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回首
明日调节一下望远镜的旋钮,将焦距拉近,近得能看清“他们”的脸,一如报纸上的描写:一张张脸上缀满了大小水疱,似乎随时要破裂,既狰狞又瘆人,还有一双双挤在水疱中的红眼珠,令人不寒而栗……
按官方的称谓,“他们”是核受害者,也就是已经绝版的报纸和广播上的统一口径,显得人性化,就如某个时期,将性工作者称为失足妇女一样。
就如性工作者还有一个更为大众接受的名称“小姐”一样,民间对“他们”也有一个更口语化更形象的说法——“核尸”,一看是由丧尸引申而来,却多了一丝恐怖的味道。
明日放下了望远镜,眼里闪过深深的痛苦,那不堪回首、拼命想要忘却但又刻骨铭心的记忆,再一次浮上心头……
还是那一天,父子俩接到了她,便开始逃离这座城市,这是得知核再生能源基地发生爆炸后,所有人的第一选择。
毕竟,核是笼罩在人类头顶一个多世纪的恐怖阴影,无论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还是福岛核泄露事故,都早已给人类敲响了警钟。
核这个魔鬼,一旦被释放,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永远地悬在地球的上空,随时可能落下。
他开着车,载着这世上最在乎的两个人,穿行在偏僻的田间小道上,穿行在下个不停的黑雨中,周围全是逃难的车流、人流。
不仅高速公路封闭,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已中断,公汽、火车、飞机和轮船等全部停摆,跟外界的联系也几乎断绝,除了广播,但也是断断续续的。
这是核战争才具有的特征,流星余迹广播是唯一不受核爆炸影响的通信手段。
他一路听着收音机,她脱掉了被黑雨浸透的衣服,披着他的外套,和儿子坐在后座,一大一小在颠簸的车上时醒时睡。
道路拥堵得厉害,车的速度都赶不上步行的速度,往常只需要几个小时就可以驶离这座城市的路程,变得遥遥无期。
很多人明明知道黑雨是有害的,却打着伞、穿着雨衣,拖家带口地逃难。
他听着断断续续的广播,当黑雨停下的时候,车也停下了。
因为前方的车都在往回开,这个城市被封闭了,又或者,外面也是一样,都受到了核爆炸的影响,无处可逃。
广播中的官方通知只有一条:“请灾区的群众留在家中,等待救援。”
他只有掉头,回程的车辆没有开始时那样争相夺路而逃的惊惶,大家似乎都恢复镇定了,或者说,是一种绝望的镇定。
此时已入夜,所有的车都开着灯,汇成一道光的海洋,反射着地面发黑的雨水和在积水中踟蹰行走的人群。
他很快注意到了不对劲,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在黑色的泥泞中抽搐着,仿佛很痒似地抓着自己的头和身体,连衣服抓破了都不管。
边上的人想去帮忙,但自己也倒下了,他们都是淋了黑雨的人。
他不由担心地看了一眼后座的她,还好,她和儿子偎依在一起,睡得很香。
但在车外,恐慌开始蔓延,很多步行的人大喊大叫,不敢在走在黑雨流淌的路上,有人甚至冒着被撞倒的危险,挡在了车前,想要搭便车,但谁又敢停车?
人群渐渐变得狂躁,有人拣起路边的石块,砸向行驶中的汽车。
车子有的在躲避,有的在加速,又没有交警指挥,很快几辆车撞在了一起。
步行的人群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围了上去,用力地砸车。
这一幕,跟外国新闻中常出现的暴乱,何其相似!
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握紧方向盘、瞪大双眼,驾驶着心爱的别克车,寻找出路。
很幸运的,在午夜前,车子毫发无损地回了市区,黑雨停了,城市依旧是黑的,电力仍未恢复。
他未及松口气,就发现后座的她在轻轻地抽搐,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他立刻开车去了医院,才发现医院已人满为患。
儿子醒来了,她却怎么推也不醒,陷于了昏迷中。
他急了,让儿子留在车里,自己抱着她冲进了急诊大楼,只见忽明忽暗的应急灯光下,人山人海,到处是叫声和喊声,还有哭的和骂的,医院里的保安根本无法维持秩序。
他抱着她挤过人群,在一片纷乱之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医生。
那位医生只看了她一眼,便让他去护士那里领药,回家观察再说,来的病人都是这样的症状,住院部已经满了。
他也看到了,有一些病人抽搐得厉害,无意识地乱抓自己,把身上都抓烂了,把头发都抓掉了,就跟路上的那些人一样。
她的症状确实很轻,他想了想,便领了药,带她回家了。
他刚把车驶出密麻麻的停车场,就听到医院中传来刺耳的玻璃破碎声,还有激烈的人声和打斗声。
他回头一看,在急诊大楼的门口,有人往里挤,有人往外冲,厮打做一团,不止门玻璃碎了,连病房的窗户都碎了,刚在在路上所见的暴乱一幕,再次上演。
儿子趴在后座上,看着热闹。
他驾车飞也似地驶离这个是非之地,终于回到了家、漆黑一团的家,只能用没有信号的手机照明。
他将她抱进卧室,喂她吃了药,才注意到,护士给的是一瓶碘片。
他知道碘片的用途,便和儿子各吃了一片,又拿一些零食给儿子充饥,哄他在另一间卧室睡了。
他回过头来照顾她,她依旧处于昏迷中,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加剧了,身体的抽搐越来越大。
他当即又想带她去医院看医生,但想到离开医院时的混乱情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等天亮后,局面稳定下来再说吧。
为了防止她抓自己,他将她的手绑住,就如他俩曾玩过的一个小游戏。
没有电、没有网,他只能在黑暗中默默陪伴着她,祈祷她好起来,不知不觉,他趴在床头睡着了,真是漫长的一天。
他是被儿子的惊叫声吵醒的:“小妈、小妈!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