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死之灰诗集》
让我们以《死之灰诗集》为例来分析上述作品的共同之处。这本诗集中收录的绝大部分诗的背景都是太平洋的无人珊瑚礁,这就是我非常在意的地方。南方的碧海,珊瑚礁中的游鱼,金枪鱼、海鸟和贝类,借鸟兽虫鱼之口对人类进行控诉,从而引出后面的反对破坏自然环境的运动。但是,却缺少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对自然环境和人类的生活环境造成直接破坏的是美国的原子弹和氢弹试验。
美军的比基尼环礁核爆试验是以居住在马绍尔群岛附近的朗格拉普环礁、阿伊林古那环礁、乌托里克环礁、朗格里克环礁等地居民的强制转移为前提的(当时,马绍尔群岛被美国托管,马绍尔群岛共和国在1991年才成立)。试验后,在这些人的头上也降下了“死之灰”,与日本的“第五福龙丸”上的23名船员一样,岛民也是氢弹爆炸的受害者。朗格拉普环礁的居民们直到登上美国海军的避难船之前都待在被“死之灰”覆盖的岛上,孩子们抓着这些灰玩耍,人们饮用着混入了这些灰的雨水。[1]
1945年以前,比基尼环礁是日本的殖民地。对南太平洋群岛(包括比基尼诸岛)进行委任统治的南洋厅本部在帕劳(现在的帕劳共和国)的科罗尔岛,其下设的比基尼支厅管理着比基尼环礁。日本战败后,联合国将该地交由战胜国美国托管。美国则把它变成了核弹的试验场,试爆了两千多次(比基尼泳装的名称即来自比基尼试爆核弹一事)。居住在附近诸岛的人被以安全名义转移到其他岛屿。在试爆结束、美军宣布安全后,人们重返家园,但因为安全隐患并未消除而不得不再次迁徙。[2]
“第五福龙丸”被辐射,全日本(全世界)都被“死之灰”的恐怖所震撼,从而形成了轰轰烈烈的禁止原子弹和氢弹试验的运动。即使如此,日本媒体也几乎没有报道比基尼环礁的恐怖事实。试验的相关人员,包括观测船上的美军和政府官员在内的大部分人都遭到辐射的消息被美国压制,日本的媒体进行报道的确也不太可能。但是,既然在太平洋上捕捞金枪鱼的渔船被辐射,那么附近的居民应该也有被辐射的可能性,仅凭想象也该有如此认知吧。缺乏认知的证据是,在《死之灰诗集》中收录的全部210首诗中大概只有4首想到了“住在岛上的人”。其他的一些诗歌,有的想到了海岛附近的鱼和岛上的椰子树,却对住在那里的人毫不关心。或许这种不关心是因为根本就不知道那里居住着“南太平洋的居民”,但向战后的日本人不断复述日本是“唯一的原子弹、氢弹爆炸受害国”这一“错误”信息,也不能不说是导致此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
下面这首诗是极少数表达了对岛民关心的诗歌中的一例:
太平洋的碧蓝之中啊,
星星点点绵延的小岛。
海岸边有红树林和椰子树繁茂葱郁,
蜂鸟在扶桑花之间飞翔盘绕。
卡纳卡的孩子们,
追逐着金绿色的大蜥蜴,在这个被命运捉弄的小岛。
从前,小岛被西班牙的军队进攻,
然后是德国的军队,
接着是日本的军队,
再来是美国的军队,
卡纳卡的女人们啊,
常常气喘吁吁地,在椰子树的密影间迂回逃跑。
如今,小岛似乎回归乐园的祥和。
卡纳卡的人啊,
操着快遗忘的日语对我说,
我们最想要的东西是,
灯油芯,锅子和红布。
似乎被文明遗忘了的小岛啊,
如今又升起了原子弹的蘑菇云。
比基尼环礁的烈焰延伸到了小岛,
卡纳卡的人啊,在辐射病中倒下。
只饮用自然水源的卡纳卡的人们啊,
现在只能喝着“死之灰”酿出的汤。
卡纳卡的人们吼叫着:
还我岛来!
不要逼死我们!
叫着叫着,卡纳卡的人们啊,一个个倒下。
这个被文明人遗忘了的小岛,
这个在太平洋的蔚蓝中被命运戏弄的小岛。
如阿部襄在这首名为《被命运捉弄的小岛》的诗中所说,原住民卡纳卡人也同样被原子弹和氢弹试验的“死之灰”所辐射,他们也是受害者。比基尼环礁的爆炸试验也导致马绍尔群岛的居民被辐射。只要考虑到这些,就不能说日本是“唯一的原子弹、氢弹爆炸受害国”(当时三里岛核泄漏事故和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尚未发生)。但是,普及这种认识似乎是没有益处的。战后的日本人,对马绍尔群岛,即曾经被日本作为殖民地所统治过的小岛群岛(密克罗尼西亚)根本毫不关心。如诗中所表现的,该岛被西班牙人、德国人、日本人(接着是美国人)像对待殖民地一般统治过。尽管名义上只是日本的(国际联盟)委任统治领地,但对战后的日本(日本人)来说,一切关于战前、战中的殖民地和统治占领地的历史都是想要努力忘却的事物。对殖民地的主宰是不正当、不正义的,所以想在脑海中和现实的记录中抹去一切关于殖民地的记忆。这是不仅限于日本权力阶层,就连普通国民也都患上的健忘症。
实行殖民统治国的国民和被殖民统治的人民的感受完全不同。日本人是站在对南太平洋群岛、朝鲜和中国台湾等地的人民进行压迫的立场上的。
岸信介、椎名悦三郎、大平正芳等在战后日本的自民党中地位很高的政治人物都曾在战前和战时的伪满洲国或伪蒙疆联合自治政府中任职。被这些人操控的战后日本政治界对殖民地问题不做丝毫显性化处理,将殖民统治和原子弹、氢弹爆炸问题相关联的发言更是一次也没有。被遗忘了的马绍尔群岛的辐射受害者凸显了日本的殖民主义在二战后面临的问题。趁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占领了德国管辖的密克罗尼西亚的日本,以托管之名把该地归入日本版图中,并统治了三十年。二战战败之后,大多数的日本人平安无事地回国了,想忘了在南太平洋发生的事情,然后就真的忘记了。所以,当马绍尔群岛的岛民与日本人一样,被“死之灰”威胁的时候,日本人却根本想不起来他们的存在。
日本学者三宅泰雄在《与死之灰作战的科学家》(1972年)一书中,记录了被派去调查“第五福龙丸”遭受辐射状况的俊鹘丸调查团(1954年5月15日至7月3日)对当地的海流、气象、鱼虾、海藻和浮游生物的被辐射情况进行了详细调查和细致分析。书中只有一句话提到了当地人,即“朗格里克环礁和乌托里克环礁的居民267人得了辐射病”,完全没有对他们的受灾调查与分析。当然,美国不允许日本对当地人被辐射的情况进行调查,但日本的科学家对此毫不关心,并不认为值得调查,这种意思也表达得非常明显[另外,针对在比基尼环礁被辐射的“第五福龙丸”及由此引发的反原子弹氢弹爆炸运动进行调查的著作还有“第五福龙丸”的船员大石又八《比基尼事件的真相》(2003年)、丸滨江里子《原水禁署名运动的诞生——东京杉并居民的力量和水脉》(2011年)等]。
【注释】
[1] 马绍尔群岛被辐射的居民包括朗格里克环礁86人,乌托里克环礁166人(参照丰崎博光《马绍尔诸岛,核世纪1914—2004》,日本图书中心,2005年)。——原注
[2] 国际被爆者研究会的《被隐藏的核爆受害者》(《隠されたヒバクシャ:検証=裁きなきビキニ水爆被災》,2005年,凯风社)和《马绍尔诸岛,核世纪1914—2004》中记载着朗格里克环礁和乌托里克环礁核试验受害者的经历及亲口讲述的内容。他们和广岛、长崎的受害者有着同样的症状。营救的美军也同样并未对他们施救,而是把他们当作小白鼠一样做着医学和生物学的检查。——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