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薄沫(2)
我被他们遣送至荥阳,带到汉王面前。当我步入审讯大帐时,最后一次见到了魏豹。
“你背叛我在先,还有什么话好说?”一身便装的汉王斜卧在榻上,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魏豹被反绑着押跪在地,咬牙不语。看到被推搡而入的我,脸上的神情有些慌乱。
汉王也注意到我,嘴角上勾,问他道:“据说你对这个女人用情至深,一改往日的风流成性?果然是国色天香啊。”
“此事与沫儿无关!”魏豹终于抑制不住怒吼出声。
“和谁有关,可不是阶下囚能决定的。”汉王咧嘴一笑,面向我,带着玩味的语气道,“让我看看,做我的女人要求是很高的,光凭脸蛋可不够。你最好先去织室学学规矩,表现好的话我才会考虑让你入我后宫。”
我被这个汉王的话激起了一身寒意。别过头去,正好与魏豹四目相对。我露出恳求的表情,希望能从这个深爱我的男人那里得到勇气。
魏豹的目光里透着决绝,但他说的话却让我当场呆立住了。
“沫儿,你不可以负我。”
我愣了好久都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无声地瞥了一眼案角,然后继续盯住我的眼睛,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一个被束缚住的女人,唯一能做到的反抗,只有死。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肩膀碰到了帐篷的支架,险些跌倒。
魏豹的眼神中流露出催促的意味,他用嘴型告诉了我,“我爱你”。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不接受。
母亲说,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所以跟我回中原吧,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路。
魏豹说,我爱你,所以请为我而死,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不是的。我不喜欢中原的战火,也不喜欢如此的结局。这是你们最喜欢的,却不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如果我注定要依靠别人才能活着,注定不能为自己选择,那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不要……”我全身瘫软着滑坐于地,喃喃念着。我还不想死。
“沫儿!”似乎从没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突然背叛他,魏豹颓然惊呼着我的名字。
汉王脸上的戏谑再明显不过了,挥挥手命狱卒将我带下去。可即使我被带出很远,仍能听到魏豹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两行泪无声落下。对不起,魏豹。可我真的不想死,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汉王倒真是说到做到的人,我果然被送至荥阳宫内的织室,日夜负责为士兵织作军衣。日子虽然辛苦,也还说的过去。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太引人注目,这样如果没“表现好”的话,也就不会被选进后宫,不算背叛了魏豹吧?而且说不定还能找到离开的机会呢。我暗暗期盼。
谁知这一呆,就是半年之久。向来不操持家务的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出逃的心也渐渐倦怠下来。每日看天上云彩被朝夕阳染成各种不同的颜色,我开始怀疑自己未来的人生就要像墨石般消磨殆尽。就在这个时候,通往敖仓的粮道被截断,楚军围困了荥阳城,据说还是西楚霸王亲自率兵来攻。
愁闷的阴云一下子笼罩了全城,连我们这时间都仿佛慢半拍的小角落也不能幸免。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地传递着让人慌乱的消息,就像你担忧了这些,生存的几率就会增大一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楚军上,这让我意识到机会来了。
某日夜深人静之时,我顺了一套将士的衣物,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穿戴起来,再把随身的女装和银两收拾好,开始实行我的逃亡计划。织室位于荥阳宫靠里的某个角落,直到我穿过了不知几个回廊,才意识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找不到宫门在哪里了。
自从被抓到这里来,我再没出过织室的院子。本以为只有在咸阳那种大城市才会出现迷路的情况,结果真是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人一焦躁就更容易乱了方寸,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还要避免被巡逻的守卫发现。刚逃出时鼓起的勇气早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如今的我吓得全身发抖。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只能期盼于那好久没出现过的好运气了。
正在我慌神的时候,有亮光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透出来。那是一间亮着灯的独居,这么晚居然还没有熄灯就寝。我灵机一动,也许可以通过里面人的身份,判断出我所在的位置。
仿佛愁云中现出了一道光,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办法,我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想到。于是不再犹豫,我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子上的竹帘洒在外面的树叶上,混合出夜的颜色。我悄悄掀起竹帘一角,向里面看去,这是一间议室,里面有四个人,均端坐于席,其中一个竟然是汉王!他们似乎是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我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可是双腿在看到汉王的一刻已经软了下来,完全不听使唤。我闭上双眼,双手按在胸前,希望能让雷鸣般轰轰作响的心脏安静下来,再响下去只怕全荥阳都要听到它的声音了。
区别于我的心神不宁,里面的对话依旧有条不紊。
“纪将军此项提议虽然可行,可这样一条指令你让我如何下达?”汉王微微伸展了一下四肢,侧卧在座上,似乎有些愁闷。
“生死攸关之际,何局小节!”右侧一位将军打扮的人避席立起,双手抱拳而拜,“恳请汉王下令!”
“纪将军有此觉悟,真大汉之忠臣。还请汉王成全将军的一片苦心。”将军的话音未落,左侧便传来应和之声。说话之人背对于我,无法知其表情,声音平和而阴冷。
汉王烦乱地挥了挥手,自言自语般念叨着:“真是恼人!关键时刻一个个都跑得不见踪影,不然我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连韩信都袖手旁观,专等我被项羽大卸八块吗?早知道就不该把白虎……”
“汉王。”很近的地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汉王的话语。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右手边的那扇窗户旁竟然站立着一个人,我一直都没注意到。
大概是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汉王把视线别到一边。窗旁之人缓缓提醒他道:“韩大将军之前被派往赵地收兵,一时半会很难赶过来,并非袖手旁观。”
“你就只会替他说话……”
不理会汉王闹的别扭,那人继续说道:“我方城内军士剩的不多,最近的援军是城西驻扎的昌文侯,可惜被项羽隔绝在了外围,包括关中军在内都不敢靠近。其他援军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粮草将绝,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军能自己突围出去,与其他军汇合。”
“那么子房的建议也是采用纪将军的办法了?”
说话的人停顿了一下,问向那个被称为纪将军的人,声音凝重:“将军,此项决定对于你和全军来说都事关重大。你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果,对吗?”
纪将军面向着窗户的方向正色道:“成信侯认为在下是莽夫,这些都没有考虑过就敢口出狂言?我是为了救军,不求苟活。”
“好。纪将军是壮士,良自愧不如。”说话人的声音中流露出真挚的赞许之意。
汉王突然间插嘴道:“但即使采用了纪信的办法,让他扮成我的样子出东门吸引项羽的大部队,为我等争取撤离的时间,只让他一个人去,我那项老弟也不会相信吧?”
“那就请汉王分一批兵和我一起赴东门。”
“恐怕不妥。”左侧那人突然转过头来,年轻的脸上是有别一般将士的俊朗,常年的征战沙场在那贵公子般的外表上又增添了一分深刻,“如今我军剩余将士仅数千人,已经要损失一员将军,还要留人镇守荥阳,不宜再度损兵。”
“只派纪信一个人去肯定不行,没有君王会单独出城!你总不能让我召集荥阳老百姓去替我赴死,我现在就是仗着得民心才能和项羽勉强抗衡一下,要是做出那种事,还和项羽有什么区别?”
“不用百姓。”青年将领话语中的荼毒之味渐显,“只要用我们内部不能参战的人替代,就不会引起非议了。”
“不能参战?”
“例如织室的女工。那里本就是些苟活的待罪之人,让她们扮成男兵的样子,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他的话音落下,议室内一片死寂。我双手攥住军服的前襟,惊恐得浑身发抖。不行!绝不行!
汉王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尴尬的静默。“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开什么玩笑?我脑海中闪过那些织室同伴的面孔,虽然只接触了半年,但我知道在那里的都是些本分的女人。大家只是因为自己的男人失势才落到这步田地,从没做错过什么啊……
冷不防,窗边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怕……此项提议有人不赞同。”
我一时间没理解到他话中的意味,直到我面前的竹帘忽然卷起,烛光稀稀落落地撒了我一身,才恍然惊醒。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