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薄沫（3）荥阳之围

汉王拍案而起：“是你！”

纪信将军“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护在汉王身边。神色阴冷的青年也长身立起，只有那个靠门而坐一直没说话的老者，依旧自顾自喝着酒。

卷帘的男子身材修长，外表绮丽，随意束起的头发垂落于肩。他冲我微微一笑：“夜间风冷，何不进屋来谈？”

见汉王的表情冷若冰霜，我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如此一身军服，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所有解释都只是枉然。于是干脆取下军帽，将被露水打湿的长发甩到一边，大步走了进去。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面临相当严酷的拷问。

“你这是什么打扮！半夜偷听，是要窥探军情吗？”果然，我一踏进门，汉王就冷冷地问道。

我闭口不答。这时靠门的老者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帮我把话题岔了开去：“姑娘是织室的人？你对这项提议有什么看法？”

我感激地看向他，才发现这个人似乎在哪见过，注意到他那双永远带着微醺的眼睛后，旋即回想起来。此人竟然是当初到安邑劝说魏王的汉国辩士郦食其。此番重见，让人不得不感慨世事变迁。随后回道：“我觉得太没道理了。”

汉王浓眉倒竖：“这里还有你反对的权利？！”

“织室的女工也是百姓，大王此项决定，分明是让我们平白送死。如果内心没有为百姓考虑，只是为了名声做做样子，这样的「仁义之师」，恕薄沫无法认同。”

听我这么一说，汉王果然雷霆大怒，指着我正要开骂。窗边人急忙走上前，将手轻放在汉王举起的胳膊上，摇头示意他不必如此，而后面平淡地对我说道：“军队失去兵力，就是失去一切。总要有人为此而牺牲，只是人多人少的问题。此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本以为他让我进来是想帮女工说话，结果居然也是持赞同的态度。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接受。”

汉王的眼里满是蔑视：“子房，和这女人说什么都没用。在她心中，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连自己的男人都可以不顾。”

被他戳到痛楚，我无言以对。被唤作子房的男子向我走来，低头询问我道：“如果可以用你最宝贵的生命来换取其他女工生存的机会，你意欲如何？”

我猛地抬头，与他目光交接。那人眼眸中闪动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红光，仿佛拥有摄人魂魄的力量。我扫视全场，每个人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这些人的脸一时间都变得如烛火一般无法辨清。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孤立无援。

再次面向他，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换。”

如果一定要死的话，我希望至少能由自己来选择死法。相对为守贞而死，倒不如用这条命来换取他人存活的机会，也算没白走这一遭。我不想再为任何人而活了。

他的神色变得郑重，对我，也是对全场人说道：“撤离那日，我军会采用陈中尉的办法，派女军和纪将军从东门出，吸引楚军大部队的注意。以楚军往日对战俘的做法来看，定会将你等屠杀。此时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全女军的性命，我会将这个办法告诉你，能否活命，还要看你自己。”

听到这里，汉王实在忍不住了，插嘴道：“子房，你要就这么放过她？”

“她让我想起了故友和我提过的一个人。”

汉王仍有些不满：“这丫头或许是来刺探军情的，你告诉她这些，不怕她透露给楚军或那些女工吗？”

子房回眸一笑道：“汉王不相信她，难道还不相信我吗？若怀疑她，只需在撤离之前严加看管便是。”

汉王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我很惊讶，这人到底什么身份，居然能替汉王做决定。不过眼下不是管他人闲事的时候，他口中的办法或许只是用于稳住我的一时之策，但他要封我口，完全不需要如此麻烦。

如今只有相信他了，我为自己做出了决定。

一连几日，我都被秘密关押在荥阳宫地下的囚室里。再次见到阳光时，便是汉军大举撤离之日。

像其他女工一样，将男兵的军服穿戴整齐，把帽盔压低至让脸完全处于阴影中后，我被列入了队中。没有人说多余的话，也没有人反抗。每个人都默默接受了自己被安排好的命运。即使那条被铺好的道路通向的是永恒的地狱，也比反抗这个世道，留自己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未来要好。至少，你知道有很多人和你有相同的境遇。

我的心在隐隐作痛。回想那位成信侯告诉我的办法，愈发觉得那不太可行，只会把我更早送上绝路而已。不过我也没有其他路可选了。

待到夜间，全军整装出发。如此黑压压一片，不近看还真看不出是没经过训练的女兵。纪信将军本身就和汉王面容相像，而今坐于王驾之上，俨然汉王的样子。见两千士兵簇拥着盛装之人而出，楚军果然上当，全部向西门聚集而来。随着万岁呼声响彻旷野，一雄姿英发之人被众楚将簇拥而来。只见他猛一拉缰绳，胯下黑马长嘶一声，身后纛旗迎风招展，月夜下显得整个人如神魔一般。

我身边有些胆小的女工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紧张的气氛瞬时在汉军内蔓延开来。纪将军毕竟久经沙场，沉声命仆夫驱车向前。

“对面可是刘邦？”黑马的主人向这边喊道，声如洪钟。

“正是。项老弟别来无恙？”纪将军模仿着汉王的口吻。原来对面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楚霸王。

见到汉王亲自出降，楚军明显兴奋起来，鳞甲碰撞声悉悉索索地响起。项王点头示意身侧的一名黑衣骑士，那黑衣人会意，拍马向前，一直走到“汉王”车驾前。

“汉军出降，可有诚意？”黑衣人的声音一如他的打扮，暗哑而刻薄。

“我亲自出降，诚意还不够？”

“我军要你何用？还不快将令牌交出！”

没想到他竟会提出如此要求，连纪信都愣了一下。半晌才答道：“兵符稍后自会送出。”

黑衣人冷笑道：“诡辩。你根本不是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