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苦难童年自阉入宫
一、“盛产”老公
直隶、河北一带出太监,有的人家竟是太监世家。这出于何因?
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尤其是封建社会直到辛亥革命才结束。封建社会的统治者是封建帝王,封建帝王制的最高统治者是皇帝,皇帝又被称为“天子”,即“天之骄子”之意。他们骄奢淫糜,巧夺豪取,争权夺利,污秽不堪。在封建帝王时代,妇女的地位极其低下,往往一个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而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若是死了丈夫,不得已改嫁者,则被人轻视为不忠女子。这些不平等的封建礼教在民间,在宫廷都很盛行。一个皇帝可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妃嫔们共同拥有一个皇帝丈夫,有的难免捺不住青春的撩拨,于是暗中勾引宫中仆人,以解寂寞,而皇帝生怕宫中出些丑事,更怕皇种不纯,于是,凡是应召入宫做工的男人都要“净身”,即阉割。这个惯例在中国大概已达1000多年的历史。
由于大多数封建王朝建都北方,尤其是北京,所以北京、河北一带农村里“盛产”“净身”之人——太监。太监又称“宦官”,俗称“老公”。据说历朝历代河北沧州、青县、南皮、河间等县都有太监世家,有的人家兄弟八九个,竟只留一人传宗接代,其余者全部“净身”入宫做太监。与这几个地方相比较,南皮县尤其盛行“净身”。
这一年,夏季大雨滂沱,冲毁了房屋,淹死了牛羊,淹没了庄稼,到了秋季,大多数人家颗粒无收,走投无路,其惨状不忍目睹。南皮县王家庄的男女老幼逃的逃,走的走,死的死,几乎不剩多少人了。留下的几位鳏寡老人也是眼巴巴地等死,他们就是死,也不愿离开生他、养他、埋他的家乡。
“二叔,眼看着是天绝咱们啊,多少年也没遇上着大雨,山芋、大豆、高梁、玉米都淹死了,连个老鼠也不剩。唉,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不然也能出去讨个饭。”
一位半瞎老太太坐在门坎上,有气无力地与她的叔公闲聊着。
“大侄媳妇,人老可怜哟,咱累了一辈子,也没吃上几顿饱饭,这下眼见着仓底空了,吃啥呀?这深秋的天,连个山芋根也刨不出来了。唉,唉。”
两位老人边聊边落泪。被唤作“二叔”的又唠叨开了:
“大侄媳妇,我已活了70多岁,可红烧肉没吃过几回,还是50年前娶你婶子时,吃了一碗肥肥的红烧肉,那鲜美的味儿呀,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流口水。”
老人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一点点、一点点地品味着年轻时的每一件美事,一碗50多年前的红烧肉整整让他回忆了一辈子。老人说着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转身回屋去了。那被唤作“大侄媳妇”的老女人一挪一挪地走回了她那破烂不堪的家。这哪里是什么家呀,土坯垒砌的墙壁已明显倾斜,屋顶的茅草已不剩几根了。室内是土桌子、土椅子、土锅台、土床,甚至连一个完好的饭碗都没有。那老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到盛粮食的缸前,揭开缸盖,那缸里也只剩几把玉米了。她心想:就是明天、后天饿死,今天也该吃一顿饱饭,吃饱了好“上路”。老女人抹着眼泪燃起了一把柴火,炉灶上升起一股黑烟,那最后几把玉米在锅里翻滚着,好一会儿,玉米粥才煮好。她盛了两碗粥,这每一碗粥都不满碗,只有大半碗,她抖抖地捧上一碗粥走向二叔家。
“二叔,二叔,俺来给你送碗玉米粥。”
可屋内无人答应,老女人认为二叔睡着了,便进了屋。
“妈呀,快来人呀,二叔上吊了。”
应着老女人的喊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跑来。还好,二叔还有口气,几个人又是揉心口,又是喊,又是叫,不一会二叔便苏醒了。
“二叔,吃了这碗粥再上路也不迟。”
老女人把已经凉了的那碗粥端到二叔的面前。也许是太饿了,也许是不愿做饿死鬼,二叔低着头,一口气地喝完了。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人们不约而同地向脚步声那边张望。只见从村的东头走近一群人,人群前面是几个梳着辫子的大男孩,他们的手里提着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后面是一抬八人大轿,轿的后面也跟着十几个大男孩,青一色的男人,竟无一个女性。人群直往王家庄奔来,不一会儿,轿子便在村子中停下来。
“陈公公,您老到家了。”
一个男孩开口道,他一开口,便露了馅,分明是个男孩,却细声细腔的,像个女孩说话。人们只见从轿子里面走下一位太监,这人白白净净的面庞,高大魁武的身材,可走起路来却一扭一扭的,活脱脱一副女人相。
“是二柱,是二柱,没错,是他。”
刚才寻短见的老人突然惊叫了起来。那老太监听人唤他的名子,不由地向这边张望,当两个人的目光相撞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跑去。
“二柱兄弟,你咋回来了。”
“二宝兄弟。”
两个男人,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白胖胖,他们拥抱着,老泪纵横。
这老太监名叫陈二柱,与寻短见的老人王二宝原来是一起玩大的小伙伴。有一年冬天,二柱的娘因难产命归黄泉,留下可怜的五岁孩子陈二柱,二柱有个哥哥叫大柱,他们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小弟兄俩,日子过得很艰难。可小小年纪的二柱只懂得贪玩,还不明白生活的辛酸,他冬天和二宝一块儿捉麻雀,把麻雀的肚子剖开,拿到场院里,点上一把火,烧麻雀吃,可香了;夏天和二宝一块去村后的大清河里游泳,有时还捉点小虾、小鱼之类的回来;春天挖野菜,秋天拾山芋。童年时代倒也充满乐趣。一天,小二柱嘴里嚼着甜草根,手里摆弄着用柳条编制的草帽正悠哉游哉,突然从村边远处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村里的人大喊:
“快跑呀,抓差的来了。”
壮劳力纷纷向田里跑去,二柱看见父亲也跑着:
“爹,爹。”
小二柱大声叫着爹,他的父亲朝他望了望,又折转回来,抱住了二柱。就在这时,抓差的几个兵揪住了二柱爹的衣领,不由分说便把二柱的爹往东拉,二柱死死地抱住爹的腿。
“小王八羔子,滚远点。”
一个当兵的一脚踢开了二柱,二柱亲眼看见爹被抓走了。爹这一走,他和大柱成了孤儿,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汤,又过了三年,十来岁的二柱瘦弱不堪。有一天,出嫁的姑妈突然来了,她边哭边说:
“姑姑实在养不起你们弟兄俩,只能带一个走,另一个进宫混口饭。”
什么是“进宫混饭”,小二柱当然不明白,他的远房大伯抚着小二柱的头,悲切地说:
“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单薄,恐怕以后干不动田里的重活,还是让大柱传种接代,二柱进宫吧。”
小二柱天真地问姑妈:
“宫里在什么地方?宫里好吗?有二宝这样的小伙伴吗?”
他只见姑妈一个劲地哭,并不回答他的问话,于是他意识到宫里并不好,便哭闹起来。
“二柱,你想吃饱吗?想穿好一点吗?”
“嗯。”
“那宫里虽然没有大青河,不能捉麻雀、抓小鱼、赶野兔、打弹弓,但你到了那里,吃得饱,穿得暖,没准逢年过节还能吃上大肉呢。”
姑妈安慰着小二柱,二柱看见大伯也赞同姑妈的话,便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临走那天,二宝赶来送二柱,两个小伙伴这一别竟60多年没见面。
二柱入了宫,先“净身”,后学着干活。他虽小,但人很机灵,又勤快,很快便被拨到皇阿哥那儿做事。他还算幸运,一生没有多大的风浪,多少也积蓄了些钱财,这会老了,再也做不动了,便告老还乡。当年他侍奉的阿哥现在成了王爷,王爷对他不薄,特意挑了十几个小太监送他还乡。
“二柱呀,你头上的那个疤还这么明显,要不,我哪能认出你呢?这几十年你过的好吗?”
“二宝,走,咱们先进屋,慢慢再说。”
两位老人进了屋,老太监四顾环视,意识到家乡人过得还是很穷,便吩咐小太监赶紧打开糕点盒分给乡亲们吃。饿了多日的村里人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填饱了肚子才想起来问长问短。“怎么这些年来,没有你的一点信儿。”
“唉,有什么值得捎信回来的,一个阉人,太监,活得不值。”
老太监面有愧色,他的难言之隐引起了人们的深切同情。“算了,老了,不想它了。”
人们试探性地问老太监此来目的。老太监也没有绕弯子:
“回来养老,当了几十年的忠实奴才,主子也赏了一些银两,打算在老家盖间小草房,安度晚年。”
老太监便在家乡王家庄住了下来,后来老死后,邻人把他葬在河边。因为他是“净身”了的人,又在宫里过了60多年,毕竟与常人有些不同,不能葬在祖坟里。老太监回家后的那几年,一些人又同情他,又鄙视他,也有的羡慕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二宝同情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孤苦伶仃,无奈进宫当了太监,一生漂零,落叶归根。现在一个老人吃了睡,睡了吃,无事可做,也无处寄托孤独的情感,挺让人看见心酸的;晚一辈的鄙视他,啥人不好做,非要去当太监,给人当狗,当奴才,端屎盆子,倒垃圾,弯腰陪笑,口称“奴才”,特别是一个男子没了“男根”,少了个“宝”,还是个男子吗?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女人腔、女人架,但又生不出个羔,下不出个蛋,死了都不能进祖坟,活得窝囊;还有一些人羡慕他,你看人家二柱也是一生,离家时瘦弱不堪,混了几十年,养的白白胖胖的,说起话来,特别顺耳,做起事来让人佩服,这几十年在外面可见了大世面,什么皇帝老子、皇后、嫔妃、皇太子、皇阿哥、亲王老爷,啥人没见过。更让他们惊慕的是,当老太监描述皇阿哥一顿晚饭竟上一百道小菜,有甜的、咸的、米的、面的,南方的、北方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走的,林中跑的,说都说不过来。阿哥天天吃腻了,有时高兴起来,赏给身边的太监,太监们躲在下房,尽情地享用美味佳肴,“嗨”,香极了。那也叫没白活过。人们羡慕之余,自然想着也让自己的儿子去体尝、体尝。可怜的孩子留在家里吃了上一顿,可能吃不上下一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长大以后,哪来弄钱娶媳妇,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光棍,与当太监有什么两样,起码当了太监能吃饱肚子,穿上裤子。于是,便有人来央求老太监了。
“二爷,您老帮帮忙,把我那小子送进皇宫做点事。”
每逢有人求帮忙,可难住了老太监,不办吧,有的来求者就是自己的侄子、侄孙;帮这个忙吧,断了人家的香火,将来到了阎王爷那里,孩子的祖宗要骂你太缺德。所以,老太监轻易不松口,只是向人们描绘太监的辛酸,以求劝别人放弃送子入宫的念头。就在老太监回乡的第三个年头,天逢大旱,整整200多天没下一丝雨,地上都干旱得裂了缝,又是一个大灾年,几家实在养不起孩子的亲戚,哭哭啼啼找上门来,一个劲地磕头,非要老太监帮忙不可,不然就将孩子卖掉。老太监出于无奈,勉强答应了几户人家,送了几个男童入宫。这几个童监后来勉强混口饭吃。有个特别勤快一点,干得好的,几年后升做大太监,偶然给爹妈捎点钱来,做爹妈的并不能真正体会太监儿子的心中之苦,反而觉得为儿子择了个好前程,甚至吹嘘儿子如何如何过得幸福。于是像传染病似的,南皮县很快刮起了一场风,纷纷把儿子往宫里送。几十年间,单一个南皮县,就出了200多个太监,所以人称南皮县“盛产”太监,并有民谣亦刺亦叹:
南皮出太监,太监能近天。(“天”指“天子”)
吃得饱饱的,馋死庄稼汉。
二、安家夫妻
河北省南皮县汤庄子有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后来他们结为夫妻。他们便是安德海的父母。
南皮、青县、河间一带“盛产”老公,早已闻名遐迩,有的太监在宫里发了迹,年老以后无子无靠,便将积蓄一生的钱财送给侄子、外甥等人,所以,这一带的农民受太监赞助的很多。也有的太监被乡邻瞧不起,不敢回乡养老,便在京城附近的寺庙里出了家,形成别具风格的“太监寺”。
南皮县西郊汤庄子,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依山傍水,环境优雅。村后是一座小山,小山只有200多米高,但山上长满了树林,到了春天,满山遍野的山茶花、杜娟花、牵牛花迎风微笑,一阵风吹来,空气里散发着山坡上特有的野草春花的芳香。山林里小翠鸟飞来飞去,蝶儿栖在枝头,山兔跑来跑去。从山上流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叮咚、叮咚,一跳一跳地向山下的小青河流去。那村边的小青河,虽不太宽,但长年流淌着清清的水,小鱼儿在水中游来游去,仿佛一伸手就能逮住几条。可当人们一伸手,它们便倏地一下游向远方,那摆动着小尾巴的鱼儿有时竟回头张望,似在说:“来呀,来呀,看你可能捉住我。”
就在这远离城市,恬静悠然的村子里,生长着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男孩和女孩20年后生下一个孩子叫“安德海”。
这男孩叫“安邦太”,女孩叫“杏儿”。安邦太长得虎头虎脑的,一双又黑又浓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胖墩墩的,很惹人喜爱。他的父母曾生过四个男孩三个女儿,偏偏四个男孩全夭折了,三个女儿个个健康、活泼,安邦太是第五个男孩,其实也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自然被捧到了天上。杏儿的家仅与安邦太的家一条小路之隔。杏儿的爹因家中贫困,48岁才娶上媳妇,只生了杏儿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杏儿便成了爹娘的掌上明珠。
两个娇孩子并不怎么任性,他们从小就喜欢在一块玩耍。还是安邦太两岁的时候,杏儿才一周零八个多月,杏儿的家里来了位亲戚,给杏儿买了几块小糖。杏儿一手拿一块糖就撒开小腿往外跑,杏儿的爹娘生怕女儿摔跤便也跟着往外去,只见杏儿跑起来像个小鸭子似的,一摆一摆的,煞是逗人。杏儿径直跑到安家门口,奶声奶气地连声叫:
“安哥哥,安哥哥。”
小邦太从屋里跑了出来。
“安哥哥,小糖,给你。”
两个孩子费了好半天劲才将小糖外面的那层纸剥开,含在嘴里嚼着。
“哇……”
杏儿大声哭了起来。小邦太赶紧跑过去,哄着杏儿。原来,是杏儿一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小邦太对着杏儿的嘴一个劲儿地直吹,人们看着两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开心地笑了。村里有个研究相术的长者断言小邦太与杏儿是“夫妻相”。
两孩子就这样形影不离的长到了16岁。邦太已明显出现了男性的特征,音质变得又浊又粗,嘴角边长着黑绒绒的小胡子,高高的个儿,宽宽的双肩,一双大手,给人以矫健的感觉。杏儿像所有的16岁的大姑娘那样,出落成芙蓉花一般的俏模样,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在腰间一摆一摆的。乌黑明亮的双眸镶在圆圆的脸盘上,小巧的鼻子,樱桃红唇,那脸皮似“鸡蛋二层皮”,又细又白又嫩。每逢生人,她那水莲花一般的脸便羞红了,腮边两朵红晕煞是好看。青春的活力、姣好的面庞、柔柔的话语不知撩拨过多少小伙子。年轻不伙子们有事没事总愿跟她接茬说上几句话,杏儿去洗衣服,年轻小伙子们也跟在后面装模做样地洗衣服,杏儿去挖野菜,年轻小伙们也纷纷去挖野菜。吃饭的时候,小伙子们总爱捧着饭去杏儿家,边吃边聊边用眼睛偷偷地瞟杏儿几眼。杏儿每次都装作没看见似的。前村后村的小伙子不少人心中都装个杏儿,可杏儿的心中却只有一个人——“安哥哥”安邦太。
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孩子心中都隐隐约约地感到既渴望看对方一眼,又怕彼此见面,小时候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打闹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偷偷地望一眼。这大概就是初恋吧。这爱,那么神秘,那么诱人,那么强烈,直撞两颗年轻人的心。
男孩憨憨地笑,女儿柔柔地笑。笑弯了腰,笑红了脸,笑得水秀,笑得山灵,笑得太阳公公躺进云层里,笑得高粱低了头。一天天,一年年,两个孩子变成了大人。那年他们19岁。19岁,多少梦想,多少憧憬,多少迷惘,多少依恋。19岁,人生的花季;19岁,蓝蓝的天,清清的水,他们满怀着爱恋,沐浴在情河里。
一日,安邦太与杏儿恰巧在田里锄草,今个儿,天气特别燥热,天上打着闷雷,就是不下雨,邦太热得实在受不了,便把小褂脱下来放在地头。杏儿虽然也热得、闷得喘不过气来,但女孩子家岂能乱脱衣服,她宁愿死也不会脱下小褂,那蓝花小褂早已汗湿,紧紧地贴在背上,难受极了,又闷、又热、又渴。杏儿她爹实在撑不下去了,对杏儿说:
“闺女,我先回去,你再把这两垄地里的草锄一遍,也回家吧,不要耽搁时间,你娘也快该做好饭了。”
“好,爹。我等一会儿就回去。”杏儿低着头,认真地锄地。安邦太见杏儿的爹先走了,便寻思着把妹妹支走,好单独和杏儿呆一会,便对妹妹说:
“大妞,咱家的猪这会该饿了,你赶快回去烧点猪食。”
安邦太的妹妹才12岁,哪里懂得哥哥的心思,便应声走了。妹妹刚走远,安邦太便向几垄地以外的杏儿喊道:
“杏儿,天这么闷,歇会再干吧。”
“不了,俺娘还等俺回去吃饭呢。”
“歇一会儿,我帮你锄一垄。”
杏儿巴不得有人帮忙,再说,安邦太又不是外人,“累死他活该。”
杏儿挨着他的“安哥哥”坐下,不住地抹着脖子上的汗。从小两人玩耍也许还搂抱过呢,可自十来岁开始,两人就没这么近地紧挨着。安邦太傻呆呆地望着杏儿,眼睛一眨不眨,杏儿被他看得脸都羞红了。
“看什么,又不是不认识。”
“看你好看,眼好看,嘴好看,一切都好看。”
安邦太想摸一下杏儿的手,杏儿察觉到了,赶快把手缩回。“快干活吧,你看那边的乌云压过来了。”
安邦太哪还有心思干活,他爱慕已久的心上人紧挨着自己,此时岂能让她溜掉。
“唉哟,唉哟,疼死我了。”
安邦太捂着肚子,呼天喊地。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肚子疼,你快给我揉一揉。”
杏儿不知是计,刚想走近安邦太,不料安邦太一张双臂将杏儿揽在怀里。他紧紧地搂住杏儿,搂得杏儿喘不过气来。他把双唇紧紧地压在杏儿的唇上。
“快松手,有人来了。”
安邦太刚一松手,杏儿低着头,红着脸像小兔子似的跑了。安邦太在她的身后笑着追着,两人的身形消失在远处。
“喀嚓,轰隆隆。”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安邦太紧紧拉住杏儿的手,直往村后的小山上跑去。杏儿一路挣脱,可怎么也挣脱不了安邦太的双手。这后山上有一个小山洞,小的时候,他们曾来这里捉迷藏。小山洞不太大,仅能容纳五六个人,洞口长满了荆棘,可以将洞口遮掩得严严实实。安邦太和杏儿躲雨进了山洞。
这一阵子雨可真大呀。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淋透了。刚才淋了雨,现在又躲在山洞里,杏儿冷得一个劲地打寒噤。
“杏儿,冷吗?”
安邦太柔柔地问着。杏儿点了点头。安邦太默默地把杏儿拉到自己的胸前,再一次紧紧地搂着杏儿,两双嘴唇凑到了一齐,热烈地吻着。杏儿听得很真切,她的“安哥哥”的心跳得可有力了。安邦太轻轻地托着杏儿的下巴。
“杏儿,我想,我好想。”
“想什么?”
杏儿明知故问,其实此时她的心里也渴望着,但她本能地拒绝着。
“我想要你的身子。”
安邦太在杏儿的耳边呢喃着,他此时只觉得势血沸腾,心中有一种欲火,一种难以按捺的火在燃烧着、燃烧着。这火吞噬着他的身、他的心、他的灵。
“不,我怕、怕。”
“怕什么?”
“怕你看不起我,还怕……”
还怕什么,安邦太的心里有些糊涂了。但杏儿怕,她怕这样以来会有孩子。
“杏儿,快给我吧。”
安邦太急促地催着。杏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安邦太轻轻地脱去杏儿那已湿透的衣服,杏儿的胴体鲜明地显了出来,她白嫩的肌肤,细细的腰肢,都让安邦太激动。两人屏住吸呼,翻江倒海,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
安邦太抹去了杏儿脸上的泪水,杏儿依偎在他宽厚的胸前。“杏儿,明天我就央求爹找个媒人,你肯嫁给我吗?”
杏儿在安邦太的胸前默不作声。她心想:都已经是你的人了,还这么问干嘛。在那个年代男女婚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这一对相爱的男女竟在野外偷吃了禁果,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
没过几天,安邦太便央求父母请个媒人到杏儿家说亲。谁知安邦太的父母正告他,他们也很喜欢杏儿,早已暗中求人给他们算过生辰八字,结果女克男,安邦太命犯阳刃,不能婚配。这命相不合似晴天霹雳,打碎了安邦太的美梦,再说杏儿自从那次从山洞回来,生怕见安邦太,又渴望天天见,她躲着他,避着他,又羞又恨的复杂情感时时困扰着她。这几天,她估摸着安家该央人来提亲了,可怎么安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安邦太呀,安邦太,难道你是个负心汉?不,不可能,安邦太眼睛闪烁着的光芒明明白白告诉杏儿,他真的爱自己。日子过得好慢呀,杏儿整日魂不守舍,茶饭不香。一天早上吃饭,杏儿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反胃,刚放下碗,“哇”的一声全吐了。杏儿连忙说自己昨儿晚上受了凉,这会儿头疼得很。杏儿的爹妈也就没多问。可杏儿吓坏了,“妈呀,‘那个’已经超十几天了。”
杏儿哭了。晚上她趁上茅房之机,在安家门外学猫叫,果然,她的心上人出来了。她从安邦太那“多云”的脸上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急切地要把重要的事告诉他,可安邦太先开口了:“杏儿,爹说咱们命相不合,不答应找媒人说亲,我正愁着呢。”
“什么?你不娶我?”
杏儿惊愕了。
“不,我要你。我会慢慢想办法娶你。”
“慢慢想办法,可孩子不会慢慢地来的。”
“孩子?你?”
杏儿羞红着脸,点了点头。安邦太像露了气的皮球——瘪了。他愣愣地站在那儿,杏儿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安邦太回来以后,跪在爹娘的面前发誓:非杏儿不娶。
杏儿的肚子慢慢地向前凸,终于有一天,纸再也包不住火,杏儿的爹娘怒不可遏。
“安邦太,你这个混小子,干了好事不负责任。”
杏儿的爹气冲冲地找到了安家。生米煮成了熟饭,只好找个媒人,走走过场,杏儿匆匆地嫁到了安家,新婚之夜,杏儿倚在丈夫的肩头,低声抽泣:
“我过门不几个月就要生孩子,今后我可怎么做人?”
“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疼他就行了,管他别人说什么。”
丈夫安慰着杏儿,可杏儿忧心忡忡。那昔日红苹果一般的脸蛋现在如蜡一样的黄,安邦太心疼地望着妻子。
“要么,趁乡邻不知道这件事,咱们把他搞掉,以后不愁没有孩子。”
小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夜,最后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他们听说用布带紧勒孕妇的肚子可以将胎儿弄死。于是夜深人静之时,安邦太便用一根很宽的布带将杏儿的肚子紧紧勒住,杏儿疼得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她紧咬牙关,忍住疼痛,为的是以后能抬起头来做人。就这样,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被父母扼杀了。经过两个月的调养,杏儿的身体渐渐地恢复了健康。安邦太夫妻夫唱妇随,男耕女织,生活过得很愉快。转眼间,他们结婚已三年多了。自从新婚勒死男胎,杏儿再也没能怀上孩子,夫妻俩都很焦急。一天晚上,安邦太抽着闷烟,靠在床头边,一吭也不吭,杏儿明白丈夫的心思,柔声地问道:
“你又在想那事了,都怨我不争气,生不出个娃儿。”
安邦太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的妻子,叹了口气,他心里很难过。他为妻子感到委曲,别的娘儿们总在杏儿背后指指点点,什么“不下蛋的鸡”,什么“命中无子”,再难听的话她们也能说出口。安邦太明白结婚三年多没有孩子,并不是杏儿的错,那是自己造的孽,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吧。安邦太一手摸着妻子那总是鼓不起来的肚皮,一手抚着妻子的头发,安慰杏儿:
“咱们还年轻,急什么,听老人说越急越怀不上。”
“我现在连‘那个’都不正常,八成是病了吧,等过一阵子,我回姥姥家,听说姥姥认识一个郎中,专治妇女病。”
“那也好,明儿一大早,我陪你去庙里,上柱香,求观音菩萨发发慈悲,给咱们送个孩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夫妻俩便急急地上了路,他们要赶40多里路去庙里上香求子。香也上了,头了磕了,大夫也诊了脉,开了方。药倒是吃了不少剂,可杏子的“那个”一直不正常,杏儿的妈知道当年那一段丑事,断定是老天爷惩罚这两个犯了天规的人,是有苦往肚子里吞,说也说不出来。一日,杏儿来到河边洗衣服,她自从发觉自己总是怀不上孩子,总是低着头走路,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虚得很。她越来越少言寡语,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男人,原来暗恋杏儿的同村小伙子,故意冲着杏儿走过来。
“杏儿,洗衣服去呀?”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搭讪着。
“嗯。”
“咦,别忙着走嘛,洗完衣服回家干嘛,去守着你那个没本事的安邦太。”
杏儿绕着道,想尽量避开他。这个人去年娶了个“母夜又”似的老婆,好吃懒做,恶神一般地死盯着丈夫,她心里明白自己的丈夫曾喜欢过杏儿,生怕杏儿抢走她那个游手好闲的丈夫,便寸步不离丈夫。恰巧今天她回娘家去了,她的丈夫瞅准了杏儿这时该来河边洗衣服了,便贼头贼脑地窜了出来。
“杏儿,是安邦太没本事,害得我抱不上大侄子,这样下去可不好,安家无后全怨你,你要背个坏名声。我是为你着想,今晚你装作上茅房,到我家里去,趁那个‘母夜叉’不在家,我给你传授接子秘方。”
那人笑嘻嘻地把脸凑得更近了。杏儿看看他那双色迷迷的小眼,直感到心里恶心。
“呸,你老婆母夜叉呢?趁老婆不在家偷鸡摸狗。”
“母夜叉”在娘家吃了午饭,心里忐忑不安,她实在是不放心色鬼丈夫,便不顾爹娘的诚心挽留,更不需等丈夫来接,自己跑回来了。她一手揪住丈夫的耳朵,另一只手挪出空来,“送给”丈夫几个大耳刮。
“骚娘们儿,自己下不出个蛋,生不出个羔,猴急了,勾引我男人。”
那女人又哭又骂又叫,闹得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杏儿被羞辱了一通,跑到家里蒙头大哭了一场。安邦太明白妻子是清白的,他安慰了妻子,便跑到村的东头找“母夜叉”衅事。“妈的,‘母夜叉’,欺负到老子的头上了。”
那“母夜叉”也不示弱,立刻出门应战:
“老娘把你老婆捉在床上,你戴了绿帽子,还有脸来吗?”
“你敢说杏儿一个‘不’字,老子给你拼了。”
一来二去,二人扭打了起来。好半天,众人才把他们拉开。杏儿本来与她男人没什么关系,这一打,反而扬了名,恶名在外了,被人们传来传去,没有影的事传得有了影,在人们心中,杏儿成了不贞女人。安邦太夫妻俩本来因为无子,心里就有一点别扭,这下,日子可就更难过了。他们几乎不与外人来往,两人独处的时候也很少交谈,往日的依恋、吸引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只是机械地干活、吃饭、睡觉,他们几乎忘了那如胶似漆的夫妻情爱。安邦太一天到晚抽着老烟袋,杏儿没事时就坐在床沿·边做鞋子,给安邦太做,给公公做,给婆婆做,鞋子一双又一双,已经堆的很高了,她还在做。
“你都能开鞋店了。”
安邦太因为今早赶集时,卖了只羊,赚了点钱,心里稍微有点高兴,便搭讪着跟妻子说话。杏儿抬起头,安邦太仔细瞧了一会儿,猛然心里一阵酸楚。
“唉,杏儿今年才刚30岁,可怎么就长出了白发。”
安邦太心里暗想着,他忽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愧疚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杏儿关切地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知是妻子的白发让他内疚,还是妻子粗糙的手掌让他难过,也许是妻子细致的心让他感动。安邦太突然一把抓住杏儿的手,急切地唤着:
“杏儿、杏儿。”
这种让杏儿当年心跳不止的唤叫声,她已经陌生了,至少有八九年没听见过了。杏儿流出了热泪。安邦太像个毛头小伙子急切地盼望着、要求着。
“这大白天的,不行。”
“什么不行,咱们是两口子。”
不由分说,安邦太将杏儿压到了身底下。丈夫熟睡了,他发出均匀的鼾声。杏儿愣愣地望着窗外,她惊奇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草露头了,再仔细聆听一下,外面的燕子叫声也有了。哦,春天来了。
春天百花争艳,万物复苏。安邦太夫妻抓住时机,春耕大忙了好一阵子。这些日子,杏儿总是觉得自己怪怪的,好像要有喜事降临在她的身上似的,她总想哼几句多年忘了哼的小曲。安邦太看见杏儿一天天白胖起来,心情也开朗了许多。自然,夫妻之间的“那件事”也多了起来。一天晚上,杏儿将丈夫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摸摸看,可能感觉到什么?”
安邦太迷惑不解地看着妻子,他抚摸了一会儿,好像没发现妻子有什么不对劲儿。杏儿见丈夫这么迟钝,撅起可爱的小嘴,但她太高兴了,她要把这股高兴劲儿“传染”给丈夫:
“你趴在这里听一听。”
安邦太把耳朵凑到杏儿的肚皮上,听了好一阵子,才说:“我听见了,你的肚子饿了,在‘叽里咕噜’地叫呢!”
“别的没听见什么?”
“你肚子里又没有天,难道还能打雷不成。”
“打雷,何止是打雷,是打了个大惊雷。”
杏儿笑眯眯地继续说:
“这雷呀,打一声叫一声爹。”
“什么?你说清楚些。”
安邦太忽地坐了起来,他不敢相信妻子说的是真的。十年了,他盼了十年的儿子,一年一年的落空,近些年,他失望了,不再盼儿。今天听妻子这么一说,他简直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兴奋地抓住妻子的手一个劲地紧捏着,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从他的身边溜走似的。
“你快说说,有几时了?可靠吗?”
“大概两个多月吧,开始我也不敢相信,所以就没告诉你,至到前几天,我的‘那个’一直没来,可偏偏不想吃东西,见了油腻就恶心。昨天我去问我娘,她告诉我可能是有了吧。”
杏儿向丈夫轻轻地描述着,两个人边说边乐,一阵阵吃吃地笑声传到隔壁安邦太父母那里,老俩口直纳闷:“有什么喜事!”又过了七八天,安邦太带着杏儿去她姥姥家,找到了那位老郎中,一经把脉,老郎中拱手道喜:
“恭禧、恭禧,枯木逢春啊,两个喜得贵子,已近三个月了。”
安邦太差点没跳起来:
“我有儿子啦。”
杏儿怀上孩子的消息传到安邦太的爹娘耳里,老两口乐疯了。这安家就安邦太没儿子,老二安邦杰儿女成群,这下可好了,长房有了儿子,老两口的心病没了。杏儿的婆婆把几个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全拿来了:
“娘,留着您老自己补补身子吧。”
“不,不,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补什么身子,多活一天都是累赘。你现在怀着孩子,一个人养两张口,不容易呀。”
老人一辈子先后生育十次,一共加起来也没吃上20个鸡蛋。这会儿,她把安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别说让她拿出几个鸡蛋,就是拿出老命,她也会干的。安邦太为了让杏儿调养好身体,总是一大早就上山打点野兔之类回来,杏儿一看肉类油腻东西就反胃,一口也吃不下去。到了秋天,杏儿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初冬来临,寒风刺骨,凉气袭人,安邦太跳下冰冷的小青河中,用鱼篓去罩小鱼,那活鱼汤又鲜又香,杏儿可爱喝了。安邦太一天一天地精心服侍妻子,杏儿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胀,每到晚上,安邦太就给妻子轻轻地揉揉肩,捏捏腿,杏儿怀着他的儿子,这孩子可是盼了十几年才盼来的,一定是个宝。
“杏儿,瞧你现在又白又胖的,儿子也一定白白胖胖。”
“唉呦,孩子的小腿在踢我呢,他的小手也在掐我。”
胎儿的每一次运动都能引起夫妻俩的一阵激动,安邦太轻轻地拍打妻子那凸出的肚子:
“好儿子,老实一点,别踢痛了你娘。”
“不疼,孩子踢得一点都不疼,这孩子将来一定很孝顺。你说:咱孩子长成什么样?是个男孩,还是女娃?我呀,可想生个女娃了,她长得漂漂亮亮的,大辫子又长又黑,笑起来像个小铃铛,她呀,不到十岁就能帮我做饭、洗衣、劈柴。大的是个女娃,等以后,我再多给你生几个儿子。”
妻子憧憬着未来,安邦太也有自已的渴望:
“不,这第一个孩子要男孩,男孩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这孩子要长着高高的个儿,粗壮的身体,浓眉大眼,我教他种田、打猎。”
“是儿子我当然很高兴,不过我不要他学种田、学打猎。我要供他读书,咱们省吃俭用,供他考秀才,中举人,做大官,干大事。”
夫妻俩就这么憧憬着、梦想着,急切地盼望着孩子的到来。一天,一个看风水、算命相的先生打安家门口经过,他迟疑了一会儿,又是摇头,又是啧嘴,走了。安邦太的爹听说后,认为这位先生一定看出了点什么,便紧追到村外:
“老先生,请慢走。”
算命先生稍作留步,眯着双眼,等待安邦太的爹发话:
“老先生,刚才你在我家门前经过时,又摇头,又啧嘴,一定有什么事。”
“哦,那是本人的习惯动作,没什么。”
安邦太的爹心里明白不是“没什么”,而一定是“有什么”,只不过算命先生不愿说罢了。他哪里肯放过这算命先生,死活硬拉硬拖,好歹才把算命先生请到了家,他连忙让家人到集上打酒买肉,款待先生。酒足饭饱之后,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头,嘴里不住地嘀咕着什么,然后开口了:
“命为天定,不可违也。若是不信,必遭劫难。刚才本先生从你家门前经过,一眼就看出来,你们这宅子走势不好,这宅子落在一块‘棺材地’里,这‘棺材地’,即上大底小之形,宅妨人,住在这种宅子里,阴盛阳衰,阳气不足也。若要破这重重阴气,必弃宅择地另建。”
算命先生说了一遍,不由得安家人不信服。
“是啊,小老儿的大儿至今无后,但他的老婆就快要生了,等生了孩子,俺就请先生来给看一块风水宝地,另建新屋。”
“晚矣,孩子落生在这样的宅子里,势必阳气受阴气之克,阳气甚衰也。”
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地走了。这可急坏了安家,眼见杏儿就要临盆了,再说,麦子都也就要收割了,也抽不出劳力盖屋呀。村里的一位私塾先生听说安家为宅子一事发愁,便来安慰他们:
“算命先生口称你们家阴盛阳衰,一点不假,这邦太上面几个哥哥都夭折了,可姐姐都活了下来,邦太娶媳妇十几年竟无子嗣,要克阳呀,也早已克过了。依本人之见,且不急着另建宅。”
安邦太的爹也觉得私塾先生有道理,便决定等收了麦,到了夏天,再说这事。
算命先生其实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他打听到安家大儿子盼了十几年的孩子,终于枯木逢春,媳妇怀孕了,一家人乐得合不上嘴,便猜想这孩子一定十分金贵,只要他算命先生做得十分像,不露一点儿破绽,不怕他安家人不信,这个混饭、挣钱的好机会可千万不能溜掉,于是,他便瞎扯了一气。至于杏儿夏天生的那个孩子——安德海,真的阳气不足,只不过是事物的巧合罢了,并不是什么天意。
三、风雨婴儿
安家夫妻整整盼了十年,才盼来儿子安德海。他们希望儿子长大后延续香火,可他们的愿望最后没能实现。
杏儿临盆了。这几天,天气格外燥热,太阳像个大火炉,能把大地都晒化。太阳一出来,人们就纷纷躲进屋里,煮上一锅绿豆汤,渴了,饿了就喝上几口,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谁也不愿意出门。
这几天,杏儿挺着个大肚子,坐在石板铺成的地上,一动也不想动,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着,她只觉得心头堵得、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想这肚子里的一大堆东西怎么把它搞出来,她好像一点儿都不高兴,十几年来,没生孩子,遭了多少人的冷眼,甚至她丈夫也冷遇她,如今要做母亲了,高兴了八个多月,可近十几天来,她的高兴劲儿一点也没有了,只是愁肚子如何瘪下去。听老年人说,生孩子很痛苦,特别是头一胎,那应该叫过“鬼门关”。这关她能顺利地闯过吗?杏儿心里一点谱也不知道,唉,做女人,做母亲,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啊。
杏儿的腿、双脚已肿涨得很厉害,她几乎觉得挪不动腿,只好坐累了睡,睡累了坐,反正坐也好,睡也好,都不舒服。安邦太在一旁干着急,他希望为妻子分担一点,可偏偏分担不了。“杏儿,起来,吃一点东西吧。”
安邦太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杏儿慢慢地坐起来,靠在床头,她感激地看了一眼丈夫。在那个年代,妇女的地位很低,有的妇女生孩子前得不到片刻休息,做饭、洗衣服、喂猪、下农田,哪一样活不干。有的妇女把孩子生到了地田、河边,会扎脐带的,孩子命大便活了下来;不会扎的,婴儿的脐带感染了,一出生便夭折的太多了。而杏儿却享受了别的妇女所不曾享受的待遇,一来是她与安邦太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笃厚,二是她多年未生育过,安家把这个即将来临的小生命看得特别宝贵。杏儿很知足,她感到非常幸福。
吃完面条,杏儿感到有了点劲儿,便努力站起来,她想活动活动筋骨。杏儿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她家的小花猫看见女主人出来,非常高兴,轻轻地一跳,跳到了杏儿的面前,杏儿没意识到这会儿小花猫会猛地从后面跳过来,冷不防地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
“哎哟,怎么东西扎了我一下。”
安邦太听见妻子“哎哟”一声,连忙跑过来。
“你瞧瞧,好像有根针扎了我一下。”
安邦太撩开妻子的衣服,光滑、浑圆的肚皮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过了片刻,杏儿又感到针扎一般的刺疼。原来,阵痛开始了。那撕肝裂肺的阵痛一阵紧似一阵,杏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又被难以忍受的疼痛折磨醒,她低声地呻吟着,呻吟着……
到了下午,天气更闷热了,一丝风儿也没有,树叶在烈日的照射下,都耷拉着叶儿,蝉在树上一个劲地鸣着。安邦太跑到院子里,“咕嘟、咕嘟”地猛喝了几口凉水,他在屋外转来转去,两手直搓,屋里不时地传来妻子的哭叫声。
“老天爷呀,这孩子怎么这么难缠,马上就要把娘折腾死了。”
安邦太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小祖宗,你快出来吧,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是读书的料,还是种田的坯子,我现在只求你可千万不要再折磨你娘了。”
接生婆从屋里跑了出来:
“安家大哥,你媳妇是难产,她的骨盆太窄,折腾了两天,没吃东西,现在已经没了力气,孩子就是下不来。”
夜暮渐渐拉下,杏儿的脸淌着泪,已经扭曲的不像样子了,孩子还是生不下来。邻家大婶、杏儿的婆婆及妯娌都围在屋里,干着急。突然,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开。
“轰隆隆隆……”
一个大闪电划过天空,霎时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顿时瓢泼大雨直往下泄,刚才又热又闷的空气有所缓解。
“孩子露头了。”
一声惊喜的叫声,将安邦太从昏睡中叫起,他急忙往屋里闯,接生婆伸开双臂将他拦住:
“走,走,走,老婆生孩子,你进来干什么,走远点,碍手碍脚的。”
安邦太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踱来踱去。他娘、他婶子看见他着急的样子,不禁笑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沉不住气。”
夜已深,雨还在不停地下,屋外雷鸣电闪,屋内人们心急如焚。孩子只是露了点头,就是下不来。
“喀嚓”一声一个大炸雷仿佛在人们的头顶上炸开,杏儿吓得一哆嗦,无意中一使劲,孩子居然生出来了。
“哇”的一声,划破了长夜的寂寞。安邦太激动的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撞进屋内。
“儿子,是儿子,安家老大有后了。”
安邦太抓住妻子的手,拼命地叫着。安家的这个孩子恰巧在打雷的节骨眼上落地,不禁引起了乡邻的七嘴八舌:
“云从龙,风从虎,这孩子呀,不寻常。”
“不对,你忘了:打雷下雨降儿郎,中了状元民遭殃。说不定呀,这孩子是个祸害。”
“安家几代人老老实实,安老大为人正直,他的儿子怎么能成祸害。”
“那可说不准,老子正直难保他孩子不歪。”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只要不在安家人面前说,管他呢。孩子一满月,杏儿便下地干活了。一个月大的孩子很乖,吃饱了便睡,睡足了张着小眼四处寻,是寻他的爹娘吧。
“他爹,孩子都满月了,给他起个名吧,总不能‘毛孩、毛孩’的叫一辈子呀。”
“是呀,叫什么呢?”
安邦太想了大半天,还是想不出个好名字,他很想给孩子起个雅一点的名子,万一将来成大气,总不能叫什么“狗蛋”、“驴羔”之类的吧。可他没读过书,起什么名字呢?
“他娘,这孩子打雷下雨天生的,我看就叫‘雨生’吧。”
“不好,我看‘雷娃’不错。”
“雨生。”
“雷娃。”
夫妻俩争执不下,暂时还是叫“毛孩”。毛孩在娘的怀里吮着乳汁,小脸一天天变白变胖,终于有一天,他伊伊呀呀地叫着:
“妈妈,妈妈。”
“孩子会叫妈了,他爹,你快来,孩子会叫妈了。”
孩子的娘兴奋地硬将蹲在院子里抽烟的丈夫拉回屋,非让孩子再叫一声“妈”不可。夫妻俩哄着、逗着孩子,可孩子的小嘴巴硬是紧闭着,安邦太很扫兴,转身离去。
“爸爸爸爸……”
一连串的“爸”唤回了安邦太,他兴奋地将儿子托得高高的,吓得孩子哇哇大叫。杏儿随手在丈夫的身上拍了几下,谁知孩子见他爹挨了打,破啼为笑,乐得合不上嘴。孩子的笑,并未引起夫妻俩的开心,反而他们忧心忡忡:
“这孩子喜欢看别人挨打。”
孩子渐渐地长大了,八九个月时,已学会在地上爬来爬去。安家养了一只小狗,这只小狗便是他的最亲密的小伙伴。孩子小手一挥,小狗就马上跑到他的面前,摇头摆尾,围着小主人打转转,每当院子里有什么动静,那只小狗便叫个不停。爹娘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家洗衣、做饭、喂猪,累了一天,无暇多看孩子几眼,这时小狗多偎了上来,舔舔孩子的手,再舔舔孩子的屁股。孩子的启蒙语除了“爹爹、娘”之外,便是小狗教他的“汪、汪、汪”。
安邦太夫妻拖着疲倦的步子刚一进院门,就听见两只小狗一起“汪、汪、汪”地直叫,他们纳闷了:家里哪来的两只小狗?他们连忙跑进屋,是儿子爬在地上,仰着头,正学狗叫呢。杏儿连忙把子抱在怀中,又怜爱又气恼地对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说:“儿呀,咱可不学狗叫,那小狗是吃了谁的,就替谁咬人。”
安邦太笑了:
“瞧你,这么一点儿小的孩子,他懂个屁,什么吃了谁的,就替谁咬人,他听得懂吗?”
谁知孩子似懂非懂地直点头。杏儿的心沉了,怀中的这个孩子长大以后,莫非去给人家当狗?做娘的宁愿吃苦受累养儿一辈子,也不愿替别人养条狗呀,杏儿的脸上布满了乌云。11个月,孩子便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爹牵着儿子的小手,每天下地干活时,都将他带到地头玩耍。孩子每次到了田野里,总是蹒跚地四处乱跑。他一口气地跑到田埂上,那埂上长着几朵小花,这是六月天,淡紫的喇叭花,粉红的牵牛花煞是好看。孩子伸手便去摘花,谁知一根刺棘划破了他的小手,他哇哇大哭起来,母亲连忙跑来,抱住孩子的头柔声安慰,孩子硬将母亲推开,倔强地坚持要摘花。母亲只好依着他,小花刚一到手,孩子便往头上戴,可他是个光头小子,往哪儿戴呀?没辙,他把花摔到地上,用脚揉着、踩着,多么鲜艳的小花朵,竟被一个不足一周岁的孩子给揉碎了。母亲的心又沉了一下。母亲默默地走了,儿子在后面跟着,母亲的脸上写着悲哀,儿子的脸上露着笑容。
又是一个闷热的天气,安家屋里屋外围满了人,大家围在一周岁的孩子身边,急切地看他抓什么。民间有个习俗,逢孩子满周岁那天,家长们便拿来很多东西,有用的、玩的、吃的、学习的,看孩子一伸手先抓什么,譬如说:先抓支笔,这预示孩子将来是读书人有出息;先抓麦种,预示他将来去种地;先抓花朵,男孩子长大后好色,女孩容貌姣好;先抓钥匙,预示孩子将来大权在握,有权有势。当然,这只是父母的美好愿望,或者说是一种寄托吧,并没有什么可靠的根据。这个习俗叫“抓周”。
安邦太夫妻的儿子“抓周”,办得很隆重,几天前,安邦太就和妻子商量该请哪些客人:
“孩子他大姑、二姑、三姑和姑父们一定要来,他表舅、舅妈也要请。”
“他爹,有一个人一定要请,他学问深,能给咱儿子起个雅名儿。”
安邦太当然知道指的是谁,那人便是本村的私塾先生。一年多前,他曾宽慰过安家夫妻不要信什么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什么阴盛阳衰,真的衰的话,也早已过去了。所以,安家夫妻对这么私塾先生又佩服,又敬畏。他可是村里的高人,非请不可。
今儿一大早,安邦太拉着弟弟安邦杰一道去打酒,买肉,接着又忙活了一上午,几桌待客的酒席总算准备出来了。客人也已陆续到齐,大家个个笑逐颜开,恭贺声不绝于耳。安家夫妻忙着招呼客人,竟忘了儿子。这孩子已经走得很稳当,胖乎乎的脸,圆滚滚的手,很逗人喜爱。他在做什么?他正在领着一群孩子,这些孩子有他的表哥、表姐,有他的邻居,七八个孩子都比他大,可一个个像着了魔似的,全听他的指挥。他一会儿把四岁的大表哥拉到前面,一会儿又把邻家两岁的小女孩送到后面,其中,有个三岁的女孩,是他表舅家的女儿,他应该唤作表姐。这位小表姐从小就倔强、任性,爹娘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会儿,她不服从小表弟的指挥,站在孩子们排的队伍外,只见安邦太的一周岁的儿子猛一用力,用头去撞女孩。那女孩被撞得哇哇大哭,好像男孩还是不依不饶,又用力抬起小脚,狠狠地向女孩的腿上踢去。大人们连忙把两个孩子给拉开了。
“一岁看大,三岁知老啊!”
老私塾先生捻着胡须,摇头晃脑。人们急于听他说下去,可他不说了。
“老爷子,什么‘一岁看大,三岁知老’?”
安邦太急切地盼知儿子的命运,一再地追问。老先生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
“权。”
众人似悟似迷地点了点头。安邦太早已准备了孩子抓周时用的物品,有毛笔、点心、麦种、小花、各式各样的布娃娃、铜钱、钥匙,这些物品七零八乱地堆在床上。杏儿牵着孩子的小手,走到了床前。孩子天真地望望爹,又望望娘,他见这么多的人都围在床边,怯怯地不敢向前,一个劲地往母亲的身后躲,父亲又是哄又是拉,吓得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此时心里一个劲地跳,猜想着儿子首先抓什么呢?她希望儿子比他们强,自从儿子一出世,她便暗自下决定,再苦再难也要供孩子读书,读了私塾考秀才,中举人,中状元,做大官,挣大钱。她生怕儿子抓麦种、抓花朵,抓了麦种将来一辈子背向青天,面转黄土,种田人苦啊;抓了小花,注定儿子没出息,总在女人身上打转转,沾花拈草,被人轻看。母亲虽然心里很焦急,但她一不能代孩子抓,二不允许教儿子抓什么,仿佛儿子这一生的前途、命运都系在这第一把抓的东西上。慈母心,无私又自私,高尚又狭隘。杏儿忐忑不安地将儿子抱到床上。
那孩子呆呆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动,亲戚、乡邻都为他着急,他爹急得干瞪眼,心想:
“孩子,抓呀,快抓呀,你怎么不伸手呢?哪怕拿把麦种,将来种田也好,你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再说,咱们也不富裕,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只是个填饱肚子而已。”
孩子还是一动也不动,他爹真想打他一巴掌。孩子抬头看着众人,也许是他从众人的目光中看出了异样了吧,也许他还没想抓,反正,他只顾看着娘的脸,小手就是不伸向前。隔壁大婶忽然高兴起来:
“瞧,这孩子是主贵之命,他根本不需要抓什么麦种、毛笔这些玩意儿,他的命贵,将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是……”
她不敢说了,再说下去就要犯杀头之罪了。杏儿的心中稍有宽慰,是呀,可能是孩子的命极贵,他什么都不需要自己取,可什么都能得到。看着孩子丝毫没有行动的样子,母亲便弯腰将孩子抱起。可谁知杏儿刚一抱起孩子的瞬间,孩子用力地挣脱了母亲,向床上的东西扑去,他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准确而又迅速地左手抓起一把钥钱,右手拿起一个女形的布娃娃,然后身子向前一倾,嘴里叼起了一块点心,同时又用双脚压住了一把铜匙,得意洋洋地举着东西向众人一个劲地挥动着双手。这抓东西的动作那么疾促,那么准确,众人不由得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哈哈哈……”
一阵开心的笑声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孩子的爷爷。他刚才见客人把孩子团团围住,便向后退了几步,当孩子迅速抓东西的时候,他兴奋极了:
“好小子,爱财、好色、贪吃、专权。”
老人虽然并不希望孙子太贪得无厌,但也很开心,起码比他爹安邦太强得多。众人见老人笑得开心,也都附和着、赞同着。“不错,不错,财、权、色、食,人之大欲也。”
私塾先生这总结性的一语结束了安邦太儿子的“抓周”活动。孩子的母亲见老人、丈夫等众人正在兴头上,便凑过来,对丈夫说:
“他爹,求人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这下,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孩子命贵,叫‘贵哥’不错。”
“孩子来得迟,但聪明过人,叫‘聪儿’吧。”
“叫‘雷娃’。”
“叫‘雨生’。”
也有的大婶、大娘们给孩子起什么“蛋儿”、“铁柱”、“大闪”、“宝根”之类的名字,可是一大堆名字,似乎安邦太夫妻没有一个满意的。最后还是孩子爹开口了:
“大家给孩子起的名字都不错,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文雅劲。”
还是他那机灵过人的弟弟安邦杰说出了哥哥没有说出来的话。
“对呀,应该雅一点,你看孩子抓的全是文人用的东西,他将来读书高人一等,做了大官,总不能叫‘蛋儿’、‘柱儿’的吧。”
于是,大家一致推选私塾先生给孩子起个名字。那半晌没作声的私塾先生,此时矜持了几分,他那眼珠子叽哩咕噜地上下翻了几下,手把下颌,开口道:
“适才诸位之‘雷娃’、‘雨生’、‘大闪’,本人都考虑过,雷是一瞬即逝,闪是一晃而过,雨是一阵而已。不过,雷伴闪,雨从雷,雨落地化为水,这水嘛、水嘛。”
众人以为他为孩子起名“水生”,但他总“水”不出来,孩子的二姑急了,抢先说:
“水生,好,叫水生。”
“否矣,一滴水经阳光一晒,化为气,逝也。而众水最终归宿是大海,那大海浩瀚无际也,永不干涸,蛟龙深藏其中,龙喜水,就叫安德海。”
“安德海。姓安,品德寄大海,龙戏其中也。”
私塾先生又把“安德海”进行了一番解说。就这样,安德海这个名字便在热闹的日子里定了下来。
四、苦难童年
四岁时,安德海受了“汤包子”的胯下之辱,他八岁时发誓要报仇。
安德海在父母的精心呵护下,度过了愉快的最初的三个年头。这三年来,母亲没有生第二个孩子,又逢年景好,小德海格外受到优待,奶奶家的、外婆家的,甚至叔叔家的鸡蛋,舍不得吃,可小德海只要一去他们那儿串门,便能吃上一个鸡蛋,家里仅有的一点麦面也是全供给孩子,所以,他长得比邻家的孩子高,又白又胖,很令人喜爱。父亲是中年得子,视儿子为宝贝,舍不得碰一指头,母亲更是爱子心切,直到三岁还没断奶。安德海生活在一片爱的阳光之中。
又过了一年,年景明显不好了,安德海的母亲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慈禧的小情夫——安德洋,安德海的弟弟。这一年冬季几乎没正式下过一场大雪,俗话说:雪兆丰年。这北方冬季主要种植小麦,而小麦要越过漫长、寒冷的冬季,就必须有床“棉被”盖着,这大雪便是小麦的棉被。庄稼人天天盼雪,夜夜祈雨,而老天爷好像有意和人过不去似的,刚有点阴,天便转了晴,飘飘落落下了点小雪花,还没落到地下就化成了水。麦苗在严寒里冻得缩头缩脚。到了春天,麦苗返青,需要雨水,农谚说:春雨贵如油,一点也不假,麦苗正渴着,可偏偏就是不下雨。好不容易捱到了麦子成熟期,本来只是大大减产,人们还是忙着压场、磨镰刀,希望能收点回来。可谁知两夜的西北风吹个不停,麦子全倒在地里,烂在地里。眼见着到手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人们心里甭提多难过了。
六月以来,进入梅雨期,这雨呀,整整下了17天,沟满了,河满了,地里全是水,甚至小河里的鱼儿都游到了家门口,大水淹没了田地,淹没了房屋,淹没了人们的心。地里的高粱、玉米、芝麻、大豆等农作物全淹了,到了秋季,又是一场少有的欠收。春秋两季欠收,底子薄一点的人家便全家出外逃荒,稍有积累的也扎紧了腰带。
首先,安德海的鸡蛋是吃不成了,奶奶病重,家里卖了几只鸡,请来郎中,吃了些药,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母亲怀着孩子,面黄肌瘦,挣扎着下地干活,几次昏倒在地头,险些送了命。一日,安邦太将一个小篮递到四岁的安德海手中:
“德海,你奶奶生病,娘要生小弟弟,爹去下地干活,你乖乖地听话,拿着小篮到院子边去挖些青草来,喂喂咱家的那只小兔子。”
安德海很懂事似的点了点头,他这几天就一直看见娘从地里回来后躺在炕上一动也不动,爹烧了一点玉米粥,娘只皱着眉头喝上两口,便给了儿子。安德海头也不抬地一口气喝完,还舔舔碗边,娘看到他这些动作,总是苦苦地一笑。有一次,娘刚端起碗,便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安德海喝完了自己的一碗,其实,爹根本没有给他盛满碗,不过是小半碗罢了,他还饿,看着娘放在炕头的那半碗粥,馋得他直流口水。他慢慢地挨到碗边,先用一只手指头,沾一点儿粥,放在嘴里吮了吮,再沾一点,再吮,娘看见了,摸着儿子的头,劝儿子全喝下去,安德海端起娘的那碗饭,一仰脖,全喝下去了,正巧爹回屋取东西,看见儿子把两碗饭都吃了,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太猛了,安德海的鼻子、嘴巴全流血了,母亲看见儿子哭得好委屈,也跟着簌簌落泪。小德海哭累了,倒在炕上睡了。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只听见娘说:
“他爹,孩子饿,你那一巴掌真重。”
“唉,可怜的儿呀,爹是打重了,可你呢?干了一天的活,肚子里又揣着个讨债鬼,不吃点东西怎么撑得住呢?”
安邦太伸手摸了摸儿子,小德海屏住呼吸,闭着眼装睡。他虽不知道爹说的“讨债鬼”是什么东西,但他朦朦胧胧地知道娘每天很累、很累,不想吃东西。
“他爹,我看你明天还是把那只小兔杀了吧,煮点汤,给他爷爷、奶奶送一半过去,剩下的给孩子解解馋,也让他吃饱一次。”
一听娘说杀小兔,小德海再也沉不住气了,一咕碌爬了起来:
“娘,不杀小兔,不杀小兔。”
儿子哭着、求着,哭得爹娘无言以对。
“娘,你要是杀了小兔,我就不喊你是娘。”
爹娘被儿子的稚气逗乐了,就这样,小兔得救了。这小兔全身长着绒绒的、长长的白毛,一对红红的大眼睛可逗人爱了。白日里,爹娘下地干活,他一人在家便去兔窝里把小白兔抱在怀里,给小兔梳梳毛,喂点烂菜叶,亲了又亲,小兔温存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他们早已是一对好朋友了。
今天,爹让他给小兔挖点青草,小德海非常高兴。他先到免窝边去看了看小伙伴:
“小白兔呀,你老老实实地待着,可千万不要乱跑,我一会就回来。我去院子外面给你找点吃的来,你要好好地吃饭,吃了饭才能长大呀。”
他把过去日子好过时,爹娘劝他多吃一个鸡蛋说的话,全说给小兔听了。小德海一手拎着小篮,一手拿着草铲,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外。已经是夏天了,田野里开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红的、白的、紫的,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小德海掐了一大把野花、在手里揉着、搓着,一只黑蝴蝶落到了牵牛花上,他蹑手蹑脚地扑蝴蝶。本来那蝴蝶一动也不动,当安德海刚一伸手捏它时,它倏地一扑双翅飞走了。安德海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下,心想:“等下次再见到这只蝴蝶,非把它捉住不可,捉住它,把它——用绳子扎起来,吊起来,让它不死不活,看它可敢和我作对了。”
安德海看看已近晌午,便用力地铲着青草,可他才四岁多,人太小,力气不足,那青草扒在地上又硬又粗,铲了老半天,也没装满小篮。
“唉呀,小兔该饿了,这么少的草,爹一定会骂的。”
怎么办呢?安德海从小就机灵,他那小眼珠一转:
“海,就这么办。”
安德海的家在汤庄子,其实只有三户人家姓汤,其余的20几户人家都姓安,还有几户姓张。为什么三户人家姓汤,村名叫“汤庄子”呢?原来,汤姓人虽少,但财大气盛,汤家从沧州迁来,据说是在沧州结了冤家,避仇人,兄弟三个来到这里定居。他们来时带来了十几个家奴,20几口大箱子,老年人说进村的时候,抬箱子的仆夫累得直喘粗气,扁担都压弯了,箱子里一定是金银财宝、绸缎细软之类了。他们一到村子,便从农民手中大量买地,盖了三幢高大、宽敞的大宅子,接着又买了十几亩地,雇些人给他们种田,不到三年,原来的“安家庄”改成了“汤庄子”,应了那句俗话:仗势欺人、财大气盛。
这两年,虽说年景不好,汤庄子已有不少人逃荒了,可这三家汤宅却不断飘出诱人的香味,他们仍然是吃肉喝汤。安家与汤家平日里素不往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愿得罪谁。什么原因?那不是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嘛:汤家势大,安家人多。四年前,安德海出生时,汤家也曾送过贺礼,汤家添丁生口,安家也去礼尚往来,所以,两家相处还算融洽。
这汤家老二,人称二掌柜,为人有些奸滑,平日里就惹人嫌,他整天游手好闲,提笼架鸟,人们见了他总退避三分。他有三个老婆,可三个老婆只有大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其余生的全是丫头,自然这大老婆生的儿子是个宝,顶在头顶上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这孩子骄纵无比,今年正好九岁了,名叫“汤宝”,可安家的人背后总爱叫他“汤包子——没货”。“汤包子”跟他爹如出一辙,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仅继承了老子的游手好闲之习气,还“发挥”了心狠手辣之专长。从小专爱找茬跟人打架,可村里的孩子们总远远地躲着他,他干着急没处撒野。
安德海因为年纪小,不知道汤家有个专横大王“汤包子”,更不知道“汤包子”的厉害。他刚才想:这青草什么时候才能装满呢?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记得前些日子,跟爹到地里玩,路过一块地,那地里种着绿油油的小白菜,还有红红的蕃茄,长长的豆角。安德海心想:“小白兔可爱吃青菜了,对,给它挖点青菜来。”
四岁的孩子费了好半天劲才走到那块菜地里,这么多的小白菜,多嫩呀,安德海低头便挖小白菜,三下两下,小篮就装满了。
这日,汤二掌柜带着他的宝贝儿子“汤包子”赶集回来,爷儿俩边走边说:
“爹,咱家的菜地就在前边吧。”
“小子,鸡呀、肉呀你都吃腻了,想吃青菜了?”
“不,我才不吃那破烂东西呢,烂在地里算了。”
正说着,只见安德海从他家的菜地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小篮,篮里装满了青菜。
“小子,站住!”
“汤包子”大吼一声,吓得安德海猛然打了个寒颤。“汤包子”认得这个孩子是安老大的心肝宝贝,叫“安德海”。他便步步逼近安德海,“小子,干什么来了,偷东西。”
“没,没偷东西。”
安德海边往后退,边为自己辩护。他才四岁,还不明白什么是偷,他认为地里的东西谁都可以去拿。
“妈的,你还嘴硬。”
汤二掌柜用极其赞赏的目光看着儿子,他想静观儿子是如何处置“小偷”的,以便在儿子身上找到“闪光点”。所以,此时他保持沉默,儿子仗爹撑腰,也仗自己占理,更加威风了起来,他把双手往腰间一叉:
“这里是我家的菜地,你的小篮里明明装着青莱,还想赖帐吗?”
“我是从这菜地里挖的小白菜,我的小白兔饿了。”
“兔子饿了,就可以偷东西吗?我还饿了呢,我可以偷你的兔子吃吗?”
一听说吃兔子,安德海急了,连忙求饶,可“汤包子”来了劲了。他两腿向两边一跨,搭了个“桥洞”,指着胯下说:
“今个儿你要是从我这‘桥洞’里钻过去,我就不吃你的兔子,要不然……”
安德海毫不犹豫地从他胯下钻了过去,为了保住小兔子,他还来回钻了三次。“汤包子”这下一点都不开心,原来安德海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胯下之辱”。“汤包子”又出一计,让安德海学狗叫并舔舔自己的脚。安德海早在三年前,也就是一岁左右的时候,就会学狗叫,学小狗舔食物,这一着,安德海最拿手。安德海根本不懂学狗叫是对人的人格污辱,便“汪、汪、汪”地叫了一阵子,又向前爬了几步,伏在地上舔“汤包子”的脚。就在安德海伏在地上舔脚的时候,“汤包子”上去就是一脚,踢得安德海鼻子直往外喷鲜血,眼冒金花,头晕脑胀。安德海躺在地上一个劲地滚来滚去,汤家父子边走边说:
“看你以后还偷东西不。”
幼小的安德海第一次在心底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咱们走着瞧。”
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安德海总是纳闷。
“娘的肚子怎么了?”
爹说:
“儿呀,等些日子,爹和娘一块去地里扒一个小弟弟回来,你疼弟弟吗?”
“疼,我一定疼小弟弟。我也去扒一个毛孩来。”
安邦太夫妻笑了,自从怀上第二个孩子,又逢灾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们很少有笑容。他们今天笑了,他们笑儿子天真,但他们是打心眼里笑,因为他们的宝贝儿子才四岁就想着“扒毛孩”,(“扒毛孩”是北方农村生孩子的别称。)这孩子是安家的希望,安家传宗接代全系在儿子身上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到了冬天,玉米粥也难喝得上。爹把秋天收的一点山芋晒干,再把山芋梗和山芋干一起磨碎,煮着吃,日子过得紧巴,舍不得买盐吃。过去每逢冬天,母亲总是做一大盆盐豆子当菜吃,可今年豆子绝收,原来储存的一点陈豆子也吃完了,安家每天三餐便是山芋糊加少许萝卜,吃了一个冬天,安德海一见山芋就吐酸水,他多么想吃上盐豆子,哪怕是一颗也好啊。到了初春,连那可怕的山芋糊也断了,安德海跟着爹去挖荠菜煮着吃。
饿、饿、饿,安德海只觉得肚饿,饿得发昏,饿得想吐,可又吐不出来什么。他的弟弟安德洋出世了。由于母体营养极度不良,婴儿瘦弱不堪,小脸只有一个拳头这么大,满脸的皱纹,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难看极了。手指细得像根麻绳,身上皮贴着骨头,爹娘生怕小生命夭折,给他起个名字叫“狗剩”,意思是:狗都嫌孩子瘦,不去吃他,是狗吃剩了的。至于“安德洋”这个名字,是后来境况好一点,随老大安德海之名而起的。
爹娘下地干活去了,安德海便在家里照料小弟弟。小弟弟饿得直哭,五岁的哥哥便拿来山芋干往弟弟的嘴里塞,呛得“狗剩”差一点没死过去。安德海看娘总是把乳头塞进弟弟嘴里,乳头并不往外流一点水,弟弟立刻就不哭了。于是,安德海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狗剩”抱起来,托着他的头,把自己那肮脏无比的手指放进弟弟的小嘴里,弟弟果然不哭了,使劲地吮着哥哥的手,可吮了一会儿,又吐掉手指,放声大哭起来。“狗剩”哭哑了嗓子,哭睡了,醒了还在哭,天都快黑了,娘还没回来,安德海便抱着弟弟去奶奶家。五岁的孩子哪里会抱婴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奶奶家走,不料一脚踹在大粪池里,两个孩子满身、满嘴都是大粪,幸好二叔安邦杰发现及时,不然两条小命就没了。
难过的冬天总算捱过了,来年春,也许能收点麦子,吃上个饱饭。眼见着麦子成熟了,全家人有了一点笑容,估计今年收成比去年要好一些。爹娘忙着压场,安德海就把小弟弟抱到院子里,把弟弟放在地上,他在学着磨镰刀,一不小心,也可能根本就不会磨刀,手被刀口割破了,他用小褂的一角包住了伤口,抬头一看,弟弟正冲着他笑呢。这“狗剩”,名字不好听,可长相不难看,他除了长着一双像哥哥一样的又浓又黑的眉毛、明亮的大眼睛之外,还遗传了娘的一对浅浅的笑靥,一笑起来,很像个小姑娘。孩子虽瘦弱,但挺精神,特别是一开春,几个月的孩子便能咯咯地笑出声来。安德海比以前更加疼爱这个小弟弟。
再过几天就可以挥镰收麦了。奶奶突然感到心头堵得难受,当郎中赶到时,老命已矣。安家只好放下手头的活计,忙着办丧事。三天三夜的守孝,儿孙们不能睡觉,跪在灵堂里长达三个昼夜,加上心急,安邦太病倒了。这一病就是20多天,喘着,咳着,淌着冷汗,郎中把了脉,说他得了个“痨病”。安家就像炸了窝似的,哭哭啼啼,好不凄惨。一天夜里,安德海起来小便,爹正蹲在院子里抽闷烟。
“爹,你怎么不睡觉?”
“儿呀,你太小,还什么都不懂,咱家这日子难过呀。”
爹把小德海搂在怀里,小德海把头贴在爹的胸前,突然他觉得爹的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他用小手抚摸爹的脸,他觉得爹的脸又粗又硬,不像弟弟的脸那样细腻、柔和。
“爹,你哭了。”
“嗯,爹是舍不得你们娘几个。爹这个病难治好,不知哪一天就走了,你和弟弟还太小,你娘身体也不好,万一哪一天爹撒手走了,你一定要听娘的话,不要惹娘生气,行吗?”
安德海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撒手走了”,但他知道,“走了”不是件好事,爹就是为这事儿哭的。但他明白爹自个儿是不愿意“走的”。黑夜中,爹紧紧搂着安德海,安德海很少和爹这么亲近过,他觉得爹很疼他。他渐渐地在爹的怀里睡着了。为了给安邦太治病,安家把仅有的三亩盐碱地给卖了,夫妻俩到处求医,只要听说哪里有治痨病的偏方,就求人去讨,家里穷得空如一洗,安邦太的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经过一个冬天的调养,他的面色好看多了,人也胖了一点。种田人没了地,无田可种,就面临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何以生存?安邦太夫妻合计了一阵,决定安邦太给汤家二掌柜家当长工,杏儿给他家当女佣,洗洗衣服,并干些杂活儿。就这样,安家夫妻进了汤家。
白天,安德海在家照料弟弟,爹娘去汤家干活,晚上,爹娘回来给哥俩带点黑面窝头,中午那一餐,便在家煮点玉米粥或山芋糊吃。六岁的孩子还要喂好家里的一只小羊、两只鸡,可真难为他。弟弟已会走路,他很淘气,一眼没看见,他便跑到水井边,向井下张望。安德海便把弟弟关在院子里,弟弟玩累了,便趴在地上睡着了,有时弄得满脸都是泥土。安德海早上去给小羊割点青草来,再把两只小鸡放出去,就要忙着做午饭,他一个人又要烧锅,添柴,又要看着锅里的饭,实在忙活。有时遇到阴雨天,柴火淋湿了,一个劲地点不着,倒冒出来的浓烟把他熏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不容易煮熟了粥,弟弟又睡着了,他便摇晃弟弟。小“狗剩”有时还挺乖,可更多的时候是大哭大叫,弄得安德海不知如何是好。
杏儿的爹,即安德海的外公早已去世,外婆年迈耳聋,老年性白内障,双眼失明,杏儿是独生女,老来没依靠,十分可怜。杏儿便把瞎老娘接来同住。安德海喂饱了弟弟,又给姥姥盛碗粥端来,姥姥听见小德海的脚步声,连忙下床,一不小心,踩到屎盆子上,打翻了屎盆,摔倒了老人,安德海连忙上前去扶姥姥,一碗热腾腾的玉米粥一下子全倒在了弟弟的脚上,烫得弟弟抱着脚哇哇大哭。安德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姥姥扶上床,把姥姥身上沾了屎的脏衣服全脱了下来,又转回头来脱下弟弟的鞋子,一看那“狗剩”的左脚上起了个大水泡,安德海想把水泡按下去,他生怕爹娘回来看见后责备他,便猛一用力,水泡是炸了,可没过几天,弟弟的伤口感染,高烧不止,天又热,伤口又不清洁,那脓水血水一个劲地流,小命差一点没搭进去。
安家的两只花母鸡,在安德海的精心照料下,到了初冬便下蛋了,两只鸡轮流着产蛋,乐得爹娘直夸儿子。他们不舍得吃上一个,逢十天、八天的便让安德海拿到五里以外的一个小集市卖掉,换点零钱买盐吃。一天,弟弟硬闹着跟哥哥去卖鸡蛋。“狗剩”已两岁了,小孩子还算逗人喜爱,安德海也非常疼这个弟弟,便答应带他去赶集。一路上,小哥俩蹦蹦跳跳的,可高兴了,弟弟问这问那,安德海耐心地回答着弟弟,可谁知没有三里路,弟弟便累了,坐在地下闹着不起来:
“狗剩,快起来,等卖了鸡蛋,哥哥给你买块小糖,好么?”
一听说买小糖吃,弟弟便爬了起来。可走了几十步,又不愿走了。
“快点走,一看太阳都老高了,姥姥在家还等着我给她做饭吃呢。”
别说姥姥要等着吃饭,就是爹娘,他“狗剩”也不再理睬,他硬是站在那儿不走。没有办法,安德海只有背一会儿,抱一会儿,七岁的孩子哪里能抱得动两岁的孩子走几里路,安德海只觉得头昏眼花,脚下一不留神,两个孩子摔到了沟里,他爬了起来,慌忙去看看小篮里的十几个鸡蛋,还好,才打破了两个。安德海见那两个打破的鸡蛋,蛋清已弄脏了,两个蛋黄还能吃,他便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来:
“狗剩,快来吃,快把两个蛋黄吃了。”
“哥,生的,我不吃。”
“不吃哥就揍你,吃了鸡蛋能长高。”
听说吃了鸡蛋能长高,“狗剩”乖乖地全喝下去了,他天天盼着长成哥哥这么高。直到后来长大以后,朦朦胧胧地回忆吃两个鸡蛋的事,安德洋才体会出当时哥哥对他的疼爱。
日子刚有点好过,安德海的娘便病倒了。她在汤家做活期间,先后流了两次产。当夫妻发现又要添丁生口时,生怕养不起孩子,便偷偷地像20年前第一次那样勒死了胎儿。杏儿的身体早不如20年前,她已近40岁,终日的操劳,繁重的体力劳动,折磨的她已像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了,流产后不敢告诉东家,生怕做不成工,仍然坚持每天到河边洗衣服。坐月子的妇女最忌冷水,这一来,她得了月子病,腰酸腿疼手发麻,她咬着牙,连丈夫也不让知道,终于有一天昏倒在河边。
娘是不能再到汤家做工了,爹一个人的收入养不起一家五口人,七岁的安德海便到了汤家做放牛娃。一个孩子要看四头牛,真不容易,可他却把这几头牛驯服得服服贴贴,有时候牛吃饱了,安德海便找一块干净的草地,在树荫下休息。一天下午安德海美美地睡上了一大觉,醒来时暮色已合,他赶紧去牵那几头牛,糟糕,少了一头牛,他连忙把剩下的三头牛拴在一棵大树上,四处寻另外一头牛,四处找遍了,全然不见牛的影子,他急得哭了起来,到了晚上,天又沉又黑,他怕极了,可又不敢回家,他知道汤家饶不过他:
“对,干脆跑了算了,到大姑家去,汤家的人就找不到自己了。”
安德海几个月前曾跟着大表兄去过大姑家,便凭着记忆向东南方向跑去。这夜深人静的田野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挣扎着爬起来,妈呀,原来自己倒在了坟上。安德海浑身发毛,头发直往上竖,手心里捏着汗,他再也不敢往前走,一个人站在田野里大哭。汤家的人到了晚上不见安德海把牛赶回来,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便喊来安邦太,让他带几个人去寻安德海。安邦太一行人到了地里,只寻到了三头牛,不见安德海和另外一头牛,便四处寻安德海。人们隐隐约约听见孩子的哭声,跑过来一看,果然是安德海。孩子是找到了,可没了那头牛,汤家是不能善罢甘休的。人们又分头找牛,还算幸运,那只挣开绳子的牛被邻村的人捡到了,经过说合,给了人家一些酬金,牛总算带回来了。汤家决定不用安德海了。
安德海又回到了家里,帮着多病的母亲干些家务。一日,安德海到地里割草,他那曾经放过的四头牛见昔日的小主人来了,纷纷走拢过来。安德海见左右无人,便拍拍一只老黄牛的头,谁知那头老黄牛竞前腿跪了下来,仿佛示意让安德海坐上去,安德海猛一个跳跃,跳到了牛背上,他骑坐在牛背上,可惬意了:“等我以后发了财,就不坐这牛背了,我一定要坐轿子。”
五、娇儿违父
读了20几天私塾的安德海,被先生赶了出来,他问母亲:
“有钱,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是这个理吗?”
安德海从小很孝顺爹娘,他又勤快,又机智,在父母的眼中,是个好儿子;弟弟比他小五岁,由于穷境贫困,他从小便帮助父母做家务,其中最大的功劳是他一手带大了弟弟。他疼爱弟弟最出了名的,所以,在弟弟眼中,他又是个好哥哥。乡邻每逢谈到安德海这个孩子,总是赞不绝口,都说安家有福。安邦太也因自己生了个乖儿子而骄做,尽管日子过得苦一些,但全家人也能苦中作乐。
安德海有个表舅,乃他姥姥二哥的儿子,从小聪明机智,胆大心细,相貌端庄,被一个戏班的老板看中了,被戏班子带出去学戏。此人名叫王毅顺。那年冬天,王毅顺从学堂回来,望见一群男男女女挑着担、拉着车,嘴里哼着小曲往自己村庄方向走来,他提高了警惕,抄小道回了家,连忙把来了一群人的消息告诉了叔叔、大爷们。人们生怕出意外,便准备了家伙,在村口候着,并派两个人去侦探来者。谁知约莫半个时辰,前去侦探情况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不仅他们回来,而且还帮那一群人拎着东西,把一群陌生人也带来了。王毅顺纳闷了,这一群人做什么来着?只见从人群中走出一位五十开外的长者,这长者目光炯炯有神,身材虽不算十分高大,但给人以威武的感觉。长者双手一拱:
“诸位爷们、列兄弟,敝人乃京师翠鸣梨园之掌柜,到贵庄稍住几日,为大家献艺,如蒙高看,不胜感激。”
只见叔叔、大伯们也都纷纷拱手回礼,就这样,那翠鸣戏班便在庄子里住了几日。这几日王毅顺可开眼界了,戏台上的官他可真认了不少,什么包公,什么刘邦,还有项羽,这些人的故事,过去他可从未听说过。每天早上,男女演员们在村外的小河边吊嗓子,王毅顺便躲在树后偷偷地学。这孩子好像有点天赋似的,几天下来,居然能哼上几句,他那清脆、圆润的嗓音立刻引起了老板的注意,老板想起那天刚进庄有个男孩报信一事,断定这孩子是块璞玉,可以凿成精美的碧玉,于是主动提出收王毅顺为徒,王毅顺的爹开始还有些不舍得,最终经不起戏班老板的劝说,答应儿子出去学戏。临走的那天,全家人上上下下都来送行,王毅顺的小姑,即安德海的姥姥泪水不止,她舍不得小侄子离开。她煮了十个鸡蛋,偷偷地塞到侄儿的手里:
“顺子,可别忘了家,学戏很苦,撑不下来,就偷跑回来。”
“小姑,只要能学成,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吃。”
王毅顺望着小姑,在他的心底,小姑是那么的慈祥、善良、年轻、漂亮,特别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此时小姑的眼里含着泪水,更好看。王毅顺辞别亲人,跟着师傅学艺,他仗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凭着那机智劲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仅16岁便能登台献艺,唱红了半个京城。梨园戏班老板的女儿,暗中与王毅顺相爱,这老板无子,就这么一个娇女儿,他也想招婿,将来养老有个靠山,他王毅顺也不在乎改姓不改姓,是娶媳妇,还是做上门女婿,只要能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就好。这样一来,王毅顺成了老板的“乘龙快婿”,老丈人一死,整个戏班子他接管了过来,在京城,他的戏班子越办越红火,如今可谓是京城八大戏班之一。
人一旦有了点钱,有了点势,便想着光宗耀祖,显露显露,王毅顺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来了。一到家乡,自然是一番“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感觉,父亲已老态龙钟,当年的小伙伴也都已年近半百,相比之下,与自己那养尊处优的富态劲截然不同,一个个驼着背,弯着腰,他的心底多少有一定凄凉之感。“爹,小姑过得怎么样?”
王毅顺忘不了年轻、温柔的小姑,尤其忘不了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你小姑嫁到了汤庄子,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妹,叫杏儿,就嫁本庄安家老大,生了两个儿子,生活过得很苦。你小姑已70多岁了,老了,惨哪,眼瞎了。”
听说小姑的眼瞎了,王毅顺的心里很不好受,执意第二天到汤庄子看望小姑。王毅顺称了几斤点心,拎了两只鸡,买了几斤肉,又揣了些铜钱来看望小姑。他在别人的指点下,来到了安邦太的家门口,搭眼往院内一看,就知道是安邦太家日子过得很清苦。半截院墙已层层脱落,三间又矮又窄的茅草棚,已歪歪斜斜,那房门竟开了个大洞,门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没法防贼。其实,这种家就是没门,贼也不来光顾。
王毅顺向屋内张望。
“你找谁?你是谁?”
王毅顺回头一看,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歪着头,瞧自己:“你姓安吧,安邦太是不是你爹,你娘可叫杏儿?”
“是,你是谁?”
“我是你表舅。”
安德海看傻了,自己还有这么个表舅,怎么从来没听大人们提起过呢?这来者长相不俗,衣着考究,自己有这么一位富亲戚吗?
屋里的姥姥,这会儿刚睡醒,坐在床上听得真真切切,她听一个男人称是外孙的表舅,那一定是自己的娘家人来了,便唤外孙:
“海儿,是谁呀,快请人进来。”
王毅顺随安德海进了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之人竟是当年的小姑。那时的小姑青春焕发,一根又黑又长的大辫子搭在腰间,眼睛可好看了。可眼前是位瞎老太太,又瘦又脏,又黄又稀的发髻似乎已好多天没有梳理了,蓬乱的头发把面孔都遮住了。但王毅顺还是肯定了这瞎老太太一定是小姑,因为她的左眉心有一颗大黑痣。
“小姑,我是顺儿。”
王毅顺自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哭着将小姑抱住。
“顺儿,是二哥家的顺儿,真的是你吗?”
“小姑,是我,我来看你来了。”
姑侄俩抱头痛哭,转而又破啼为笑。王毅顺向小姑描述着自已离家后的情景,尤其是讲到他后来如何取得戏班老板的信任,如何逐步掌握戏班大权,如何发迹之时,引着瞎老太太一阵阵开心地笑。老太太多少年都没有这样开心地笑了,笑得外孙安德海莫名其妙。中午安邦太回来,知道是大舅哥来了,便热情地留客人吃饭,王毅顺也不见外,爽快地答应了。这可难住了安家夫妻,家里连个鸡蛋也没有,这来的是贵客,难道让客人吃玉米粥吗?王毅顺是个聪明人,看出了表妹、妹夫的难处,便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和几把铜钱:
“妹妹,哥哥又不是外人,快把钱拿去,多买些酒菜来,也让孩子解解馋,吃个饱。哥哥还带来了些猪肉,也别再磨蹭了,先把肉煮上吧。”
安家夫妻感激地望着表哥,转身忙着买菜做饭去了。安德海和弟弟好多年都没吃过猪肉了,可能弟弟“狗剩”出生以后根本就没吃过猪肉,他哥俩大口大口地吞着大块的肉,爹娘看着儿子们的馋样,又觉得难为情,又不忍心拦住儿子,还是王毅顺圆了场:
“小孩子胃口好,是大人的福,我那小子就是吃不下去,瘦得真难看,妹妹、妹夫若舍得,咱们换着养吧。”
吃完饭,安德海抹了抹嘴上的油,帮娘收拾碗筷,洗了碗,喂了表舅带来的两只鸡,才蹲在门口听大人们闲聊。王毅顺见这个表侄儿很勤快,也很懂事,便有心问小姑及安家夫妻:
“这孩子叫什么?几岁了?”
安邦太回答孩子叫“安德海”,今年八岁了。王毅顺明白安家这么穷,孩子肯定没读过书,这等可人、聪明的孩子在家干一辈子农活实在可惜,他刚想开口,安德海开口了:
“爹,娘,表舅真威风,我长大了也要像他这样。”
安邦太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在生人面前乱说一气,可心里还真有点高兴,儿子有这种念头总比没有好哇。王毅顺看见外甥很崇拜自己,便来了劲了:
“海儿,愿不愿意跟表舅进城学艺?”
“愿意。”
安德海爽快地答应了,但他一看爹娘的脸色,就知道他们是不愿让自己跟表舅走的。是的,安家夫妻不会放走儿子,一是不舍得儿子远行,二是安家实在不能没有这个孩子,他已是半个大人了,洗洗涮涮,劈柴做饭,离了他,家里可真没法过。安德海低下了头,王毅顺回想当年自己若不是被戏班老板看中,也没有今日,他好像动了恻隐之心,想发现并培养一个穷孩子,了却自已的一段心愿,于是他从怀中拿出了三个金元宝:
“妹妹,哥哥虽不是富豪之家,但这几个元宝还拿得出来。这钱便是供我这外甥读书用的。”
安家夫妻见表哥如此之慷慨,供儿子读书,感激啼零,“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上:
“哥哥,大恩大德,我们怎么报答?”
“瞧,见外了不是,还什么报答不报答,我是他舅舅,等他有了出息,我这个当舅舅的也光彩呀。”
王毅顺告辞了,安邦太拉着安德海的手一直送到村外,最后还让儿子给表舅磕了三个大响头。听说舅舅供自己读书,安德海的心里高兴极了,在他幼小的心里,早就梦想着升官、发财,原来只知道汤家有钱,“汤包子”小时候欺负自己的事永不能忘记,心想长大后一定赚很多、很多的钱,回来好收拾“汤包子”。今天表舅一来,看那表舅打扮和出手那么大方,他敢断定,表舅比汤二掌柜还有钱。自己好好读书,等长大以后挣大钱,和表舅一样大方。
“儿呀,人家供你读书,你可要争口气,才不枉费你表舅的一番好心。”
安邦太似自言自语,又似在教育儿子,他早在儿子出生前,就梦想过再苦再穷也要供孩子读书,将来中个举人什么的,也算是安家之大幸,可这些年来,家里一贫如洗,生活十分艰难,早就把供儿子上学的念头给忘了。今日真是福星高照,这孩子有造化,来了位大贵人,儿子有指望了,安家有指望了。
没几天,安邦太便把儿子送进了私塾,这私塾先生与安家素有往来,现在又收了安邦太的银两,自然是悉心教授安德海。安德海从小十分好学、聪明,第一天下学回家,便能滚瓜烂熟地背出:
“人之初,性本善……”
爹、娘高兴极了,仿佛文曲星降临到了他们家,视儿子为宝。可是不几天,安德海提出不读书了,这个消息就像颗炸弹,爹娘慌了神,无论怎样逼问,安德海就是不说。爹恼了,脱下脚下的那只旧得不能再旧的鞋子,劈头盖脸地打向安德海:
“不争气的东西,孽种,打死你算了。”
娘在一旁抹着眼泪,求儿子,求丈夫:
“别打了,你歇一会儿。海呀,告诉娘,为什么不读书了?”
安德海一言不发,紧闭双唇流着泪。安邦太更气了:
“好小子,才念了几天书,翅膀硬了,你娘跟你说话也不爱搭理了。”
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安德海仍以沉默反抗爹娘。安德海为什么不愿读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日,安德海背着书包,那书包是娘从箱子底下找出自己出嫁时的嫁衣做的,大红底子,绿白小花,挺好看的,娘做了一个通宵才做好。安德海边走边背:
“人之初,性本善……”
“小子,喂,喊你哪。”
安德海抬头一看,是“汤包子”,他便装作没听见。小时候,他曾受过“汤包子”的胯下之辱,那时只有四岁,他不懂是受了污辱,后来长大了以后,他一想起从“汤包子”双腿下爬过,就恨自己,恨“汤包子”。这种恨愈来愈深。去年给汤家放牛,安德海总是尽量避着“汤包子”,他清楚自己的个头小,打不过他,如果真的打过了他,爹和自己也不能在汤家干活,不干活全家人吃什么?所以,他总是远远地躲着汤家少爷。
“小子,你姥姥瞎,你聋,真是两个宝贝。”
安德海强咽怒火,不想与“汤包子”发生争执,他便退了几步,想绕道而行。谁知“汤包子”见安德海躲他,更来了劲了:“小子,今天本爷非治治你不可,看你家那副穷酸劲,还想读什么书!”
安德海一声不吭,心想:“‘汤包子’呀‘汤包子’,今儿个爷让你,瞧你那熊样,等一旦爷有了钱,非来收拾你不可。”
汤家少爷见挑衅不成,只好作罢。第二天,他趁安德海出去小解之机,偷偷地坐在安德海的座位上,磨蹭着。过去的私塾先生教学生,只分学生等级,并不分班,十几个孩子坐在屋里,先生因材施教,先教几个大一点的,然后让他们背书,再去教几个小一点的。有时候,一个屋里坐的学生,有的学“三字经”,有的学“关关雎鸠”,有的学《出师表》,还有的学“床前明月光”,所以,学生的年龄相差很大,大一点的孩子有十七八岁的,小一点的有六七岁的,学兄、学弟全坐在一间屋子里。按礼说,“汤包子”是安德海的学兄,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本应当团结相处,可他们俩有过摩擦,互相之间难以和解。
安德海小解回来,往板凳上一坐:
“妈呀,什么东西?软乎乎的。”
他用手一摸,哎呀,是屎,一大堆屎,他连忙甩手,臭死了。几个邻桌的孩子吩吩捂住鼻子,有的甚至往屋外跑。先生一看,安德海引起了学生的骚动,不由分说,用戒尺狠狠地敲打桌面:
“安德海,站起来背书。”
安德海只好站起来,结结巴巴背不出来,先生走过来便是打手,先生也被粪臭熏得受不了,大吼一声:
“安德海,把屎屙到外面。”
安德海委屈地哭了。他这一哭,同学们全笑了,大家笑先生的话,也笑安德海背不出书,还笑安德海的哭。屋里又是哭声,又是笑声。过了一会,屋里总算平静下来了。安德海罚了一会站,先生便令他坐了下来。他伸手去书包里掏书,书包里也是软乎乎的。安德海再也忍不住了,他清楚这缺德事肯定是“汤包子”做的,他怒不可遏,站起来径直向“汤包子”走去,他还没等“汤包子”反应过来,将书包猛地反扣一下,书包里的一大堆屎全倒在“汤包子”的头上、身上,一时间,屋里臭气冲天,原来,“汤包子”刚才磨蹭便是把事先用荷叶包好的自己的大便塞进了安德海的书包里,又涂了一些在板凳上。安德海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众人都惊呆了。“汤包子”用手抹了抹脸上的粪便,猛地扑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孩子们生怕沾自己一身屎,都吓得跑了出去。先生无论怎样吼,怎样敲打桌子,都劝阻不了两个孩子,他只好到外面端了一盆冷水来,泼在两个孩子的身上,这一泼居然见效了,两个孩子停了手。
“滚,都给我滚,孺子不可教也。”
先生气得脸色铁青。安德海哭着跑了出去,他真想放一把火,把汤家烧个干干净净。他跑到小河边跳进河水里,似冲洗粪便,又似在冲刷所蒙受的耻辱。到了晚上,他坐在小河边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咬牙切齿:
“‘汤包子’,爷今天先不烧你家,我一定要报仇,我要你死不了,活不成。”
这一闹腾,学堂里回不去了。而安邦太并不知晓儿子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子死活不肯上学,他只有叹息自己的命不好,生了个没出息的孩子。学是不上了,小小的安德海认为表舅王毅顺是个贵人,闹着非要去找表舅不可,他要跟表舅到京城去闯荡。
“儿呀,舅舅给你钱是供你上学的,这下可好了,你书才读了几天,钱也花了,没学成什么,你怎么有脸见你表舅?”
娘心疼儿子,劝阻儿子打消外出的念头。做爹的没那么大耐性,儿子的弃学已使他伤心至极,现在又闹着外出寻表舅,他大吼大叫:
“没出息的东西,像你这样不踏实,甭说去京城学戏,就是让你侍奉皇帝老子,屎盆子你也端不好。”
爹在骂儿子端不好屎盆子的时候,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宝贝儿子几年后真的是从端屎盆子开始发迹的。
安德海被娘劝,被爹骂,总算留在了家里,从他上学到弃学,一共不过20几天,可一桩桩的事情,一幕幕地浮在眼前,他好像经历了很长、很长岁月,仿佛他一下子长大了。
安德海继续在家里帮爹娘做事,不过,他不愿再守着瞎外婆和三岁的弟弟,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他便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八岁的孩子体力毕竟有限,一节地没锄完,他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腿发软,手臂不听指挥。娘心疼儿子,便让他干一些轻微的农活,反正就一亩地。这一亩地还是表舅给的三块元宝缴学费没用完,安家夫妻一合计,趁手头有钱,向汤家租一块来种的。安德海远远地躲着爹,他怕爹骂他没出息,同时也觉得对不起爹,便在地的另一头割草。娘歇息时走了过来,安德海紧挨着娘坐下来。
“儿呀,你爹是为你好,他说了,只要你愿意读书,他明儿个去求先生,你去不?”
自从安家夫妻知道儿子在学堂里受了气,他们却毒打儿子之后,做爹娘的很后悔,安邦太知道儿子和他娘更亲,便让妻子再劝劝儿子继续读书。
“娘,书我是不读了,‘汤包子’一天在那儿,我一天不踏进学堂的门。”
“唉,人家有钱,咱们斗不过他们,人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该忍的时候,你就要忍。”
“有钱,有钱就可以欺负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娘,是这个理吗?”
娘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知子莫如母,儿子从小就表现出对金钱、权力的强烈欲望,做母亲的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是福?是祸?娘心里没个底。安邦太夫妻巴望着儿子读好书,将来走出这穷山村,可安德海硬是由于上次的事,不愿进学堂,气得安邦太吃不下,睡不稳,加上租下这一亩地,总想把它种好,来年有个好收成,一家人也不至于吃了上顿愁下顿。安邦太近几天来都感到胸口隐隐约约地有点疼。他原来得过痨病,虽说治好了,但大夫也说过这种病不能除根,忌过度劳累,也怕生气。现在如果是旧病复发,情况比上一次还要严重。安邦太为了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生活,也尽量宽慰自己。俗话说:人人头上一片天,儿子也许就不是块读书的料,他也不愿让儿子在学堂里受汤少爷的气,于是,供儿子读书的念头也慢慢打消了。他看儿子,不再像十几天前那么不顺眼,对儿子的态度也缓和多了。下地干活,干累了爷俩便找块树荫地坐下,爹给儿子擦擦额角的汗,心疼地拉着儿子的小手:
“海呀,累不?”
“爹,你累了吧,瞧你喘得多厉害。”八岁的儿子关切地问着爹,安邦太心里暗想:
“这孩子一岁看大,三岁知老,他从小就心眼儿多,心细、胆大,看人眼色行事,兴许将来混得比自己强。”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儿子满周岁时“抓周”的情景了,便向儿子描述着当年的热闹场面:
“你呀,开始一动也不动,我和你娘可急坏了,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你娘刚一抱你,谁知你小手一伸,一手拿个女形布娃娃,一手抓一把钥钱,嘴向前一伸叼起了一块点心,双脚踩住了一把铜匙。你爷爷可高兴了,说你色、财、权、食全占着。”
当然,八岁的孩子不能全懂什么是色、财、权、食都占着,但他从父亲那描述时的眼光中看出,父亲希望儿子如此。父亲的目光很多年以前就失去了光彩,那是一线呆滞的目光,幼小的安德海常从父亲的眼里读到悲哀与凄凉,哪怕是上次表舅慷慨相助,父亲的目光也仅是闪了一下光彩,那光彩像流星一般,瞬间就消失了。而这次,父亲的眼里喷射出一束强烈的光彩,那么闪亮,那么持久,那么令人神往。安德海心里猜度着:“色、财、权、食一定好极了,可有了这些,还要下地干活吗?还会像爹这样整天叹息吗?”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间到了午收时节,也许是老天爷开眼了,总不能总让穷人饿肚子吧,也许是安家精心耕种所获得的报偿,安德海八岁那年午收获得大丰收,仅租种的一亩地,所收小麦就足够一家五口吃上几个月。麦收的时节,爹娘天天祈求老天爷保佑,可千万不要下雨,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压场、磨镰刀,披星戴月,加紧收割。安德海不会割麦田,便用板车装了麦子往场上运。小弟弟和瞎外婆来了,弟弟拎着小篮拾散落在地上的麦粒,姥姥摸索着做点饭,颤颤抖抖地又摸索着把饭送到地里。一家五口虽累得不轻,可心里特别高兴,都认为这是安家时来运转的好兆头。
六、“不成大器”
十岁的安德海爬在地上学狗叫,拜仇人为师,向他“学艺”,气得爹娘直流泪。
麦收大获丰收,安家除了午季吃粮,还略有节余,安邦太将少量余粮卖掉,加上原来安德海表舅给的元宝,便把那块带给他们生活希望之光的一亩地买下。过了些日子,他们又养了两只小羊、几只鸡,秋季卖了山羊,鸡开始下蛋,安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姥姥心情也好了起来,也许是饮食好了一点,营养加强了,姥姥的眼有时居然能够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了。这日,姥姥坐在房门坎上打盹,安德海从外面卖鸡蛋刚回来,姥姥突然大叫起来:
“光,光,我看见光了,是的,我看得非常清楚,海儿的头上有一道光线,是一道红的发紫的光线。”
安邦太夫妻听老人这么一喊,惊住了,老人很久以前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近些日子偶而眼前有光的反应,可总是瞬间即逝,这今天怎么突然能看见光线呢?而且老人真真切切地说是一道紫红色的光,并且是在大儿子头上看到的,难道这孩子真的不寻常,能成大器?安邦太再也坐不住了,他买了些点心去向私塾先生求教。
这私塾先生早年与安邦太有些交情,安德海出生前,他也曾安慰过安邦太不要轻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安家将要生的孩子是阳刚之气不足,阴柔之势有余。安德海一周岁时,他又去庆贺,并亲自斟酌,给孩子起名安德海。其实,他是比较喜欢安德海的。至于一年多前,在学堂里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他后来经过调查,也认为“汤包子”做得太过分,安德海是正义还击,不愉快的事也早已忘了。今天,他看见安邦太拎着点心来,猜想安家老大一定有事相求:
“安家大哥,一向可好?”
“先生好!小弟想请你帮助,你有学问,见得多,识得广。”
安邦太便把岳母见安德海头上有道紫红色的光一事讲给先生听。
“如此说来,倒值得注意。不过,老太太多日不见光,猛然见光,她的眼被光线刺得睁不开,半睁半闭之时所见者其色异也,不是白光,而呈紫红色,无可究矣。”
私塾先生本来就不信神,不信命,他用之乎者也之语讲解了一通,安邦太虽听得不甚懂,但他也抓住了先生谈话的中心:是白光,不是什么紫红色的光。安邦太来的本意是想请先生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可塑之材,渴望先生能不计前嫌,让儿子再进学堂。其实,先生也明白这一点,他也觉得安德海机灵、心细,学好了是个人材,他也懂得安邦太望子成龙心切,便主动提出:
“还是让孩子来读书吧,反正汤家少爷今年就进省城读书去了,这一对冤家不在一起读书,井水犯不着河水。”
于是,安邦太第二次进了学堂。有了上一次吃亏的经验,九岁的安德海变得聪明多了,他悟出了一个道理:
“不欺人就要被人欺,欺人则不被人欺。”他开始拢络一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专门商量如何对付小同学,出他们的洋相,以寻开心之笑料。
一次,先生让一个刚入学的小学生背《三字经》,谁知那孩子一开口,惹得全班同学笑不可仰:
“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学生吃,先生看,馋得先生啃锅沿……”
“住口,孺子不可教也。”
不由分说,那长长的戒尺落到了那孩子的头上,孩子哇哇大哭,先生气得浑身发抖:
“说,是谁教你的?”
那孩子抖做一团,用眼瞟着安德海,而安德海正装模做样低头读书。先生心想料这孩子也编不出这些坏词儿,现在逼着他说,他肯定不敢说,还是忍一忍,等以后慢慢再说吧。后来,先生把那个小孩子的爹娘找来了,他爹娘又是打,又是骂,又是哄,总算知道是安德海教他背的歪诗。先生想到安家夫妻盼子成龙心切,从牙缝中挤出一点钱供儿子读书,可安德海虽聪明过人,但心思没有全用在学习上,暗自感叹安德海是不成大器。
那汤家的“汤包子”本来是进城读书去了,可他顽劣成性,不到一学期便被学校开除了。“汤包子”进的是教会学校,当时称为“洋学堂”,先生都是不扎大辫子的“洋人”,他们用流利的英语讲话,有些夹杂着些生硬的中国话。“汤包子”刚一进校,一切都很陌生,都很新鲜,他还算规矩,虽然听英语就像听天书,可他在学堂上还能坐住。可时间一长,同学之间也混熟了,他的胆子也大了,他便开始蠢蠢欲动,想出个什么花样来显露一下自己。一天,“洋先生”刚踏进班里,他向学生说了句“good morning”(早上好)下课时,他又说了一句“good bye”,同学们规规矩矩地回礼,齐声喊“good bye”。“汤包子”回到宿舍反复嚼磨:嗨,有了。
“good morning”,洋先生先问了一声好。
“狗逮猫儿你。”
就在同学们齐声向先生问好的时候,这一句话显得特别刺耳,洋先生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一堂课下来,“汤包子”得意洋洋,因为当他回了一句“狗逮猫儿你”时,同学们纷纷回头看他,有几个顽皮的男孩还悄悄地翘起大姆指,表示赞赏。下课铃一响,洋先生的“good bye”还没落音,“汤包子”的“狗头摆儿”便应声而起,这声音又尖又硬,引逗的同学们哄堂大笑,有的同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洋先生大叫一声:
“放肆,滚出去!”
后来,“汤包子”向洋先生认了错,陪了礼才算息事宁人。可不久,“汤包子”又来一计,他看见洋先生脖子里总是挂个十字架,他便趁先生不在时,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头秃驴,那秃驴的脖子上也挂了个十字架,引得同学大笑,谁知这时洋先生从背后突然窜上来,对着“汤包子”的脑袋就是一拳,“汤包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眼冒金花,差一点没昏倒。结果他被学校开除了。
“汤包子”只好回到汤庄子读私塾,从县城回来,他多少见了点洋玩意,更不把比他小、比他弱的人放在眼里,而安德海此时也不是两年前的小土包子了,他在不断地扩展自己的势力,发誓要与“汤包子”见高低。私塾学堂已不再是两个孩子学知识的地方,而变成了他们明争暗斗的“战场”。他们由原来的撕打与污辱“升级”为斗心斗智,结果闹得学堂乌烟瘴气,两个孩子都被赶出了学堂。
安德海再次失学,他的最高学历是三个半月的私塾。
失学在家的安德海好像整个变了个人,在爹娘眼里,儿子虽从小灵机、点子多,但他还算是老实、本分的孩子,哪怕是卖鸡蛋回来,他连一个铜子也不扣,每次都是如数交给爹娘,而且儿子很能吃苦耐劳,也很孝顺爹娘。可自从和“汤包子”暗中叫劲以来,他的鬼点子变得多了起来,有时候半晌不说话,眼睛直愣愣地瞅瞅地、看看天,农活也懒得做了,渐渐地,人也瘦了许多。做娘的心疼儿子,曾三番五次地想从儿子口中得到点什么,可每次都让她失望:
“海呀,咱不是读书的命,你瞧,咱们人老几辈子都种地,也没饿死一个人。”
“不读书也好,读书呀、背书呀、写字呀,也挺累人的。”
娘一个人唠唠叨叨地安慰着儿子,可儿子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儿子自有儿子的打算,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让“汤包子”跪在地上叫他“爷”,为了实现那一“宏伟”目标,自己必须从现在起学得狠一些。从前听大人们说过“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就要学得心硬一点。他虽然与“汤包子”誓不两立,但安德海暗中也佩服“汤包子”的手段要比自己高明一些,怎么才能学到手呢?对,拜“汤包子”为师。
拜“汤包子”为师,对于安德海来说似乎荒诞了一点,他们是一对冤家呀,可安德海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安德海要做大丈夫,就得先学会忍耐,等本领学到了手,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叫能伸能屈,非特殊之人是做不到的。那年,安德海仅十周岁。
“汤包子”被洋学堂开除,被私塾先生轰出学堂,也觉得很没面子,他已经15岁了,个头长得又高又细,活像一只大蚂虾,汤二掌柜也深感这个宝贝单传子不争气,整日唉声叹气,生怕儿子将来无力继承家业,败了他的万贯家产。“汤包子”也感到爹对自己的不满,在家呆着也无聊,便吃饱了没事出去蹓跶。
“汤宝哥,你等一等。”
“汤包子”已有好多年没听人喊到自己的名字了,不由得回头张望。在家汤二掌柜和他的几个老婆称儿子为“宝儿”;在县城的洋学堂先生和同学们称他“汤”;在私塾先生那里人们称他“汤少爷”,他汤宝几乎都忘了自己的姓名了。他一看,是自己的冤家对头安德海,便头一仰,挑畔性地问:
“小子,喊你爷做什么?”
“汤宝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同村又同学,我早把那些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海量,还记着那些芝麻大的事吗?”
“汤包子”这时就是再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一来自己受爹的冷遇已多时,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二来自己的人缘也不佳,根本没交过什么朋友,心里总难免有点凉凉的。最使他不便反唇相讥的是安德海已明明白白地当面给自己认了输,并如此之抬举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汤包子”立住脚,眼珠子一个劲地往上翻,两腿抖呀抖的:“安德海,算你识相,还有些胆量,说吧,找爷有什么事。”
“汤宝哥,你瞧,你从县城回来后,跟以前就是不一样,说起话来都特别有学问,什么‘狗头摆儿’,什么‘狗逮猫儿你’,我就是学不来。”
“好小子,早这么知道孝敬爷,咱们俩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一地步,还能跟着先生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呢。”
“汤包子”也不清楚安德海怎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被安德海捧到了天上,他昏昏然,飘飘然也。安德海见自己略施小计便把“汤包子”给灌醉了,他便试探性地继续进攻:
“我真佩服你在学堂里不怕先生,大胆捉弄人的本领,你可教我几招吗?”
一听说安德海要向他“学艺”,他可乐坏了,自己一肚子的坏水像永远流不尽似的,这下收了徒弟,那“光荣传统”一定会发扬光大的。可他眼珠咕碌一转,想起了这几年与安德海之间的种种不愉快,尤其是两年前,自己填了安德海一书包的屎,安德海一怒之下将屎全倒在自己头上的事,心中不禁打寒噤:
“不行,安德海这鬼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两年前还小就知道反抗,万一将来把他培养起来,翻脸不认人,还不把自己给吃了。”
想到这里,“汤包子”头一仰,手一摆:
“得了,好小子,你就快别难为爷了,爷已克己修身多时,将来继承祖父,做个绅士呢。”
一听说“汤包子”修身养性,不再走歪道,安德海可急了。只有学了师傅的,才能反过来治师傅,这师傅现在不肯教,总得想办法。安德海见“汤包子”只推托不肯教,可并没有真的走掉,便知道还有希望,便央求道:
“你教我几招绝招,今后有谁跟你过不去,尽管说,就不用你亲自张口动手了。”
“也是这个理儿,今后有谁目中无他汤少爷的,这徒儿自然要出面摆平,这叫借刀杀人,妙,高。”
想到这里,“汤包子”面露笑容,比刚才脸色好看多了:
“安德海,向我学招也可以,不过要先行拜师礼。”
“当然,汤宝哥,你拣块石头坐着,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No,No,No。”(不、不、不)
安德海虽听不懂他的什么“No”,但从“汤包子”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动作中看出了“不”字。“汤包子”天生一肚子坏水,大事小事都能显示这一点,连这拜师礼也特别。
“安德海,我不要你磕什么头,那没劲儿,我只要你在地上爬一圈,汪、汪、汪。”
“汤包子”比划着狗爬,摹仿着狗叫。安德海犹豫了,这学狗爬,学狗叫,是对人的最大污辱,自己为了跟“汤包子”学“本领”,当狗值得吗?“汤包子”见安德海有些犹豫了,抬腿便走。
“爬就爬,叫就叫,反正过去小时候,学狗爬,学狗叫最拿手,已经爬过、叫过很多次了,也不在乎再多爬一次,多叫一次。”
安德海边想边往后退,退到一块空地上,咕咚一声伏在地上,边爬边叫“汪、汪、汪”,“汤包子”开心极了,他好像此时已戴上了胜利的桂冠,连忙扶起安德海。由于他兴奋至极,根本没有留意到扶起安德海的那一瞬间,安德海的眼着充满着的是仇恨、凶狠,像刺刀一样寒的目光。
“汤包子”果然也亲授几招“绝活”给安德海。安德海的悟性很好,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朝一日,他安德海会“吃”了师傅的。安邦太夫妻近日里见儿子变得少言寡语,独来独往,开始还认为是因为和“汤包子”明争暗斗失了学,心里不快活,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夫妻俩惊呆了,也气炸了肺。
那日,安邦太夫妻累了一天,从地里回来,他们刚走到家门口,便听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个分明是儿子的声音:“汤宝哥,你说如果你很想得到一件东西,而它却不是你的,怎么办?”
“告诉你,安德海,只要是你想要的,就一定要弄到手,不管是买,还是抢,去夺,还是偷,反正一定要得到它。”
“那它明明不是你的,别人又不给你怎么办?”
“那好办哇,你先把这个人打倒,治得他死去活来,直到服了你,他就会乖乖地送给你。”
“我想得到的东西到手以后,我会爱惜它的。”
听到安德海这番幼稚的话语,“汤包子”的头一个劲地摇着,用又土又洋,文白夹杂的话表明他的观点:
“No,No,No,否矣,此言差矣。我想得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它,但我并不去用它,更不珍惜它,我要毁了它。”
“毁了它,为什么?”
“因为它从别人那里弄来的,不值得我珍惜它。”
安德海心里对“汤包子”的这种观点并不十分赞同,但他又不敢反抗“师傅”。他安德海自有主张,先学经验,后再加工过筛。为了多学几招,他只好敷衍着“汤包子”:
“汤宝哥,你真行,我以后要好好地向你学习。”其实,“汤包子”只不过是个“口头理论家”罢了,他的徒弟安德海在以后的实践中,早已把从师傅那里学来的加以“充分补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集权、色、财、食之欲为一体的卑鄙小人。
安邦太夫妻一直躲在门外听着“汤包子”给儿子亲授“秘诀”。他们气得浑身发抖,面色铁青,儿子读书不成,怨他不是读书的命,一辈子老老实实地种田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反拜仇人为恩师,专学坏点子,将来肯定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让他去害人,不如先害了他。想到这里,安邦太抄起门旁的一把锄头,冲进院里,直向儿子扑去。
“海呀,快跑。”
安德海只见娘大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爹便冲到他跟前他一看大事不妙,掉头就跑,正巧和站在对面的“汤包子”撞了个满怀,“汤包子”被撞倒,安德海却跑掉了。“汤包子”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谁料到一个铁锄头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小腿上,“哎哟”,他痛叫一声,瘫在地上。
其实,安邦太并不想砸“汤包子”,他也不敢砸,可自己打儿子时用力过猛,当发现儿子跑了的时候,那落下的锄头已经收不住了,结果打到了汤少爷的腿上。只见“汤包子”的小腿流着血,这下可慌了安邦太夫妻,又是呼人,又是跺脚。邻居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汤包子”抬回汤家,安邦太连忙请来大夫,止血、敷药,忙活了一个晚上。汤二掌柜一听说宝贝儿子被安邦太打了,气得咬牙切齿,发誓非整死安邦太不可。
安邦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回家以后坐立不安,整整一个通宵夫妻俩都没有合眼,商量怎么才能避过这一难。天刚亮,安邦太便去请村里最有威望的人——私塾先生,请他帮忙出点子,平息事态。私塾先生念在安邦太是个忠厚老实人的份上,来到了安家。
“你们夫妻这般忠厚,却生出了个逆子。”
先生并不回避,直言相告:
“敝人早已发现德海人小鬼大,他初次入学堂,勤奋好学,聪明机智,甚得敝人欢心,自从那次学堂之上受汤少爷之辱,他就变了个模样,故再次入学堂,不思习书,空耗时光,荒废学业,令人惋惜。”
先生越讲,安邦太越气,看着安邦太未老先衰的憔悴面容,先生动了恻隐之心:
“安家老大,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要过于感叹,每人脚下一块土,每人头上一片天,或许,他是个奇人。”
先生安慰着安邦太。安邦太此次请来先生的真正目的先生也清楚。这位先生倒也耿直,爽快,还没等安邦太开口,他便主动献策:
“安家老大,汤少爷被你打了,他爹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依敝人之见,要先向他家讨个话,再作打算。”
安邦太这时又气又恼又急,已经没了主意,便拱手相求:
“小弟全仗先生帮忙帮忙,到汤家讨个话,说说情,来日一定报答先生的搭救之恩。”
“瞧,见外了吧,咱们何谈报答一事,只是敝人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做好。”
先生当天便去了汤家。汤二掌柜一看见先生来此,便心里有了谱了。这私塾先生与汤二掌柜平日里互相敬畏。先生畏他有财、有权、有势,而他又敬先生有才、有德、有心。两人拱手问好:
“先生好,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二掌柜好,我来看看汤宝少爷,好了点么?”
“唉,天灾人祸啊。”
汤二掌柜边说边撩起衣角抹眼泪,其实,先生心里也明白,他并没有真哭,不过是做给自己看看罢了。
“事情即已如此,何哉?敝人一来看看少爷,二来是为安老大求情的。”
汤二掌柜见先生并不拐弯抹角,便矜持起来:
“打了人,还求什么情,这几日孩子疼得死去活来,我顾不上告官,等孩子稍好一点,我便到城里去告了他,让县官老爷秉公法办吧。”
一听说把安老大告到县衙门,先生可慌了:
“二掌柜大人又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且放过他这一回,等日后我让他夫妻跪在你的面前陪罪。再说,乡邻乡亲的,这一告便伤了和气,安家虽穷了点,但人多势众,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依敝人之见,二掌柜你高抬贵手,放他这一码,也让乡邻们见识见识胸襟博大之人。”
汤二掌柜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把安邦太告到官府里,他只不过是吓唬一下人罢了,他真正想的是从安邦太手里买来的又卖给安邦太的那亩地,他是借儿子被打之事,敲榨安家一下。可安家穷得连间像样的屋子都没有,他除了还有块地,别的没什么值钱的了。于是,汤二掌柜咕噜咕噜地滚动着眼珠子,开口了:
“看在先生你的面子上,我且放他这一回,人可以不告了,但药钱可不能不要。”
“自然,药费他会出的。”
先生应声答着,但他没想到汤二掌柜借儿子挨打之机,企图夺了安家一家人的活路。汤二掌柜拿来算盘拨了一通算盘珠子,这可吓了先生一大跳:药费一共五两金子!
五两金子,不正是安邦太买下那块地的价钱吗?先生与汤二掌柜讨价还价:
“药费不付也罢,明个儿我便去县衙门,等官老爷裁决吧。”
先生回到安家给安邦太一说,夫妻便顿时便抱头痛哭,可又无可奈何,第二天自己将田契交给汤家。安家再次失去土地,生活又陷入了贫困之中。
再说安德海躲闪爹的锄头跑了,他根本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跑出汤庄子,在后山上藏了一宿。这一宿,他怕极了,他怕爹追到山上来要他的小命,安德海决心出人头地,向“汤包子”学“绝招”,他自己也知道不是件好事,可他决心硬下心来做个“毒丈夫”,哪怕惹爹娘伤心,他也不会回头的;他更怕山高无人,夜里会来狼,听人说这后山上出现过一只老狼,万一它嗅到了什么,扑上来,这小命可就丢了。他越想越怕,不禁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哭着,哭着,他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摸摸自己的头,还好,头还在脖子上,也许是昨夜老狼睡着了,也许是他安德海的命现在还不该绝。他站起来,抬腿想下山,可一转念:
“下山去哪儿呢?回家?不,不,无论如何现在可不能回去。”
安德海决定往京城去,去京城寻表舅王毅顺。两三年前,王毅顺去看望姑姑,也就是安德海的姥姥时,曾见到外甥安德海,王毅顺见外甥机灵又聪明,一激动掏了三个大金元宝,资助安德海上学。从安德海的自我感觉中,觉得表舅还挺喜欢他。对,去京城表舅家。于是安德海一路向北走,他只知道京城在南皮县的北面,有多远,多少天能走到,他可一点谱也没有。一个孩子家,初次离家出门,又没带分文,其困难是可想而知的。安德海白天里走哇走,累了就倒在路旁睡一会儿,饿了就向人讨饭,渴了跑到井边或河边喝上几口冷水。晚上,找所破庙或找个有人家的地方,靠着墙睡下,几天下来,安德海变成了一个小叫花子,衣服又脏又破,面色灰黑。当他向人家打听京城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大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神经病!疯子!
又走了几天,还没走到京城,离家越远,他越害怕,他生怕爹突然从身后冲上来,把他抓回去毒打一顿,同时,他更担心到京城后找不到表舅家。他只记得两年前表舅说过他家住在阜成门外一个叫“四眼井”的小胡同里,究竟北京有多大,有十来个汤庄子那么大,还是几十个汤庄子那么大,他可连一点儿也不知道,到京城后能找到表舅吗?今天一大早,安德海从破庙里出来,就感觉到喉咙眼好像被什么塞住似的,走起路来,两腿软软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原来自己在发烧,这可怎么办呀!安德海为了早一点赶到京城,硬是咬着牙往前走。突然,眼前一黑,他昏倒了。
等安德海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安德海望着一张十分陌生的面孔,可这面孔并不给人以恐惧的感觉。坐在安德海面前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这人一脸的富贵相,慈眉善目,给人以和蔼可亲之感。
“我在什么地方?你是谁?”
“你在客栈里,不过你刚才倒在河边。我叫什么无关紧要,你只要告诉我,你是谁。”
安德海毕竟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外漂泊了几天,无依无靠,无人关心,今天一旦有个人伸出温暖之手,他便感到无限的温暖,他向陌生人诉说了原委。
“那么说,你是偷跑出来的,爹娘并不知道,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爹打你是为你好,你这一跑,他们一定会急死的。再说,你表舅是梨园老板,这戏班子四处唱戏,哪有个固定的家,到了京城,难保你找得到他们。”
被陌生人这么一说,安德海也动心了,他很感激这位大叔,便问陌生人:
“我如果回汤庄子,爹能饶过我吗?”
陌生人笑了:
“傻孩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爹娘的只有希望孩子好,哪有把孩子往死里推的。你爹打你是他盼你有出息,你若成大器,他还能打你吗?”
在陌生人的劝说下,安德海四天后回到了汤庄子。爹娘看儿子平安回来,又瘦又黑,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安邦太夫妻只有怨天忧人:儿子不成器,由他去吧!
七、儿时梦想
偶然的机会,安德海惊奇地发现做“公公”,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他发誓长大以后也进宫当“公公”。
安德海离家出走,十几天后又回来了,在汤庄子被人传为“佳话”:
“这孩子,人小鬼大,长大后还不知闹出个什么名堂来。”
“安家要出奇人了,这孩子不本分,哪像他爹娘。”
“老人讲:打雷下雨降儿郎,中了状元民遭祸,他是风雷雨电送来的孩子,福祸难测呀。”
每当人们见到安德海割草或放羊时,总用异样的目光瞅着他,品评他。安德海装作没看见,可心里暗自想:瞧你们神气什么,有朝一日我出头了,非要你们给我下跪、磕头不可。安德海的二姑,从小与大哥安邦太感情好,她出嫁以后很少回家,但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汤庄子,惦记着大哥安邦太和小弟安邦杰。安邦杰最小,尚未成家。他二姑最关心的莫过于大侄子安德海了。他虽然与二姑见面机会不多,可每次见面,二姑都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那疼爱、关心侄儿的劲儿可不亚于爹娘,所以,安德海与这位二姑妈也很亲近。
前些日子,安德海离家出走,安邦杰曾到姐姐家找过侄子,安德海一回来,二姑便来到汤庄子看侄儿:
“海儿,你走这些天,可把大伙给急坏了,你爹娘差一点没急死,孩子,以后可不能这样任性了。”
二姑又转向安邦太:
“大哥,德海也不小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说他几句就行了,可不能打呀。”
其实,安德海是爹娘的心肝宝贝,长这么大,他也没挨过几次打。这次若不是爹看儿子往坏处学,气愤至极,也不会打儿子。
“大哥,大嫂,我想把德海接我那儿过一阵子,让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我瞅个机会,心平气和地也说说他,劝他往好处学,走正道儿。”
就这样,安德海跟着二姑到了离家40里外的马家庄。这马家庄出“特产”——太监。马家庄原来并不比汤庄子富,自从出了几个“老公”,庄子里也盖起了高大的瓦屋,并修了一道笔直的大道通向村庄。安德海还是小时候到过二姑家,那时他才三四岁,对马家庄没留下什么印象。这次来,他的感觉不同了,为什么同样都是村庄,汤庄子连一条像样的小路都没有,那条羊肠小道晴天尘土飞扬,雨天烂泥横流,而马家庄这条大道是用青石板铺成的,走在上面又光滑又舒适。更让安德海吃惊的是,汤庄子只有几家姓汤的人家盖瓦屋,而那屋也不算怎么高大,可马家庄高大的瓦屋就有十几家,有的人家大门旁还立着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真叫人惊叹。
“二姑,怎么你们这里这么富。”
安德海对财与势有一种天生的敏感,所以,十岁的他便向二姑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们这里‘老公’多,他们在外面混好了,常给家里捎钱回来,你看这些瓦屋盖得多高大,他们都是‘老公’的亲戚。”
“二姑,什么是‘老公’?”
二姑见四处无人,贴在侄子的耳边,悄悄地说:
“‘老公’就是太监。”
“太监。”
安德海更糊涂了。什么是太监,他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正想继续问什么是太监,只见一位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老人从村的东头向这边走来,二姑连忙捂住了侄子的嘴。
“二爷,您老出来散心啦。”
“妮子娘,这是你侄子吗?”
这“二爷”刚一开口,把安德海吓了一大跳:“妈呀,这是什么人,男人模样,女人腔。”
安德海被这人又尖又细的腔给弄愣了,二姑生怕侄子问东问西,便拉着侄子回家了。
“二姑,这位二爷怎么说起话来女里女气的?”
安德海回到二姑家里,忍不住问起来。二姑正在灶上烧火做饭,忙得不可开交,头也没抬,随便答了一句:
“他是‘老公’,就是太监,当然说话一股女人腔了。”
“太监不是人吗?”
二姑被侄子可笑的问话逗乐了:
“太监是人,不过,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他们是阉人。”
“阉人,哦,就像腌咸菜一样,用盐腌一下吗?”
安德海天真的话语逗得二姑全家人都乐了。是呀,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么会晓得太监是怎么回事,阉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吃过晚饭,二姑把他拉到面前,悄悄地告诉他:阉人就是把男人尿尿的小鸡给割掉。
安德海听得呆了,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问了一句:
“没有小鸡怎么尿尿呢?”
“能,能尿的。”
“为什么要割它呢?”
怎么回答十岁孩子的提问呢?总不能告诉他,割了小鸡就不能“偷鸡摸狗”罢,既使说了,他也不会明白,二姑只好说了句:
“割了小鸡,皇上才喜欢,才能进宫侍奉皇上。”
二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谁料到这句话竟在安德海的心里扎下了根。
在二姑家过了两个多月,马家庄的男女老幼差不多都认识了安德海,人们都说这孩子人小鬼大,有心计,将来会与众不同,二姑也没在意,只是笑一笑,淡淡地回一句:也许吧。一日,二姑邻家的孩子来找安德海去河边捉小鱼,两个孩子便一蹦一跳去跑了。这正是阳春三月,田野里是绿油油的麦田,麦田中间零星地夹种些红色的紫云英,还有小莱菔花,放眼远望,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黄橙橙的油菜花,煞是好看。两个孩子无心捉小鱼,在田野里跑呀,叫呀,开心极了。看看天色不早了,两个孩子一商量,赶快捉几条小鱼回家吃午饭,他们俩的肚子早就开始叽哩咕噜地叫了。突然,从远外传来一阵锣鼓声,清脆、响亮,这乡间,除非碰上什么红白喜事,平常的日子是听不到锣鼓声的。这锣鼓声有些与众不同,一直响着,越来越近,声音十分清晰:
“小柱,是谁家办喜事?”
安德海好奇地问小伙伴,那个叫小柱的孩子直摇头:
“没有呀,没听到谁家娶媳妇。”
两个孩子出于好奇,撒腿就往家跑,还没进庄,就被热闹的人群给冲散了。安德海仗着自己个子小,一个劲地往里钻,他想看个究竟。他钻到了人群的前面,踮起脚跟,往里张望,他的脖子就像是一只鸭,伸得又长又高,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他捏住,把他向上拎着。他看得很清楚:根本不是娶新媳妇,分明从八抬大轿中走出一个白发老人,这老人干干净净白白胖胖,梳着一个大辫子,身穿紫红绣袍,套了一件淡黄色的马夹,手拿一把纸扇。他一下轿,便向看热闹的人们点点头,频频微笑。他这一笑,安德海注意到这位老人,虽然是个男子,但他一根胡子也没长,那脸上光光溜溜的,连个胡子茬也找不到,白皙的面孔就像是一位妇人。还没等他开口,安德海便断定这人一定是一位太监。因为,他和二姑称作“二爷”的人不但装束很像,就连五官长样也相像极了。“对,他们肯定是兄弟俩,都是阉人。”
安德海正想着、猜着,只见“二爷”跨上前去,挽住刚下轿老人的手,说:
“三弟回来,怎么也不通知家里人一声,你看这乡里乡间的,比不上宫里舒服,三弟在此要受委屈了。”
那位“三弟”,笑着回答:
“本是自己的家乡,哪有嫌弃之理,二哥也不要太客气了我住上几日便回宫。”
兄弟俩说着笑着进了“二爷”的家。“二爷”的家比别人的院子要大多了,两扇大门旁各坐一个威武的石狮子,门楼上挂着红灯笼。院子一共有三层,第一层是前院,客厅就设在前院,第二层是书房,第三层是卧室。这卧房十分雅致,终日焚兰烧芷,香气缭绕,令人陶醉。安德海出于好奇,偷偷地爬上“二爷”家的院墙,猫着腰一跳,躲进了院子,他躲在一块假山后,向客厅里张望,只见“二爷”家的丫头们送上上等的好茶,兄弟俩边品茶边叙别后离情:
“三弟此来定有情况,不知为何这么匆忙回家。”
“二哥不知,这宫里近日为立太子一事明争暗斗,十分激烈,七阿哥的母亲不过是妃子而已,她却想和四阿哥的养母康慈贵妃争高低,一心欲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便托人疏通,我是皇上那边的人,自然少不了她的‘进贡’,不然,我才懒得替她通风报信呢。我觉得这些名贵珍品留在宫中身边也不好,便请求皇上恩准,回来小住几日,以便把珍宝带回来。”
“三弟所言极是,你所带珍宝,我绝不动用一点,等你年迈以后回来慢慢享受。”
“自家兄弟,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和大哥只管享用。大哥家的几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我们做叔叔的也该再接济他们一些。再说,咱们哥儿俩又没有个后代,不给侄子,还能给谁呢?”
兄弟便边闲聊,边品茶,好不快活。安德海的心里羡慕极了。
“瞧人家兄弟俩,住好的,穿好的,吃好的,可爹和二叔安邦杰填饱了上顿肚子,还不知道下顿可有米了。唉,人家的命可真好。”
安德海正想着,突然觉得耳朵被人狠狠地扭了一下,他回转身子,一看是二爷家的仆人正站在他的面前:
“安德海,你这个贼小子,竟敢在大白天当贼来了,还想活吗?”
安德海不知是吓的,还是被人扭疼了,他哭了起来:
“我不是什么贼,根本就没想来偷东西。”
“小子,不想偷东西,来干什么?”
“来看看,我觉得这三爷来头大,便想来看看。”
仆人与安德海的争吵声传到了客厅,二爷和三爷都走了出来:
“马贵,放下手,不要为难这孩子。”
二爷因认得安德海,便为他解围。安德海见他们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胆子便大了起来:
“二爷,三爷,我瞧你们气势大,就想来看看,我真的不是小偷。”
二爷、三爷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陌生人面前竟毫无畏惧,不禁对视一下,笑了笑:
“孩子,进屋里再说吧。”
安德海随着他们进了客厅,故作镇静地站在那儿。
“孩子,你想看什么?”
“不看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当太监好不好。”
一听说“太监”两个字,兄弟俩脸色稍难看了一点,但很快都又恢复了原样。
“做公公很好呀,没有我们这些公公,谁来服侍皇上。”
“那我也想做公公。”
安德海脱口而出,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经过多少思考。
“孩子,做公公,好是好,能侍奉皇上,吃的好,住的也好,可这都是没人愿意走的路哇!”
那位三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抚摸着安德海的头。安德海听得真真切切,他在叹息。
没几天,三爷就走了。二爷仍然留在马家庄,他吃饱了,睡足了,便满庄子闲逛,人家都忙着种呀,收呀,晒呀的,很少有人能坐下来陪他说话。正巧,安德海是来做客的,二姑并不让他做活儿,这样一来,安德海便与二爷交上了朋友。
“二爷,做公公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可为什么那天三爷说这是没人愿意走的路?”
自从那天三爷轻轻叹息,说了这么句话,安德海的心中一直纳闷,几次想问都没问出口,今天,他终于憋不住了,脱口而出。二爷望着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不知如何说才好。
“二爷,我也想当公公。”
“傻孩子,当公公有几个人是自愿的呀,那是逼到了尽头,才能走的路呀。”
二爷拉着安德海坐下,向他讲述了50多前年的一段辛酸往事: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天逢大灾,河里的水又浊又混,小沟渠已见了底,玉米、高梁等农作物因缺水,叶儿都变黄了。马家庄有户姓马的人家,爹娘都生着病,三个小儿子饿得直哭,老大才14岁,老二十岁,老三只有七岁,三个孩子拄着讨饭棍,到邻近庄子去讨点饭,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一天,他们听说离家50多里路的一个市集逢庙会,便想赶过去多讨一点吃的。三个孩子走了大半天才到了那儿,已是下午,集市已没什么人了,他们勉强讨了点剩饭,一商量决定先到一座小庙里宿一晚,明早趁热闹讨点好吃的。兄弟三人便到了一座破庙里找个地方躺下了。第二天,天刚亮老大便醒来了,他转过身子去叫两个弟弟,可老二、老三全不见了,他连忙到庙门外喊了几声,不见应声,他认为两个弟弟去茅房了,便坐在庙门旁等了一会,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弟弟回来,他急了,便四下里打听,大叫弟弟的名字,喊了一个上午也不见他们的踪影,这下可把老大给急死了,他坐在庙门口哭呀哭。这时,庙里的一位和尚走了出来,问他为何而哭,他便陈述了以上故事。和尚听罢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阿弥陀佛。”
“怎么了?”
老大连忙追问,他从和尚那表情中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阿弥陀佛,小施主的二位弟弟此去凶多吉少。”
一听凶多吉少,老大便急了,他急得眼泪直往下流,央求和尚再多讲一点,那和尚双手一合:
“近来镇子上常丢失十来岁的小男孩,据说是京城宫中急需一批小童监,可谁家大人也不愿把自己的孩子阉了,送进宫里,所以抓差的急了,便偷些孩子送进京城应付官差。恐怕小施主的两个弟弟也被抓差的给带走了吧。”
老大一听,仿佛头上炸了个大响雷,打得他浑身发抖,他又找了两天,仍不见弟弟回来,无可奈何,只有回马家庄。躺在床上生病的娘一听老二、老三丢了,一口气没上来,死了。他们的爹丢了儿子又死了老婆,精神一下子变得失常了,从此马家庄多了一个疯子。
再说那天夜里,兄弟三个夜宿破庙,睡到半夜,老三肚子疼,想解大便,便坐了起来,他往外一看,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敢一个人出去,便随手摇醒睡在身旁的二哥:
“二哥,我肚子疼,想屙屎。”
“屙就是了,去,到门外拉。”
“不,我害怕,你陪我去。”
真是烦死人,可又没办法,老二只好拉着弟弟的手出了门。老三拉了屎,兄弟俩刚转身欲回去,两个人便站到了他们面前,还没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两双大手便捂住了他们的嘴,又是拖,又是拉,他们糊里糊涂地上了车。那是一辆破马车,他们只觉得车一直往前走,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们也不清楚。他们迷迷糊糊一觉醒来,便进了城,后来才知道这儿正是皇上住的京城。
老二紧紧地搂着弟弟,他们饿极了,想喝点水,可没有人搭理他们。他们被送到一间大房子里,这屋子还有十几个和他们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大家都说是被人硬拉来的。到了晚上,来了两个差人,他们向这十几个孩子说道:
“你们在这里安心住几天,不要吵,也不要闹,这些吃的比你们在家里时要好多了,你们要尽量多吃一点儿,大肉、馍馍,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等吃足了,过几天送你们去净身,净了身以后就可以进宫当公公了。”
一听说吃好的,有大肉吃,孩子们兴奋起来了,至于什么“净身”,什么“入宫”,他们根本就不懂,也根本就没去关心这些事。果然,有五六天连接吃大肉,那肥肥的蹄子肉可香了,还有白花花的大米饭,香喷喷的排骨汤。孩子们只觉得一下子进了天堂,不敢相信自己被人弄来,原来是来享福的。
第七天的早上,孩子们正等着油条、大饼、稀饭、馍馍呢,还是那两个差人进来了:
“大家从今天起,不能再吃任何东西,三天后送你们去净身,这叫‘腾仓’”。
这“腾仓”,就是指阉割前的几天不进食,不吃不喝,等割了以后,不会大小便,不至于伤口感染。
这“净身”,便是把男性的睾丸割去,即破坏生殖器。“净身”是入太监门的第一步。据说,男孩在发育以前净身,不易感染,也能从根本上彻底消灭男性的欲望,所以童监一直很受欢迎。
难捱的三天过去了,孩子们饿得头脑发昏,希望能饱饱地吃上一顿,可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
天刚亮,那两个差人便来了。他们从屋里挑了一个年纪最大的孩子出去了,没过多久,又带了一个,约莫两三个时辰、轮到老二、老三兄弟俩了。老二紧紧地抱着弟弟,七岁的老三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把大的先带走,小的一会再来带。”
两个差人商量着,老二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向两个差人乞求着:
“放过我和弟弟吧,我们不想净身,更不想进宫,我想爹、想娘、想哥,放我们回家吧。”
两个差人根本不听老二的哀求,拉着老二的手便走,老三紧紧地抓住哥哥的手,那差人走过来就是一脚,踢开了这兄弟俩。老二被其中一个差人带到了一间屋子里,他一进去就看见一个40来岁的男子叉着腰站在屋子的东南角,这人长得如凶煞恶神一般,一对又浓又长的眉毛直竖在眼上方,头发齐刷刷地向上长着。他只穿了一个大裤叉,光着背,胸前一撮毛又黑又密的。老二看见这凶恶之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把他抬上去。”
那人叫了一声,差人便动手来抱老二上床,老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挣扎着,反抗着,可他抵不过差人。差人的手脚很麻利,把老二按倒在床上,又用绳子绑住老二的手和脚,老二拼命地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
“不准叫,也不能动,一动就割不净了,反而受大罪。”
那恶人大吼了一声,吓得老二不敢再叫了。老二觉得有人在脱他的裤子,然后又用热毛巾把他的下面擦了又擦,只见那恶人走过去,往老二鼻子上放一把草药,老二嗅得这草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老二一觉醒来,已不在刚才的那间屋子里,他躺的屋子里还有几个一齐被抓进来的几个孩子,他们用手指指老二的胯下,老二抬起手往下一摸,只摸到一大堆软绵绵的布。这时,其中一位差人走了进来,大声地对这几个孩子说:
“恭喜你们,经过小刘师傅的一刀,你们的鸡呀蛋呀的全没了,以后就是阉人了,等伤好了以后就送你们进宫侍奉皇上、太后,好好地混,说不定能混出个人样来。”
差人一走,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虽然他们听到了差人的话,自己的小鸡被割掉了,但割掉以后成什么样,他们根本不知道,因为那一大团布把胯下包得严严实实。几天以后,又有人来把他们胯下的布层层扯去。
“妈呀,我的小鸡没有了。”
老三捂住裤裆哭了起来。几个大一点的孩子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纷纷低下头,羞得满脸通红。
……
讲述了50多年前发生的事,二爷已泪流满面。安德海听入了迷,一个劲地追问:
“那后来呢?后来你当上公公了吧。”
老人点了点头。
后来,老二和老三都被送到了宫里,起初他哥俩还在一块,他们的工作是给一个妃子倒马桶、擦地板,活倒不是十分繁重,但他们总想爹、想娘、想哥,到了夜里,老三便躺在老二的怀里抹眼泪。老三从小就机灵,长得又秀气,像个女孩,深得妃子的欢喜。老三九岁那年,妃子生了个阿哥,老三便专职看护小阿哥,小阿哥长到一两岁,喜欢骑在老三的身上,老三便伏下身子驮着小阿哥。由于老三从不违逆阿哥的指令,后来得到妃子的赞扬,皇上觉得这位小公公很听话,便把他要了过去,他便从此一步步走上了顺风路。
老二生性倔强,他虽嘴上不说,但心中总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他一直没得到好的差使,在宫中做了一辈子伙夫,买买菜,挑挑米,如今人老了,做不动了,只好回家养老。
“二爷,当公公吃得饱,穿得暖,有什么不好,我以后也要当公公。”
“唉,孩子,这可不行,当了公公,人家瞧不起。”
“为什么瞧不起?”
“因为阉了以后,不男不女。”
“割了小鸡,还是个男人,怎么能说不男不女呢?”
二爷看看安德海,这问话可把他给难住了,是呀,没了生殖器,就不能娶媳妇,更不能生孩子,可这些事儿怎么好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呢?二爷只好把话头岔开:
“天也不早了,你快回家吧,不然你二姑又要四处寻你。”
安德海想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想通割了小鸡有什么不好。从那天以后,安德海就像着了魔似的,心中一直索绕着一个问题:当公公,吃得饱,穿得暖,又住在京城,有什么不好呢?!一天晚上,安德海帮二姑烧火,他看着二姑那张憔悴的脸,不由得一阵心酸,二姑家的日子过得也很紧巴,前几天夜里,安德海醒来,听见二姑和二姑夫在低声说话:
“他爹,再过十来天,咱家的粮仓可就见底了。”
“你再去二爷家借20斤玉米来,等秋后收了粮食再还他。”
“怎么好意思呢,我都借过三回了。”
“再借这一回吧,二爷年轻时在宫里当公公,多少攒了一点钱,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和他是本家,他不会不借的。”
每当安德海回想起二姑这些痛心的话语时,他总觉得不应该再住下去,该回汤庄子了。柴火映得二姑满脸通红,安德海突然说了一句:
“二姑,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把你接出马家庄,让你吃上几顿饱饭。”
二姑欣慰地笑了,她觉得侄子已经长大了,应该说他几句,要往好处学,走正路,可不是跟着汤包子学坏点子。于是,二姑语重心长地训导侄子:
“海呀,你从小就聪明,大家都很疼你,特别是你表舅给了钱,让你读书,你爹娘做梦都盼你有出息。咱可不能跟那汤少爷学坏,你是安家的长门儿孙,安家可就指望你了。”
安德海点了点头,应了二姑,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可把他二姑给吓坏了:
“二姑,我要和二爷、三爷一样,割了小鸡去宫里当太监。”
“什么?割小鸡,当太监?”
二姑瞪大了眼睛,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追问了一句。“对,是当公公。”
“啪”的一巴掌落到了安德海的脸上,安德海被打愣了。二姑很疼他,别说动手打,就是吵也没吵过。二姑盖上锅,走到门旁,蹲在门边抹眼泪:
“不争气的东西,想着去当什么太监,唉,安家出了个逆子。”
第二天,二姑便让姑夫把侄子送回了汤庄子,姑夫见到安邦太夫妻,一五一十地把姑侄昨天的对话全告诉了安老大,并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打消安德海的这个怪念头。
安邦太夫妻生怕孩子胡思乱想,便买了两只小羊来,每天让安德海去放羊,以分散他的精力。这安德海想当太监如痴如迷,他怎么也想不通,当了太监,吃的、住的、穿的都不用愁了,而且还能积攒一些钱,送回家,盖大瓦房,可为什么每当大人们谈起这事时,都脸色大变呢?
安德海一天下午把两只小羊放到山坡上,自己便找一块平坦一点的草坪坐下来,他搬来一块大石头,枕在头下,悠悠地睡着了:
呀,真舒服,多么柔软的床呀,也不知道这床上是用什么铺垫的,比新棉花还是柔软。再望望桌子上,那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东西,有冰糖葫芦,有一口酥,有红烧五花肉,还有炖老母鸡,那鸡汤正喷着热气呢。安德海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呀、吞呀。吃饱了,抹抹油嘴,再拍拍圆滚滚的肚子,有一个小孩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安公公”,他头一仰,“何事?”那小孩答道:“请安公公沐浴。”安德海随小孩入浴室,他跳到了水中,呀,水怎么这么凉呀,越洗越凉,冻得他浑身发抖。
他一抖身子,醒了。
唉,原来是一场梦,刚才做梦时,天下雨了,所以“越洗越凉”。
安德海这场童年的梦,最后还是圆了。
八、大胆自阉
14岁时,安德海狠了狠心,自阉了。伤口感染,差一点儿送了小命。
安德海天天梦想当太监,几乎如痴如醉,汤庄子的人无人不晓,都说这孩子八成是疯了。安邦太夫妻更是忧心忡忡,原来多么可爱的一个好儿子,书读不成了,却交上了仇人“汤包子”这个朋友,“汤包子”没教他一点好东西,却亲授了几招“绝活”给他,聪明、机灵的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变得鬼主意越来越多。再加上去了马家庄二姑家一次,又迷上了什么当太监,安邦太夫妻累了一天,晚上回来看着熟睡的儿子,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发酸,杏儿更是天天以泪洗面,怨恨自己的命不好,养个不听话的孩子。
安德海这些天来,着魔似的想当太监,他的心事重重,也睡不着,便坐了起来。月光下,他发现娘在哭。娘的头发全白了,可二姑不比娘小几岁,二姑的头发还很黑;娘的额头布满了皱纹,可二姑的额头还很光滑,娘是老得太快了。安德海心里明白,娘过早地衰老,一方面是这几年生活过得太艰辛,另一方面也是这个做儿子的不省心造成的。安德海的心里不免有些内疚。
“娘,你哭了。”
安德海为娘轻轻地抹掉眼泪。娘把儿子拉到怀里,自从有了弟弟安德洋,五年来,安德海几乎就没和娘这么亲近过,今晚躺在娘的怀里,他又重温了多少年前的旧梦。不过,娘的手比以前粗糙多了,满手的老茧,把安德海的脸都划疼了。
“娘,等我有了钱,我把爹和你,还有二姑、狗剩都接出去,也让你们享享福。”
“孩子,娘哪儿也不去,这儿生的,这儿长的,也要死在这儿。娘盼你有出息,但你一定要走正道发财,可不能往斜处想呀。”
娘是在提醒儿子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可安德海偏偏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娘,做太监究竟有什么不好,你们都那么反对呢?”
“做了太监就不是正常的人了,他们不能娶媳妇,没有孩子,到老了无依无靠,很可怜。”
娘耐心地规劝儿子,说得安德海几乎打消了做太监的念头。春去冬来,一晃四年过去了。安德海已变成了一位少年。
他已感到自己在向成年人迈进,这一年春天,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已开始发育,有一股青春的冲动,不过那一股冲动很快就消失了。这四年来,他虽然嘴上不再提做太监一事,而心里一刻也没忘记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爹娘不让他做太监,爹娘是希望自己为安家传宗接代,延续烟火。当然,这是一种责任,是一个作为男人的责任,安德海的心里也不是没想到过这些,可每当他累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时,面对一贫如洗、空荡荡的家,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马家庄二爷的家:高大的门楼上挂着红灯笼,宽敞的客厅里摆着檀木家具,还有那顿顿红烧肉,件件绸缎衫,哪一样不让人羡慕。安德海也明白,到现在,安家连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也没有,不给汤家当长工,就得挨饿,就凭这双手,什么时候才能买田盖房?恐怕到了自己的孙子的孙子,也还不能盖上二爷家的那种瓦屋。像这样穷下去,传的宗,接的代也是穷一辈子,一代一代地穷下去,不如不去传宗接代。再说,既使是延续香火,也不是全落在自己的身上,不还有老二安德洋吗?
安德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像爹那样,累一辈子,穷一辈子,而唯一通向发财的道路是做太监。这一回,他学聪明了,不再向别人透露心迹,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先自阉,生米煮成熟饭,再也无人阻拦。
这日,他把弟弟安德洋喊到跟前,认真地对弟弟说:
“咱家穷不?”
“穷。”
“想过好日子吗?吃的好,住的好,穿的好。”
“当然想,可钱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安德洋从小就依恋哥哥,信赖哥哥,是哥哥把自己带大,他已九岁了,对于同胞手足情,也多少体会了一些。
“哥,只要能让咱们过好日子,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哥现在什么也不让你做,不过,等将来你长大后,娶了媳妇,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为咱们安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那好办,那哥你呢?你娶了媳妇,不也能生儿子吗?”
安德洋当然不明白哥哥的用心良苦,前几年他还小,关于安德海想做太监一事,他压根儿也不知道,这些年爹娘怕提起此事,反而提醒了安德海,所以一直就没人再提到过此事。所以,刚才安德海的一席话,根本就没引起弟弟的多大注意。
“哥不娶媳妇,更不生儿子,哥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挣大钱。”
听哥说,他要出去挣大钱,安德洋很高兴。每当他跟爹赶集卖鸡蛋时,他都要在油条摊子前站上好一会儿,用力地猛吸带着油条香气的空气,好让自己过过馋瘾。安德洋当然希望哥哥挣大钱。
“哥,你出去挣大钱,要不要跟爹娘说一声再走?”
安德洋认为哥哥明天就上路,天真地问哥哥。安德海似回答弟弟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哪儿能走这么快呢,还有一些要做的事儿没做哩。”
这没做的事儿便是阉割。
四年前,听马家庄的二爷讲起过他十来岁时,被强迫阉割的经过,可那时自己还小,没仔细问清楚究竟该怎么割法,现在可把安德海给难住了。总不至于用刀剁去吧,不会那么简单的。
记得去年麦收的时候,眼见南边飘来一片黑云,为了赶到大雨前把地里的麦子抢回家,全家人赶割麦子,安德海一不小心,镰刀划破了手指,当时鲜血直流,疼得他直想掉泪,他咬紧牙关,用右手紧捏着左手,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止住血,但那伤口仍在疼,两天以后,还不敢碰那个伤了的手指。手指是无意中割破的,事先没有思想准备,可现在若要自己动手割小鸡,那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呀,能下得了那个狠心吗?
安德海犹豫了,别说是一个14岁的少年,哪怕是壮汉子,恐怕也硬不下这个心来,把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硬硬地剜掉,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呀。
算了吧,这太监之门太难跨了,要跨进这门坎,首先要冒生命的危险,实在是太可怕了。“安德海呀,安德海,你也有一点痴心妄想了,发财挣大钱,一呼百应,权势无边,能是你这穷小子沾上边的吗?”
安德海在心里否定着自己,他决定打消自阉的念头,老老实实地种地,将来娶个媳妇,为安家传宗接代。
自从四年前,安德海与“汤包子”交上了“朋友”,安邦太一怒之下,误伤了“汤包子”,安家卖田赔礼之后,安德海与“汤包子”之间的仇恨就更深了。虽说住在一个庄子里,但平时他们很少遇上,既使路遇仇人,他们也只是互相望一眼,并不搭话。
这日,安德海在山上打柴,他把一大捆柴扎好,用扁担挑着回家去,恰巧“汤包子”上去捉山鸡,两人狭路相逢,四目对视了良久,安德海咽了一口唾沫,走了。
“喂,安德海,怎么不叫师傅,我教你的那几招全忘了吗?”
安德海头也不回地走了,“汤包子”仍不甘心,他想把安德海制服,向他低头,便继续挑衅:
“小子,是聋还是哑了?”
安德海猛地把柴火挑子往地上一掷,攥紧的拳头,猛扑过来,朝着“汤包子”的头呀,脸呀地直扑过来,打得“汤包子”口角流血,直求饶。安德海下决心制服他,便将他扳倒在地,把他的脸按到地上,双臂向上反扣着,安德海的一条腿压在他的身上:
“小爷,饶命。”
“饶命可以,不过,我要提出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废了你。”
本来,“汤包子”比安德海大几岁,按个头、力量,他是能敌过安德海的。但安德海是出其不备,加上怒火万分,“汤包子”一时手足无措,占了下风。
“小爷,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快放手。”
“第一,今天你挨了打,回家以后不准对别人说,若说了出去,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第二,让你爹把我们家的那亩地退给我们,不过现在不要,等小爷需要的时候,让你爹亲自送上门来。”
“汤包子”领教了安德海的手腕,回家以后也真的没对任何人说起此事。安德海的心里起初还有些忐忑不安,生怕汤家找上门来闹事,几天过后,一切风平浪静,他放心了,暗自庆幸自己的胜利。
罚治“汤包子”是安德海一生中的第一个大胜利,他尝到了甜头,他也悟出一个道理:欺软怕硬,扬长避短,先发制人,不留后患,是做人之原则。这条做人的原则一直伴他到死。
制服了“汤包子”,安德海在想如何能夺回汤家霸占的那一亩地,并且还要让汤二掌柜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还,想来想去终于有了答案。
“对,只能这么做了,心一横,自阉当太监。”
这次,安德海不再犹豫了,他已下定决心,冒着生命危险,割了算了,总是这么顾虑太多,什么大事也成不了。
怎么割呢?他记得二爷说过要先把裆里用热水洗干净,还要闻一闻什么香草,割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疼了。他仔细盘算着如何做准备工作,可关键性的一个环节,他给忘了,那就是割前要三天不吃不喝,以防割后大小便感染伤口,就是忘了这一点,差一点儿送了他的小命。
找什么香草呢?他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天,他问娘:
“娘,你可知道,有一种香草,人一闻它就不觉得疼了。”
“娘只知道野艾有点香气,肚子疼时,烧一把野艾闻一闻,能减轻肚子疼。”
娘漫不经心地回答,她还认为儿子肚子疼,也没有多追问。这正是三伏盛夏,漫山遍野都有野艾,安德海采了一些来,在灶膛里烧了一把,果然一种奇香冲上来,他猛地闻了又闻。他又找来麻绳和一些粗绳子,他打算把自己的双脚绑住,然后倒悬在梁头上,以防疼痛难忍时乱蹬乱踢。他又找来一把镰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他用刀刃在破布上试了几下,还好,那刀刚一触上去,“嚓”的一声,布便割下来了。安德海心想,这肉要比布好割,不怕到时候一刀割不下来。
安德海暗中再三为自己鼓动勇气:一定要下狠心,一刀把那个东西割下来。
一天雨后的下午,爹娘出去干活去了,安德海觉得时机到了,便拿来事先准备好的工具:镰刀、粗绳子、细麻绳、包扎伤口用的布等物,准备自阉。
他首先跪在屋的正中央,默默地祷告:不肖子孙安德海,为跳出苦海,混出个人样来,大胆自阉,不能为安家传宗接代了,望祖宗饶恕罪过,保佑我一刀成功。
然后,他把那根很粗的绳子向梁上一甩,绳子牢牢地栓在了梁上,他把甩下来的一头与这一头扎紧,再用两头同时将自己的双脚捆紧,直到不能动弹为止。他用事先准备好的一盆热水,(这水里他还放了点盐,他听人说,盐是消毒的)醮了毛巾,把自己的下面擦了又擦,安德海猛地鼓起决心,用细麻绳勒住,捻了又捻,准备捻细了就动刀。
“哥,爹娘呢?”
突然弟弟安德洋从外面跑了进来,再不割就来不及了。说那迟,那时快,安德海抓起镰刀向着裆里就是一刀。
“娘呀。”
安德海惨叫了一声,昏过去了。
安德洋刚一跨进门坎,就听见哥哥惨叫一声,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只见安德海双腿裸露,裆下一滩鲜血,面色惨白,牙关紧咬,双眼紧闭,如死人一般。安德洋连忙跑了出去,大声呼叫,邻里们听到安德洋失声大叫,都纷纷围拢过来,他们一看便明白了,因为几年前,安德海便扬言要当太监。人们有的去喊大夫,有的四处寻安邦太夫妻,也有的七手八脚地将安德海的双脚松开,呼喊安德海的名字。
安邦太夫妻刚一进庄,便迎上了前来报信的人们,他们从报信人惊恐失措的面孔上看出了大儿子一定出事了。夫妻二人撒腿就往家跑,他们最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杏儿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这凄惨的哭声把围观邻居的心都给哭碎了,妇女们抹着眼泪,前来劝阻,杏儿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的人无不感动,连男人们也撩起衣角来擦眼泪。
“老天爷呀,我可怜的儿子前世造了什么孽,你让他人不人,鬼不鬼,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一阵嚎啕之后,杏儿突然一声不出,两只眼睛傻呆呆地望着天空,两行泪水流到腮边,她此时的心情可谓悲痛欲绝。
安邦太冲进屋里,儿子已躺在了床上,邻居们用被子盖住了安德海的下身,他想揭开被子看一看,老二安邦杰一把拉住他阻上他揭被子:
“不要揭,已经割了,伤口怕风寒。”
二叔安邦杰此时还是很冷静的。他走到刚才安德海躺的地方,在一片鲜血中找到了割下来的那块肉,小心翼翼地掂在手里。这时大夫匆匆赶来,人们纷纷后退了一些,大夫揭开被子看了看,摇了摇头:
“割下来了,这刀一定很快,伤口齐刷刷的。”
此时,安德海已苏醒,他见爹、二叔、大夫都围在身边,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感到胯下火辣辣的疼,那疼直往骨子里钻,一刻也不停止。安邦太从二弟手中接过那块肉,“扑通”一声跪在了大夫的面前:
“大夫,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它接上,趁这刚刚掉下来,你费费心,接上它,我给你磕头,我给你修座庙,我给你当牛做马。”
安邦太语无论次地求着大夫,可大夫一个劲地摇头:
“起来,快起来,安家老大,你是急糊涂了,这连筋带肉的东西一割下来,哪有再接之礼,恕本人无能,你另谋高就吧。”
大夫的确没有再接之能,他仔细地给安德海擦拭了伤口,又敷了些止血药,包好伤口,叮嘱几句便走了。
就在人们忙乱之时,安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个便是汤二掌柜。汤二掌柜正站在大门口闲谈,只见人们直往安家跑,出于好奇,他向别人打听安家出了什么事。
“还可能安老大的那个大儿子,安德海自阉了。”
前几年,安德海吵着闹着要当太监,汤庄子的男女老幼几乎无人不晓。不过,大家都以为是小孩的一时念头罢了,谁知今天竟成了事实。汤二掌柜心中琢磨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安德海真的自阉,以后就有可能进宫侍奉皇上。这小子从小就不同寻常,常言道:一岁看大,三岁知老,这小东西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是赶快去看个究竟吧。
于是,汤二掌柜也来到了安家,他一进安家大门,从人们的面色表情及安妻悲痛欲绝的哭声看来,安德海自阉没有假。证实了安德海的自阉,他拔腿就往门外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叫来大管家,让管家赶快准备一头快驴,他要进城。他的几个老婆纷纷上前寻问缘由,他只说了一句:
“给县太爷报个信去。”
几个妇女瞪着丈夫,不满似的转身走了,汤二掌柜望着老婆们的身影,自言自语:
“女人哪,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们懂什么。”
是的,女人们确实不明白这件事发生后的利害关系。明清两代童监倍受欢迎,很多有权有势的大太监,都是从童监做起的。特别是自阉童监,身价更高。汤二掌柜心想;这安德海能狠下心来自阉,将来他入宫混出个人样来,什么样的狠毒事情他下不了手?更何况汤安两家一直结怨甚深,恐怕安德海有权有势后,第一个“开刀”的便是他的独苗汤宝。为了这根独苗,汤二掌柜要识点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趁现在安德海羽毛尚未长出,先拍拍他的马屁或许可以减轻将来的灾祸。
汤二掌柜骑着毛驴连夜进城去了,到了城门下,也不过才凌晨,他只好缩在城墙角下,等待天亮。
开刚亮,他第一个进了城,径直奔向县衙门,县太爷尚在睡梦中,被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吵醒了,他异常恼火,因为昨夜他的两个小老婆争风吃醋,彼此不服,竟动手打了起来,县太爷为调解她们的纠纷,劝了这个,又哄那个,闹到鸡叫头遍才睡觉。谁知一大早,便有人来报案,他不由得大为恼火:
“去,去,去,赶出去,今儿个本老爷不舒服,不上堂。”
“老爷,今儿个你非上堂不可,有要紧的事儿向您禀告。”
公差站在门外,还是不走。县太爷急了。
“什么紧急的事儿?”
“是汤庄子来了人,说他们庄里的一个少年自阉了。”
一听到“自阉”两个字,县太爷霍地一下坐了起来,他知道这可不是小事,可千万马虎不得。他胡乱地穿了衣裤,并未穿官服,便把汤二掌柜叫来,仔细问了个清楚,当他弄清事实后,再三叮嘱汤二掌柜马上回汤庄子照看好自阉的少年,自己马上赶赴沧州,向州知府报告案情。
后来州知府又报告了直隶总督,直隶总督没敢怠慢,报到了京城内务府,这是后话。
却说汤二掌柜领了县太爷的指示,又连夜赶回汤庄子,他明白这事非同小可,再也不能小瞧安德海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专做令人瞪目结舌之事,将来肯定是个角。这日,他揣了20两银子来到了安家:
“老大,大侄子可好些了?”
汤二掌柜从未这么亲昵地称呼过安邦太,此时,安邦太有点受宠若惊了。
“是二掌柜来了,快请屋里坐。你瞧,这屋里没个像样的板凳,让二掌柜受屈了。”
“老大可千万不要见外,咱乡里乡亲的,谁跟谁呀,我来看看大侄子可好些了,随便带了20两银子,你们先用着,不够再跟我言语一声。”
说罢,20两白花花的银子摆到了安邦太的面前。安邦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爹,二掌柜这么大老远送来了,就收下吧。”
安德海在床上看得分分明明,他见爹犹豫不决,连忙提醒爹。他安德海心里十分清楚汤二掌柜的此来目的,他在心里说着:
“这20两银子,只不过是你孝敬小爷我的开头,以后要你拿得心疼,又不能不拿。”
汤二掌柜走后,安德海向爹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这一刀没白挨吧,这才几天就有人上门孝敬你了。”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那日大夫给安德海敷了止血止疼药,伤口还算干净,正逢那日下雨,天并不太热,安德海只觉得伤口很疼,但疼了几天,也就好转了。可五六天后,安德海又觉得伤口处疼痛难忍,而且他闻到一股股的腥臭味,大夫打开包布一看,原来这两天,天太热,又没有注意到清洁卫生,伤口感染了。脓水把包布都浸透了。特别是每逢小便时,更是剜心似的疼,大夫又是开药,又是清洗伤口,仍不见好转,全家人急得团团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恰巧这时,六年前来过汤庄子的安德海的表舅王毅顺带戏班子路过南皮县,听人说汤庄子有个少年大胆自阉,他猜度着:该不是外甥安德海吧!一打听,人说那少年姓安,表舅心里更不踏实,径直来到安家。
表舅六年前,就认为外甥安德海是个不同寻常的孩子,后来曾资助过安德海读书,可安德海天生不是块读书的料,两度失学,一共加起来没上半年的学。这次回来,又目睹了外甥忍着巨痛,战胜病魔的场面,不禁引起了他的一阵怜爱。王毅顺记得京城天安门南五里有个姓刘的,世代以阉人为生,人称“小刀刘”,凡是经过“小刀刘”割的人,没有谁留下后遗症的。(太监因阉割,往往小便失禁。)既使是一些蹩脚师傅割发了,经他的妙手一诊治,多数很快便痊愈。于是,王毅顺出资请人连夜赶赴京城,去请著名一把刀“小刀刘”。
这“小刀刘”,世代当阉割师傅,深得内务府的器重,轻易是请不动他的。可这一回不同,这回儿是京城八大戏班的老板重金聘请,“小刀刘”随来者到了汤庄子,一来他看在重金的份上,二来他也觉得一个14岁的少年能自阉,确实了不起,所以,他赶了几百里地,来了。
“小刀刘”来到安家,安家自然是一番好生招待,吃饱、喝足之后,他刚走进安德海睡的木板床,就捂住了鼻子,太难闻了,如死尸一般的腐臭味。他拉开被子一瞧,“呀”,他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全溃烂了,脓血把整个胯下都染污了。还好,他的经验丰富,是天热伤口感染所致。他先用盐水擦干净伤口,他发现安德海因没有经验,只割了一个端头,还有茬儿,这有茬儿是不能进宫的,他便向安家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安邦太见事已至此,反正是废人了,不如顺势把儿子送进宫里,总能混口饭吃,便同意让“小刀刘”再来一刀,彻底割净算了。“小刀刘”准备了一些器具,消了毒,准备割第二刀。
可安德海这回怕了,第一刀弄得他死去活来,脓血不止,若是这第二刀又割不好,这小命可就不保了。他乞求似的望着“小刀刘”。这“小刀刘”当然明白安德海的意思,他用眼神安慰着安德海,示意他不用担心,要相信这把祖传的神刀,明清两代多少太监都是这把神刀夺去那个“宝”的。“小刀刘”生怕安德海过于紧张难割,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不像14岁的少年,看起来,你成熟多了。我认得你表舅王毅顺,他的戏班子里真有不少红角,他们唱红了整个北京城。”
听说“小刀刘”认识表舅,安德海的心踏实多了,他也不那么紧张了。只见刘师傅拿来一把香草,安德海明白了,这正是二爷所说的那种香草,他用力闻了又闻,有些迷迷糊糊的,当他醒来时,爹告诉他,那茬儿,还有脓包血包全割净了。刘师傅还给他敷了金创药,真奇怪,六天后,居然伤口长好了,一点都不疼,也不影响小便,十天后,安德海便下床行走了。
听说安德海已痊愈,汤二掌柜更慌了神,他的心里非常清楚,不久,县太爷就要把安德海送进宫。果然,刚入秋,内务府便来了人,还带了一个御医来,经御医检查后,安德海准备进京了。
消息在汤庄子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安德海成了焦点人物。
“安家的祖坟冒烟了,他家出了个人物。”
“有什么好的,又不是中了举去做官,不过是个公公罢了。”
当然,有羡慕的,也有贬低的,有祝福的,也有嘲笑、挖苦的。但不管怎么说,安德海的心里高兴极了,做了几年的梦,今天终于要圆梦了,他能不兴奋吗?不过,他在兴奋之余,更多的是冷静思考。自己这一走,家里留下衰老、多病的爹娘和年幼的弟弟,遇上好年景,还能勉强糊口,若是遇上灾年,他们吃什么?再说,这一进京,并不等于说直接就爬上了登天的梯子。二爷说,倒一辈子便盆的太监也有,要想出人头地,必须有一个好的起点,而这好的起点就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路是钱铺的,这一点,安德海早就知道。可铺路的钱呢?
钱,只有一个来源,向汤二掌柜去“借”,汤二掌柜早在他自阉之后,不是主动给过一次吗?这就说明汤二掌柜开始看重他安德海了。没几天,安德海便坐到了汤家的客厅里。
“大侄子,我可就不客气了,论年龄,你该是侄子。”
安德海心里暗暗念叨:有一天,我要你磕头、叫爷。
“二掌柜,我来是想向你借点银子,我马上要进宫了,侍奉皇上的人总得体体面面地进京,不能太寒伧呢。”
“那是,大侄子说的极是,不知你想要多少银子?”
汤二掌柜也明白,这银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干脆他连“借”字也省略了。
“这个嘛,你看着办好了。这进京的车呀,船呀的可都要钱,一天两天可到不了京城,一路食宿少说也得300两银子。”
汤二掌柜暗自叫苦连天,但又不敢发作,因为县太尉已明确指示过,要善待自阉少年,唉,先忍痛割爱拿300两银子吧。“二掌柜是明白人,不用我说,也知道小侄来此的目的。”
“妈呀,讹了300两银子还不算完,你还想要什么?”
汤二掌柜这会儿可真的纳闷了,他真的猜不透安德海的心事。
“二掌柜真健忘,你怎么忘了四年前借我家的那张一亩地的地契了,今儿个,我想把地契拿回去。”
要回那一亩地,这比拿两三百两银子还让汤二掌柜难受。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二掌柜也可以不给,不过,等我几年后,坐了八人大轿回来再取,可就不好了。”
安德海起身走了。他前脚刚一进门,汤二掌柜后脚便跟上来了。
“大侄子走得可真快,我刚转身取地契,回头便不见你的人影了,这不,紧赶慢追地我才追到你。”
汤二掌柜双手递上了地契,安邦太惊愕了,安德海示意他爹收下来,安邦太接过那几进几出的地契,眼睛湿润了。
安邦太看看大儿子,大儿子似乎在说:瞧,还没进宫,就有人巴结,等十年二十年后,你还不坐在金山上享清福?
安邦太为人老实忠厚,从不多占别人的一个铜子,可他的长子安德海与他大相径庭,这一点很让安邦太感到失望,他的这种失望,20年后变成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