,少女却又由虚转实,周身上下萦绕着一层薄雾一样的光晕,眼眸漆黑如墨,其中星星点点似有繁星,更有一弯小小的新月,一股冷潇寒之气自她身上缓缓向四周散开。

走向诸葛歧的狐狸陡觉全身所有的毛都竖了起来,野兽的本能告诉它,巨大的危险正在靠近,它本能地纵身向一侧掠去,它原本站立的地方,一道剑光斩过,青石板上便瞬间结了一层寒霜,片刻之后,青石板崩裂如齑粉。

狐狸的眼睛猛然睁大,一个白色的人影在它眼中渐渐放大又放大,狐狸本能驱动黑雾,将自己裹在其中,隐匿藏行。然而白光忽闪,无形无质的黑雾刹那间化作黑色冰晶,狐狸的身形就在黑色冰晶之后,一清二楚!

狐狸眼见黑雾被破,心中大骇,粗壮的后肢猛然后跳,尾门无声无息地喷出一股黑黄色的烟气,正中冲来的白色身影,白色身影踉跄了一下,一个没站稳半跪在地上,漆黑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丛黑黄色的烟气,她方才被那烟气正面呛上,几乎背过气去。

渐渐的,黑黄色的雾气消散而去,狐狸始终不见踪影,少女一颗心悬着在半空,漆黑的眼眸四处扫视,约莫半柱香后,见狐狸再没出现,少女忽然喷出一口血,颓然倒地。

虚脱许久的诸葛歧慢慢爬到她身侧,将她扶起,急切问道:“喂!你怎么样?!”

怀中少女失血过多,脸色甚是苍白,她抓住诸葛岐的胸口衣襟,低声骂道:“野小子,本姑娘今天命丢在你手里了,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穆玥,若有人来寻我,不可隐瞒,否则将有大祸。”

诸葛歧正待焦急时,只听穆玥嘿嘿冷笑,手中短剑忽然用力插向诸葛岐,那柄尺长的短剑瞬间没柄而入,诸葛岐但觉胸口被塞进了一个东西,就像一根小木棒在鼻孔里捣来捣去,搞得诸葛岐一阵烦恶难当。

诸葛岐骇然后退,摸着胸口单膝跪地,但是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疼痛,他低头去看那柄短剑,见只留一个剑柄的末端在露在外面,剑柄的颜色和样式正在慢慢发生变化,渐渐变成了一个青铜色的剑柄,剑柄末端用暗红色丝线绑住两枚玉石,十分简陋。

虚弱的穆玥猛然喝道:“快!握住剑柄将它拔出来!”

诸葛岐胸口像是闷塞了一团血气,不舒不快,当下用力抓住青铜色剑柄,大喝一声,一柄泛着暗红色光芒的青铜长剑从他胸倒拔了出来,剑身锈迹斑驳,刃槽坑洼不平,显得十分粗劣。

诸葛岐望着这粗劣的青铜长剑,猛然间他目光越过剑身发现屋楞上蜷缩着一只人形的怪物,蓬松的尾巴,阔耳狭目,犬嘴尖牙面目可憎,不是那只消失已久的狐狸又是谁,正蓄势扑向地上的穆玥。

诸葛岐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抬剑格挡,狐爪与剑刃交错发出难听的吱哑声,一人一狐抵力僵持了片刻,诸葛岐忽的大喝发力,青铜剑反撩而上,狐狸躲避不及,被一剑撩中胸口,登时狐毛飞舞,露出一片黑呼呼的烂肉,烂肉间可见破败的胸腔里挤缩着一些淡蓝色的光团,有些光团见狐狸胸腔洞开,奋力地飞了出来,其中一个落入了诸葛青体内。

妖狐狭长的狐目中露出惊骇之色,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几个纵跃间已然消失于渐渐发白的夜色中,没了踪迹。

诸葛岐见妖狐遁走,心头一松后,从灵魂到肉身一股难以抑制的疲惫感滚滚袭来,两眼一翻,再也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