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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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钦差”出京乐极生悲

一、“三足乌”旗

花四明黄大旗,旗子正中画着一个鲜明的太阳,太阳的中心又画着一只大乌鸦,而这只乌鸦长了三只脚。

安德海打着这面旗子,私自出京下江南,招摇煽惑,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测。

公元1869年,即同治八年。

七月的北国,一会儿阴,一会儿晴。还未过夏末的雨季,刚才还是万里晴空,这会儿又阴了下来,远处天边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压了过来,乌云翻滚,接着一阵大风吹过,雨点噼里啪拉地打了下来,树枝被这雨、这风摧残着,在风雨中折了不少。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仿佛把天幕给撕开了,这场雨,奇呀,雨后道路泥泞,路还是不好走。

京杭大运河一一南北交通的大动脉,河水在初夏就涨了起来,经过这场雨,水更大了,加上上流冲下来的泥沙,河面汹涌澎湃,混浊不堪,连年来兵荒马乱,旱涝灾害,本来过往的商船就少,这下船只可就更稀罕了。就在这时,从上游顺流而下两艘油饰一新的太平船,正顺着湍急的河水鼓帆南下,这会儿,正在河北沧州境内。

这船可真稀奇:油光彩绘、雕梁画栋、描花绘锦、飞檐叮咚,船桅高五丈八尺三寸,上面高悬着一面明黄大旗。这旗六尺宽,长一丈有二,旗的正中画着一个鲜红的太阳,太阳的中心又画着一只大乌鸦,而这只乌鸦长了三只脚,这色彩斑斓的“龙凤旗”上画着三足乌鸦,可真让人纳闷,奇了,离了谱了,真是“少见”,所以“多怪”的人也就多。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久久地站在岸边,看着,评着,说着。人们又从船上看到两条对联似的条幅,左边是“奉旨钦差”,右边是“采办龙袍”,这几个大字在初晴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刺眼。船的两侧还插着许多小旌旗,有的描龙,有的画凤,五光十色,绚丽极了。尽管老百姓知道这不是龙船,但如此之气魄的官船还是头一回见到,所以,人们都想亲眼见一下,回去也好向乡邻们吹嘘吹嘘,“嗬,好大的船,好威武的气势,你没看见,那船上扎的彩,画的凤可真神了,灵活灵现,不过,我再说好,你们还是没看见。”

岸边挤满了人,船上的人却悠哉游哉,既不向外张望,也不躺在床上睡大觉,他们在做什么?在享受。

船的正舱大厅里,正演奏着音乐,一群衣着华丽、俏丽可爱的俏人儿正嗑着瓜子,听戏呢。她们的中间坐着一位身着缎绣紫红袍的男子,这人白白的皮肤,高高的鼻梁,那双眼睛虽不算大,但却很有神,他那脑门后整整齐齐地梳着一个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油光发亮。这人虽是个男人,但给人的感觉是阳刚之气不足,你瞧,显然他已过而立之年,可唇边怎么没长胡子,哪怕是早上刚刮了胡子,现在也该有点刮过的痕迹吧,可这人该长胡子的地方甚至连女人唇边的那种细细的绒毛也没有。这人不是别人,他就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大太监——安德海。

这安德海是圣母皇太后慈禧的宠监。这次,是他第一次离京,也是最后一次替慈禧“尽孝”,可他不知道大祸就要从天而降,现在还在这里尽情地乐呢。

几个月前,安德海绞尽脑汁,想出京一趟,为啥?为的是处理他的那些宝贝。多少年来他在宫里当差,利用手头之便,可“拿”了宫里的不少宝物,有道光年间的字画,有乾隆御笔的古玩,有宋代的小瓷碗,还有皇太极用过的扇子,这些东西值大钱,可在京城里何处出手呢?再者,宫里的很多老嫔妃,上了年纪了,就把当年皇上一时高兴送给她们的手镯、玉珮、头簪等首饰卖给了大总管安德海,这字画首饰之类可不能在京城里出手。于是,安德海想到了远离京城,做笔买卖,但此次离京更重要的原因是:躲躲风,散散心。

这话从何讲起?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天安德海领了西太后慈禧的口谕,去乾清宫侦探小皇帝同治的行踪,他不是乾清宫的人,所以一来时心就很虚。来前已想好了应付突变的点子。这天下午,天气很闷热,这大伏天,一丝风都没有,安德海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上书房,他踮起脚跟,将窗户纸用指头捅了一个小眼儿,眯着眼往里张望。小皇帝同治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读了一下午的书,这会儿又累又热又困,便趴在书桌上打了个盹,皇上最贴心的小太监李明玉估摸皇上该累了,便送上了一碗参汤,这会儿正捧着送来呢!

“安公公,怎么这会有空呀?”李明玉在安德海的身后大声地叫道。

刚才安德海只顾向屋内张望,精神太集中了,被小李子这一唤,本来心就虚,不禁打了个寒噤,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是圣母皇太后差来的,听玉儿说,皇上昨日有些不适,圣母皇太后可挂心了。昨儿一夜都没安寝,今儿一早就惦记着皇上,这不,我来问安了。”安德海边说边进了房,李明玉把参汤送到了同治的桌上,随即使了个眼色。这同治六岁登基,李明玉就在他的身边。当时群臣跪拜,气势宏大,差点把小皇上吓尿了,是李明玉提前安慰了六岁的孩子:

“皇上是一国之君,臣民要向皇上跪拜,你只须坐在龙椅上便是,不要说话,更不要害怕。如果你不听奴才的劝告,奴才以后就不陪皇上捉蝈蝈了。”

就这么,登基时一切顺利,以后李明玉无微不至地照顾同治,同治的眼里,李明玉早已不是太监,而是他的贴心人,伙伴,朋友。小同治聪明伶俐,只收到了李明玉的一个眼色,就明白了这安德海刚才没干好事。再说,同治对亲生母亲的宠监安德海早已恨之入骨。有一次,还是两年前,小同治去向母亲慈禧请安,夏天的中午,宫女们虽也在慈禧寝室的外屋门口候着,但两个宫女困极了,便靠在门框边打盹,同治怕惊动宫女,便轻轻地走进母亲的卧房,可谁料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呆了:慈禧正懒洋洋地斜卧在绣花软榻上,这虽不是龙床,但豪华、富丽并不逊色于龙床,软榻上铺着一张乳白色的象牙席,席围绣着龙凤花鸟,榻上挂着一个轻纱绣帐。这绣帐本是能遮掩床上什物的,但此时帐的一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撩起了,露出慈禧那玉体的一部分。慈禧穿了一件翠绿的小肚兜,同治可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他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可一个景象让他觉得血直往脑门上冲,他看见一个男人的手正抚摸着母亲,母亲正闭着眼睛轻声地呻吟着。小同治父亲咸丰早逝,六岁登基,聪明过人,12岁的他虽不十分清楚地懂得男女之事,但男女之防他还是知道一点的,他本想大喊大叫,但他突然听见慈禧轻声地开口了:

“你还是早点走吧,一会儿庆儿醒了,不好看。”

那男人轻轻地下了床,同治看得很真切,是安德海,他当时真想抓住安德海的衣领,把他拉出去斩了算了,但他又怕母亲发怒,这个生母对小皇帝来说,是一个威严的象征,他怕她,疏远她,也有些恨她。同治连忙躲到了帷后。从此,同治恨起了安德海,这恨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恨越深。

同治今天看安德海来此,加上李明玉的眼色,同治决心要整一整安德海。

“安德海,你来有什么事么?”

“回皇上,圣母皇太后差奴才来给皇上请安。”

“朕没什么,你回吧。”

“奴才早听人说,皇上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奴才想请皇上挥动御笔,赐给奴才一幅画。”

这同治早恨透安德海,可又知道安德海是慈禧的红人,自己尚未亲政,奈何不了他,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忽拿出一张宣纸只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女”字。

“拿去吧,以后少到朕这里问安。”

“嗻,万岁爷,奴才得到了御赐墨宝,感激不尽,奴才回去以后就把它挂在房中,一日三拜,不忘皇上恩德。”

安德海没念几天书,可他脑子活,入宫以后也爱读点书,虽不是文人骚客,但凭他十几年宫廷生活经验,也多少觉得同治赐给他的一个“女”字不祥。

“不男不女?女人腔?靠女人吃饭?”想来想去都不像,又都像。不管哪一桩都不好,已明显流露皇上对自己的不满。他安德海是不愿轻易得罪皇上的,皇上早晚会长大,会亲政,他的老妈垂帘听政不是长久之计,安德海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向他的主子去探个虚实。

“回圣母皇太后,奴才有一事相求,想请教一个字。”

慈禧看一下左右无人,便不顾礼节。

“起来吧,不要这么拘谨,过来坐在我身边。”

慈禧好不容易等了个单独与安德海相处的机会,一高兴,竟称自己为“我”,这在皇宫里是不允许的。

安德海说:“奴才请教一个‘女’字。”

“什么‘女’字,你对别的女人感兴趣了?”

“奴才不敢,也不会的,奴才只忠诚圣母皇太后一个人,为了圣母皇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信,主子你摸摸奴才的心口窝,奴才的心是为主子跳动的。”

慈禧随势倒在了安德海的怀里。两人亲热了一会儿,慈禧又问:

“究竟什么‘女’字,说来听听。”

安德海便把到乾清宫一幕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什么,皇上赐你‘女’字,不好,他要杀你。”

慈禧不觉大声叫了起来:

“你瞧,你姓‘安’,这‘安’字上去掉一个宝盖头,不就是‘女’字么,你的宝盖头被去掉了,这就是皇上有心杀你,砍你的头。”

经慈禧这么一点,安德海彻底醒悟,皇上不是骂他不男不女,笑他女人腔,不满他靠女人吃饭,而是要去掉自己的头。

“圣母皇太后明鉴,可千万要替奴才作主,主子便是那观世音菩萨转世。”

安德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他真的被慈禧的话给吓呆了。

“起来吧,看看吓成什么样子,有我在,谁敢动你一根毫毛。”

“依主子看,奴子该怎么是好?”

安德海像一只落水的狗,挣扎着爬不上河岸,眼巴巴地望着慈禧,希望慈禧能给他一根救命的稻草绳。

“这样吧,不如你暂且避一避。”

“避,哪里避?总不能总躲进屋子里不出来吧。”

“皇上也14岁了,不久要大婚,你不如出京去江南置办龙衣,丝绸锦缎,慢慢地、细心地办,办得好,或许还会改变皇上对你的看法。”

安德海真是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一盏灯,他岂能放过这美差,一举两得,既辟了风,又能沿途捞笔财富,太美了,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次出京竟使他走上了黄泉路。

二、喜庆寿诞

小安子总是给别人磕头,这次他终于端坐在那里,接受别人的磕头。32岁生日时,他做了一次“主子”。

安德海在北京派人忙活了好几天,终于置办了两只太平船,沿大运河南下,出北京,经沧州,一路轻歌曼舞,好不威风,好不自在。虽说是避难,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赴苏杭、两广捞一大笔财富,他很快就把关于“安”字去宝盖的事给忘了。再说,他高兴的另一层原因是自己的寿诞快到了。

安德海是道光十七年七月二十日生,至今已32岁。这32年来,小的时候家境贫寒,吃了上顿不一定下顿有饭吃,哪里能过什么生日。过生日,他连听说过都不曾。十来岁入宫,他是奴才,永远是给别人磕头的,他见过皇上过生日,皇太后过生日,公主过生日,他磕过无数的头,说过无数句祝福的话,可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对自己磕过头,为自己祝过寿。这过生日的滋味,安德海早就想尝一尝,今天虽仍身为奴才,但远离京城,连最心疼自己的慈禧也不在身边,他安德海非要好好过把瘾不可。

刚过沧州,安德海心中就盘算着,在哪儿过生日好呢?捏着手指头一算,今天是七月初八,明日初九、初十,正好,按正常行程,到自己的故乡——直隶南皮县境界,是七月二十左右,真是天遂人愿。是老天爷开了眼,也让他安德海风光风光。

安德海是太监,是阉人,在宫廷里当奴才,不男不女,往往被人瞧不起。当时的直隶(今河北)一带,如沧州、南皮、青县、河间、涿县、大城、昌平、平谷等县出太监,太监大多数出身贫寒,遇上天灾人祸或旱涝灾年,揭不开锅的人家为了不让孩子饿死,只好强忍悲痛将男子送进宫里,阉了,当太监,总可以留条活命。太监们大多数很辛苦,有看门的、扫地的、做饭的、倒尿壶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很少有混出个人模人样来的。他们身老体衰以后,无家可归,回到家乡,被人耻笑,被人轻视,连死后也不允许进祖坟,只能在河岸或荒山挖一个小坑,埋了了事。也有的年迈以后出家做和尚,死在庙里。直隶沧州附近单太监庙就多达几十座。这些庙中特别有名气的是赤墙碧瓦的兴隆寺。兴隆寺与紫禁城仅一墙之遥,却是两番天地,紫禁城里淫靡无度,兴隆寺内,一群“废物”风烛残年。这些情景安德海早有风闻,他不是笨蛋,趁自己正有权有势可不能像其他太监那样了此一生,他要活出个人样来,他除了没了那个“宝”,他什么都有,淫欲、财欲、权欲。

记得有一年慈禧过生日,宫里大摆筵席,三天三夜没撤席满汉全席、南北点心、新疆的葡萄、四川的荔枝、安徽的贡酒、江苏的香米,一车车,一筐筐,肩抬手拉,堆成了小山吃不完,烂掉,扔掉。还有那整整三天的大戏,北京的名角几乎全登场了,一个个俏模样,安德海看在眼里,爱在心头,可干瞪眼,自己没“男根”,少了一个“宝”,没那艳福。更让安德海羡慕的是圣母皇太后被众臣拥着、拜着、捧着、吹着。他安德海早命中注定没那么一天,但别的太监,别的老百姓不可能享受的,自己或许还有那个福份。

这一天,安德海失眠了。这些年来,自从平定了肃顺、端华、载垣之乱,也就是当年的辛酉政变,安德海逐渐取得了慈禧的信任,甚至是私爱,他也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太监?还是情人?反正,他是个特殊的人物,整日养尊处优,虽然机关算尽,绞尽脑汁,但毕竟这些年国家相对来说还算太平,安德海只须保存、发展自己的实力,并不过多地空耗自己的精力,所以一天天白胖起来。他很少失眠,而今天却怎么也难以入睡,想什么呢?想的是如何风风光光地过32岁寿诞。

恐怕安德海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自己精心安排的第一个寿诞,也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这可能是上苍的安排吧,多行不义必自毙。喝了这碗祝寿酒,他便上了黄泉路。

安德海左思右想,一定要好好地庆寿,总是在船上,排场不会太大,但档次一定要高。银两方面的问题,他早已就有打算,这十几年来,追随慈禧,特别是八年前的“辛酉政变”后,安德海得到了西太后的宠幸,由一个普通的太监荣升为太监大总管,平日里小太监们巴结、逢迎着他,就是王公贵族,想求西太后办点事,第一道关节便是大总管安德海。当年,安德海的母亲去世时,单地方官员吊唁时收的银两就多达十几万两,其他锦缎布匹且不在话下。安德海苦心经营,搜刮钱财,早已不是新闻。一个老公,失去了生育能力,没有后代,所以,他一则是借寿诞炫耀一下自己的威势,二则也享受享受,把堆积如山的银两打发一点出去。

安德海这次南行,除了家丁、丫头之外,他精心挑选了六人同行。第一个人是他的二叔,安邦杰,此人读过几天书,聪明过人。当年安德海发迹后,也算个孝子,他每年都将大量的钱财运回老家南皮县,所以,除了他本人没读过什么书,他的侄子、侄女、妹妹、弟弟、外甥等人都进过私塾,他一把培养了安家的后代。安邦杰对这个阉人侄子特别疼爱,一来是至亲,二来念他对安家有功,所以平日里对安德海照顾的可谓无微不至。第二个人是安德海的大管家黄石魁,黄石魁这个人,是一条标准的奴才喂养的狗,他的主子是奴才,他是条偷嘴的狗,明里他是管家,包揽了安家的一切事务,大到客来客往,筹划钱财开支,小到查看厨房,厨房有没有人偷东西吃,哪个女仆有没有睡懒觉,暗地里他却是安德海的谋师,专为安德海出坏点子。黄石魁还身兼一职,这便是他曾多次为安德海的老婆马大奶奶“做好事”,马大奶奶守个太监丈夫,可那颗心却守不住。19岁的马大奶奶如花似玉,捺不住青春的撩拨,便背着丈夫与大管家黄石魁苟合了起来,一来二去,如鱼得水,好不快活。由于马大奶奶常在安德海面前夸黄石魁如何如何勤快、忠心,所以,蒙在鼓里的安德海对黄石魁越发信任。第三个人是京城著名老字号“宝凤斋”的大掌柜郑小玉,这个人精通珠宝玉器、古玩字画的鉴赏。郑小玉平日里做古玩生意并不怎么规矩,他曾多次从没落的王公贵族手里买下真品,再找人摹仿真品,做成赝品,到远离京城的江南,甚至南洋一带去卖掉,赚过不少脏钱。安德海早就听说过郑小玉的勾当,但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生意,我发我的财。所以,这次不惜重金请来郑小玉作古玩鉴定人,真是各怀各的鬼胎。这第四个人叫段锦昌,他是阜城门外“瑞蚨祥”的外掌柜。安德海打着“采办龙袍”的旗号,那就一定要采办回来。采办丝锦缎绸也不是坏事,一来可以趁这个机会捞上一笔,二来办得好还可以得到一笔赏金,说不定龙颜大悦,使让小皇上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第五个人是安德海的老婆马大奶奶,这个女人本是唱花旦的,后来嫁给了太监,但并不寂寞。关于安德海娶妻一段精彩故事,暂时不谈。

这第六个人,可不能忽视。这是一个方外人,此人法号“智通”,他是离京城不远昌平县南郊著名广济寺的大和尚。说起这智通,昌平一带无人不晓。当年的智通,名叫杨演文,在直隶、山东一带颇有名气,从小练得一身好功夫,曾得到北少林广慧和尚的真传,一时间大江南北,一提到杨演文,黑白两道无不敬他三分。有一次杨演文带着妻小逛庙会,他的妻子伶俐娇小、温柔可爱、通情达理,夫妻十分恩爱,膝下一儿一女,聪明漂亮。杨演文把小儿子拾到肩上,一手牵着女儿的手,只顾逛街,不知何时与妻子走散了,过了两个时辰,还没找到妻子,孩子哭,大人叫,仍不见妻子,杨演文只好回家。当他推开家门时,怒火中烧,他感到头发直往上竖,额头上的青筋突了出来。妻子赤条条地躺在地上,她的嘴里还流着血,头发披散,满脸是泥,而一个男人正压在她的身上。杨演文一脚踢开那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演文的大哥杨演武。原来,杨演文的妻子与丈夫、孩子走散后,觉得有些乏了,一看快中午了,便回家准备歇一会,喝口水做午饭,谁知刚进村子,便迎头碰上大伯子杨演武。这杨演武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也早已娶妻生子,但自从弟媳进了门,便开始讨厌自己的老婆,一心扑在弟媳身上,只可惜平日里弟弟、弟媳他们恩爱无比,没有他“插足”的机会,今天真是老天爷有眼,弟弟带着孩子还未回来。于是杨演武厚着脸皮跟了回来。

“龙儿他妈,演文和孩子呢?”

“我与他们走散了,又累又饿,便回来了。”

杨演文的老婆平日里对这位大伯哥早有戒心,但又不好说什么。

“你渴了吧,哥哥给你倒杯水。”

杨演武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弟媳,杨演文的老婆刚一伸手去接,杨演武趁势抓住了她的手。

“我的心肝宝贝,想死我了。”

不由分说,嘴便上来了,在弟媳的脸上乱扎、乱哄、乱亲,接着动手扯弟媳的上衣,拉裤子。杨演文的老婆竭力反抗,撕打中她咬破了大伯哥的手指,杨演武一恼火,打了弟媳一巴掌,打得她口角流血,最后他还是得逞了。

杨演文把哥哥踢倒在地,顺手抄起桌上的菜刀,猛地向哥哥砍去,一性急,他也没使少林真功,几下便把哥哥给宰了。杨演文不由妻子辩白,一个飞腿,将躺在地上受辱的妻子送上了西天。

一对小儿女惊呆了,妈呀爸呀地直叫,唤来了周围的亲戚、邻居,当人们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杨演文早已不见了,广济寺里多了个智通和尚,世界上少了一个杨演文。

出家后的杨演文似哑巴,十几年来,庙里的小和尚几乎听不到师傅智通说话,他独来独往,苦练功夫,原来在少林时学的是正门功夫,可出了家,他正邪兼并,又练成了金钟罩、铁沙衣、银砂掌等硬功夫。

那么,几乎与世隔绝的智通,安德海怎么请的动的呢?

是这么回事,当年智通一脚送了妻子的命,后来一回想与妻子恩爱的情景便心疼。他仔细回忆了当年看到的一切情景,明明白白是妻子头发散乱,口角流血,可见并非妻子不忠,一定是混账哥哥一人干得“好事”,妻子是无辜的。于是,智通便起了一个念头,给亡妻修座墓。可出家人哪来的许多钱财,他的这个念头曾让另外一个大和尚知道过,而那个大和尚又与安德海的二叔安邦杰相识,此次安德海出京,想请一位高手一路保护,这便各取所需,智通拿了银两,一同下江南。

当然,随行者还有宫里的几个小太监、仆女、安德海的小妾等人,这里不一一言表。

安德海一大早便叫起了二叔安邦杰、管家黄石魁、妻子马大奶奶,商议寿诞之事宜。

“德海的大寿,要办得风光些,不过宫里的寿诞祝宴我没见过,德海讲来听听,我们尽力照办。”安邦杰是真心心疼这阉人侄子。

“大老爷只管吩咐,小的马上操办便是。”黄石魁逢迎着说。马大奶奶这会儿心里正盘算着,趁丈夫寿诞之喜,多赠自己几件珍宝,昨日她看过一个十分精美的金簪,便想自己占有,谁知安德海的小老婆翠儿撅起了小嘴,安德海不好处理,只有说这金簪谁也不给,是送给杭州一位亲戚的。马大奶奶心想:这金簪我非要不可,戴上它保管把翠儿气个死。想到这里,马大奶奶开口了:

“老爷,人生能有几回春,这寿诞庆典由妾身筹划好了,你可不能太操心,可别操伤了身子,妾身操办的庆宴保管让你满意。等寿诞之夜,我自己亲自登场,来一段贵妃醉酒,怎么样?”

安德海被马大奶奶的话说乐了,因为自己是个废人,平日里嘴上虽不说,但心中总有点嘀咕,生怕马大奶奶嫌弃他。这下可好了,妻子不但一点不嫌弃,还把自己捧得似天上的月亮。

“我的小宝贝,难得你这份真心,明天就让你戴上那枚金簪。”

安德海不由得在马大奶奶那细白的粉脸上捏了一下。

安德海这次到江南,除了带了以上六个重要人物,他还精心组成了五个小班子。这便是从通州镖局请来的五位保镖组成的“护卫班”,这通州震威镖局的总镖头是武艺高强的少林俗家弟子王宝舟,此人胆大心细,学得一身少林功夫,本来他对安德海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一转念,念及安德海是慈禧的大红人,得罪不起,便硬着头皮押这趟镖。震威镖局过去几十年押镖,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但那些镖都是财物银两公文之类,这押活人镖还是头一回,好在安德海出手大方,押一趟镖足够一年半载花费开销,算一算经济账倒也划得来。第二个班子是“戏班”,安德海十几年来跟随西太后,几乎形影不离,西太后享受到的他几乎都能享受到,西太后爱听戏,什么“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四朗探母”,安德海还能来上几段,不过他的戏只唱给西太后一人听。安德海是老公、阉人,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说起话来嗓门又尖又脆,一股女人腔,可西太后就偏爱这似男非女的尖腔。安德海的老婆马大奶奶又是梨园出身,唱旦角的,夫妻俩一天也离不开戏,所以梨园班子也带来了。第三个班子是安德海从大内带出的四位太监组成的“内务班”,专管安德海沿途的饮食起居生活的。领班的叫陈升,是安德海一手栽培、提拔的,对安德海自然应是忠心耿耿,他们各自在心里盘算着等主子安德海捞了“大鱼”,他们也跟着抓几个“小泥鳅”。下江南,采办龙袍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剩下的一个是“厨师班”,一个是“谋士班”。这厨师班的六名厨师全是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他们做得一手好菜饭。安德海跟随西太后这些年来,虽明处不与慈禧同进食,但每逢慈禧心情好时,暗地里也常常伴慈禧共进晚餐。每逢这样的机会,慈禧总是设法支走宫女,说是“用膳”,其实是别有洞天。有一次慈禧吃汤圆,性太急,汤圆烫了嘴,安德海连忙跑过来嘴对嘴地替她吹一吹,这一吹撩起了慈禧的春心:

“小安子,你这么吹,一点凉气都感觉不到。”

“奴才该死,该打,让奴才替主子把热气驱出来。”

安德海见左右无人,便搂着慈禧的脖子,一个劲地吻了起来,慈禧快活地握着安德海的手:

“该死的小安子,你吹的我喘不过气来,快松开,快放手。”

自然一阵亲热之后,两人共进美食。所以在宫里,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安德海都尝过,甚至有些吃腻了。这谋士班没夹一个外姓人,全姓安,是安德海的妹妹、妹婿、侄子、外甥、侄女等人组成的,有需要商量的事,他们是至亲,为安德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无事时游山逛水,也开开眼界。

这众人一致要求安德海讲讲圣母西太后的寿诞是怎样庆祝的。

“这可不得乱来,圣母西太后是谁,是南海观世音菩萨转世,是皇上的亲额娘,奴才可不敢攀比。”

安德海自称“奴才”惯了,这在他的下属面前,居然也忘了改口,称起了“奴才”,真是一条忠实的狗,奴性十足。

“安大老爷,咱们当然不会和圣母皇太后攀比,但咱们也要尽量办得体面些。”

“是啊,你们说的也有理,这样吧,咱们改一改名称。”

怎么个改名称,其实就是换汤不换药,重新给一些礼仪起个名罢了。比如皇上、西太后每逢祝寿时,一大早群臣拜寿,叫“早朝”,安德海把“早朝”改成了“早会”,其实他心里仍称“早朝”。群臣、嫔妃拜过以后,皇上或太后要说:“跪安吧”,而安德海把“跪安”改成了“安歇”,如此等等,礼仪繁琐程度并不减于皇宫。

“大老爷,祝寿一事是否通知州县地方官员?”大管家黄石魁问道。

这下可把安德海给难住了。自己的喜庆日子,本来就打算风光体面地大办一场,加上地方州县官员前来祝寿,岂有空手之礼,这也是聚敛财物的好机会。可一转念又想,这次离京是没有“勘合”的。

什么是“勘合”,就是兵部发出的一种文凭,凡是奉旨出京的官员或差人,每到一个驿站,验明“勘合”及身份,便可取得地方上的一切供应。

没有“勘合”,实际上就是私自出京,地方官员可以不予理睬,但安德海的两艘太平船上明明挂着两个对联似的旗帜“奉旨钦差”、“采办龙袍”,这醒目的大字沿途老百姓围观不止,难道这消息传不到地方官员的耳里?

“不通知地方官员也罢,免得他们破费。”

安德海为自己私自离京,地方官员不予理睬找了个台阶下。“大老爷,那筵席用的什物从哪里解决呢?”管家黄石魁想到了这一层。

“买,明日你带几个人到镇子上买些鲜的来。”

出京时,安德海已准备了不少山珍海味,什么猴头、燕窝、人参、鱼翅、陈年老窑,但安德海的嘴吃麻了,对上述高级食品已品不出味来了。他想起了孩提时代的黑面窝窝头和红薯干,想起了母亲在年三十晚上给他盛上的一碗萝卜馅的水饺,可这32岁寿诞不能忆苦思甜,但吃些活鸡活鱼活虾还是不错的。

天一亮,管家黄石魁便带了几个仆人去采购了。猪两头、牛一只、羊三只、鸡80只、虾五筐,蔬菜、水果不在话下。这么多,怎么吃的下,不用愁,这是摆阔绰罢了,吃不掉倒进大运河,真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厨子忙活了一整天,色香味俱全的满汉大席摆了上来。有烤全羊、烧乳猪、冰糖燕窝、霸王别“姬”、溜鸡脯、抓炒肉、砂锅牛肉、砂锅雏鸭、涮羊肉、莲子汤、水晶肉、甜瓜莲藕、熏鱼片、五香小肚等,再加上各式点心:八宝麦茶、杏仁茶、奶油茶、荷叶粥、冰镇赤豆、蚊子心米、发糕、薏仁粥、绿豆糕、酥油饼等等,足足百十道菜。

吉时一到,鞭炮齐鸣,万头大红炮,足足响了大半个时辰,震得人直捂耳朵。那鞭炮散发的幽微的火药香味在运河两岸飘散,沿岸看热闹的人可就更多了。

安德海换上了崭新的紫红湘绣袍子,外面套着一件印着万寿图案的小马褂,被众人簇拥着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太平船大厅里的太师椅上,接受妻妾及亲友的祝贺。

马大奶奶戴着那枚金簪子,牵着小妾翠儿的手,一扭一扭地道了个万福。

“恭喜老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翠儿虽心中有气,但在这种场合下是万万不能发作的,只好将泪水强咽下去。

接着是黄石魁等家丁的道贺、众保镖的祝词。

“寿北南山,福如东海”的祝词响了一遍又一遍,唯独没有一个人祝愿“儿孙满堂”的。虽然人们尽力回避这个话题,安德海的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凉凉的。

是啊,安德海是个男人,但他没有“男根”,少了个男“宝”,男人的刚毅、坚强、威武、强悍及阳刚之气,在他这个男人身上都有点显得不足。他不能真正体验做男人的快乐,那种天伦之乐他只能听别人说说。

他是个奴才,一个标准的奴才,然而这会儿他离开了主子,自己便当了主子。他把皇宫里的一切礼仪都摆到了这里,甚至他说话的神情、姿态、腔调、手势都全学来了,并加以补充、发挥。他原原本本地模仿着,从形似达到神似,安德海得到了最大的心理上的满足。

拜寿时,虽没有群臣鸣赞,却也十分热闹,五大班子,还有那位智通和尚“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行礼时,没有文武百官的朝拜,但龙船上的一行人倒也编排的整整齐齐,有个参拜的阵容。

寿堂上,烛光煌煌,香雾缭绕。供桌上,摆满了供品:寿桃、寿果、寿面。

龙船上喜气洋洋,“八音联奏”美妙的乐曲悦耳动听,安德海沉醉在幸福的海洋之中。

三、妻妾成群

太监,又称“老公”,没了男性的“宝”,却丝毫不影响他对女性的占有欲望,安德海居然是妻妾成群。

讲起这安德海的老婆马大奶奶,还有一段趣闻。

前面提到过,西太后很喜欢看戏,有时高兴了,自己也能哼上几句昆腔。自然,能够在西太后面前献技的人,其身段、做打、唱念都有一手。马大奶奶——马小玉,便是其中一个。

马小玉自幼丧父,寡母带着小玉投奔北京的亲戚,虽说是亲戚家也不便久住,无奈小玉她妈便找了活,在梨园里当老妈子,娘儿俩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这戏班子里有个武生,死了老婆,自己带着三个儿子,无人给爷几个洗洗补补,经热心人一撮合,小玉她妈便带着小玉改嫁过来,日子过得很艰苦,可总算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

小玉自幼聪明伶俐,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段窈窕,婀娜多姿,脸似荷花柳如眉,年轻小伙子们每次见到她,总不禁回头多望几眼。可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们总爱评说:

“这妞薄相,将来没大福。”

八岁那年,小玉入戏班学戏,她能吃苦,爱学习,14时出落成芙蓉花似的大姑娘,便初露风华,唱红了半个北京城。16岁时随梨园入宫唱戏,一曲未了便博得了西太后的欢心,西太后曾赐大红氅一件,以示惜才。

渐渐地,小玉与安德海熟悉了起来。一天下午,小玉坐在御花园一座假山上发愣,正巧安德海从此经过。

“小玉姑娘,闲坐哪。”

小玉抬起头来,安德海发现小玉那杏花一般的脸上带着泪痕,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流露出一丝哀愁。

“安公公好。”

“怎么了,累了,还是想家了?”

小玉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已届30的安德海看来,小玉还只是个孩子,虽然已明显发育,散发着青春期女孩子特有的芳香,可安德海由于性的畸形,对女孩子的青春美感受的并不是很敏锐。安德海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小女孩起了同情心。

“要么,有人欺负你了。”

这句话果然奏效,听到安德海这发自内心的问候,小玉忍不住抽泣起来。

“究竟怎么回事,能说来听听么?”

“前几天,我回家看母亲,发现母亲说话吞吞吐吐的,我的继父不耐烦了,开口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婚嫁之事古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玉,咱们已经给你选定了婆家,等些日子择个吉日把你嫁出去。”

“女孩出嫁,是好事啊,哭什么。”

听到安德海的话,小玉哭得更凶了,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簌簌地直往下落,安德海的心都被她哭酸了。

“安公公,你不知道,爹娘给我找的人家是个62岁的老头子,我若嫁过去,是他第十五房小妾。”

“造孽哟,你只有他的孙女那么大,造孽。”

小玉接着诉说:

“老头子很有钱,单谢媒钱就给了500两银子,他还许我爹妈,过门那天给他们的聘金足够他们养老的。”

安德海重重地叹了口气,自叹自己身体残废,否则一定娶小玉。眼巴巴地望着一个60多岁的老头子娶15房媳妇,自己却一个也不能娶。

这些年来,安德海可真捞了不少油水,有太后高兴时赐的,有暗里“拿”的,有逢迎大总管拍马屁的小太监“孝敬”的,但更多的是一些想求西太后办事,但又苦于无人求情的官僚,总设法打通安德海这一关节,在西太后面前给自己美言几句,于是便不惜重金收买安德海,连安德海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的财产究竟有多少。安德海明白自己在宫中生活,并不需要多少银两,又无子嗣,于是他便源源不断地送回了老家南皮,他的至亲们都曾多次得到他的资助。尽管是至亲,心里总有点不平衡。他安德海也曾想过买田置地建房,可这些有谁来共享呢?

虽然安德海是“废人”,但人间的感情他还是能领略到的。刚才小玉的哭诉,不仅引起他的怜悯,更引起他的怜爱。

安德海左思右想,还是把自己刚萌生的念头给打消了。

首先是小玉,小玉不肯嫁老头,难道就肯嫁太监守活寡?其次是西太后,安德海明白自己在西太后心中的地位,他与西太后的暖昧关系已很多年了。当然,太监娶媳妇还有社会的压力。

自从那日下午见到小玉,安德海饭不香、茶不思、寝不安。不两天,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先前白白胖胖的脸颊出现了皱纹,眼眶上围了个大黑圈,一脸的愁容。

“小安子,不舒服么?”慈禧关切地问了起来。

“回太后,奴才好好的。”

“好好的,人怎么这么憔悴。”

安德海的心里不禁一热,这世间还有个女人体贴、关心自己,可这个女人是圣母皇太后。

“晚上总是失眠。”

“失眠,有心事吧?”

“嗯。”

“说来听听。”

“奴才不敢。”

慈禧不由得起了好奇心,步步紧逼:

“怎么这么娘娘腔。”

安德海心想:事情成不成,说出来也无妨,或许慈禧开通,或许真的有好事从天而降。于是安德海便把小玉一事如此如此地说了一遍。慈禧认真地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情绪上的变化,安德海的心里就像15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小安子,你怎么想的呢?”

“回太后,奴才没想什么,也没敢想什么。”

“不老实,没想什么,你这几天人都变了个模样。”

慈禧轻轻地用手指头点了点安德海的脑门,安德海明白太后这一点已表明她并无责备之意,于是胆子放大了。

“奴才是想小玉应该嫁个好人家,至少凭她18岁的美貌应该做大房。”

“小安子的心肠可真好。”慈禧不禁夸了一句。

“你有心娶她么?”

“我、我、我。”安德海一时性急,竟把“奴才”换了“我”。“你什么?不想、不敢、不愿。”

“不,不,不,也想,也愿,只是不敢。”

“不敢什么?怕人议,怕小玉不肯,还是怕我?”安德海什么都怕,又什么都不怕。

“如果你有心,差个媒人去说好了,多给她爹妈些银两,还怕不成?”

没过几天,安德海便高高兴兴地跑到了慈禧那里。

“小玉肯嫁。”

马小玉宁愿嫁太监,而不愿做第十五房,为什么呢?只有小玉自己知道。

为了给宠信的太监筹划大喜,慈禧竟动了自己的积蓄,拨给安德海黄金万两。

安德海利用几个月的时间,在紫禁城西南角买了一块宝地,盖上了豪华的安宅。这安宅十分考究,与当时的亲王府没什么大的差别,只是屋顶没有用黄琉璃瓦,而改成红瓦。

大红漆门,门旁两座威武的石狮,进院以后首先是高大宽敞的大厅,这院子是三套院,安德海夫妻的卧房便座落在第三层院子里,屋内陈设考究,新床是紫香檀木做的,床栏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花卉。室内散发着蕙兰的香气,左厢房是安德海的书房,安德海虽不识几个大字,但他要仿文人骚客的儒雅劲,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墙上挂着王羲之的真迹,桌上放着唐代的古玩。右厢房是安夫人的戏房,室内挂满了各式脸谱,衣架上尽是上等绸缎的戏服。

安宅除了大管家,光仆人、丫头、老妈子就有40多人。加上安德海的二叔安邦杰一家八口,这可真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同治七年,即公元1868年,北京的最大一家酒楼,天安门外一品香酒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酒楼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酒楼正面的大墙上挂着一个撒金的“喜”字。这字足有两丈高。

酒楼里可谓高朋满座,笑语欢声,不绝萦耳。

“恭喜,恭喜。”

安德海身穿蟒袍,外罩礼服,头戴花翎,满面春风,频频地向来客点头致谢。

太监娶媳妇,在北京城一传开,可就热闹了。除了哑巴没说,聋子不听,男女老幼可就炸开锅了。

“安大总管可真有能耐,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听说新娘子早与大总管有情。”

“罪孽哟,罪孽!”

“他没了那个‘宝’,可怎么入洞房?”

众说纷纭,无须一一考证。是啊,老公娶媳妇,怎么入洞房?

俗话说:最美的莫过于洞房花烛夜。安德海的洞房之事怎么过的呢?

这新娘子马小玉左思右想,最后一咬牙决定嫁给太监,反正是嫁人,嫁谁都一样,嫁个有钱的,还愁什么买不到?

小玉独自坐在新床上,暗自伤心,新娘子都盼丈夫早回揭盖头,双双入寝。马小玉不盼,她怕,怕难堪的场面,丈夫不能,他不是个男人,最多是个与自己生理有些不同的非男非女之人。

客人散了,安德海兴奋地走近小玉,他轻轻地揭去了新娘子的盖头。安德海捧起妻子的脸仔细地望着、品着。今天的安德海容光焕发,多少增加了男子的气魄。今晚的小玉俏美无比,妩媚动人,新娘子仿佛忘记了丈夫的身份,幸福地闭上了双眼。安德海先吻了吻妻子的额头,然后轻轻地将嘴唇压到了小玉那樱桃小口上,热切地,甚至狂热地吻了又吻,向小玉的脖子、耳根吻去,小玉只觉得浑身燥热,一阵阵地激动。安德海轻轻地将妻子的衣服揭去。

“你?”

小玉似问“你能行吗?”

安德海从小玉那疑惑的眼神中读懂了小玉的耽心。

“你只管闭上眼睛,慢慢享受。”

安德海用他那多年来侍奉慈禧的十指,尽可能地满足女性的需要。小玉在安德海的身下轻轻地呻吟着。

安德海夫妻恩恩爱爱度过了蜜月。

新婚后的安德海依然小心翼翼地侍奉着慈禧。一天,西太后的一个宫女翠儿给安德海请安:

“安公公,早。”

“翠儿哪去呀?”

“去乾清宫请皇上,圣母皇太后有事相商。”

这翠儿十分乖巧,安德海对她早有好感,心中便寻思:皇上有三宫六妃,亲王有三妻四妾,我安德海怎么就只有娶一个媳妇。一天趁慈禧高兴,安德海大胆了起来,提出要翠儿。

“死猴精儿,不料你胃口越来越大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慈禧最后还是把翠儿给了他,不过名义上是仆女,实际上是小妾。后来,安德海又纳了三房小妾。

一个太监,居然妻妾成群。

安德海娶小妾,引起了马小玉的极端不满,开始妻妾之间是明争暗斗,到后来干脆面对面地干了起来。

妻妾争风吃醋及争斗引起了安德海的不满,他不愿一回家就看到几个女人在打骂。渐渐地,他晚上留在宫里,不愿回家。本来太监妻妾就不能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这下可就更惨了,但马小玉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开始为自己盘算嫁给安德海,钱是有了,可做女人的乐趣却很少,她不能真正体会夫妻间那亲密的美妙的关系。于是,她开始把注意转移到了一个正常男人的身上,管家黄石魁。

黄石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又不乏柔情,每逢安德海夜宿宫里之时,两人便如鱼得水,好不快活。渐渐地,翠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马小玉对翠儿又恨又怕。而翠儿也不是个软包,她时时威胁小玉,使得小玉不得不让她几分。翠儿虽不像小玉那般水灵,但年轻,活泼,也十分逗人喜爱,不久翠儿也勾了一个心上人,妻妾相安无事。

安德海发现小玉与翠儿以姐妹相称,比以前融洽了许多,心里很高兴,他希望夫妻和睦,家庭幸福,可唯有一件憾事一直萦绕心头,这便是他有权、有势、有钱,可偏无子。一日小玉把那张漂亮的杏桃小口凑到了安德海的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听罢小玉的一番话,安德海的脸微微红了一阵:

“能行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病还能医的好?”

“试试看吧,或许有门儿。”

“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翠儿暂时也不要让她知道,就咱们夫妻二人知晓,免得别人笑话。”

安德海一再叮嘱妻子。

医什么病?还不是安德海的难言之隐。马小玉的娘四处打听、求医,为太监女婿医病,老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打听到北京西北角仁祥胡同有一位老中医,利用祖传秘方给人治无子之病,据说吃了他的秘方,少精者可恢复正常。可太监是净了身的,能医好吗?小玉他妈暗中拜访了这位老中医:

“大夫,若你能医好他的病,我们赏你500两金子,若医不好,也不罚你。但无论如何对外你要绝对保密,若走漏半点风声,你的人头就不在肩上抬着了。”

这老中医知道安德海在宫中的地位,岂敢拿自己的人头开玩笑,于是便很严肃地答应了小玉妈的要求。

不几天,安宅每晚九点一刻左右,从侧门走进一位白发老人,这便是那位老中医,先把脉,后观气,再问病史,开了不少秘方,也吃了不少副药,可安德海的顽病仍不见好转,渐渐地他与小玉失去了信心。

“小玉,嫁给我,你后悔吗?”

“瞧老爷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你是太监,可你也是人呀,也需要老婆的关心。”

小玉的话,既使安海德高兴,又让他不快,安德海苦笑了一下。高兴的是,小玉不后悔,又通情达理,不快的是安德海最怕别人提的两个字“太监”,此时却从妻子的口中说出来,足可见太监确实是一类特殊的人物。

小玉当然不后悔,虽丈夫是废人,但他有权、有势、有钱,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小玉的物质需求,小玉实际上并未守活寡,她暗中有个情夫黄石魁。小玉竭力耸恿安德海治病,其实是怕自己与管家一不小心,怀上了孩子,无法遮掩,若安德海的病稍有好转,不管孩子是谁的,他安德海都得老老实实地当爹。

安德海当然不知道妻子小玉的打算,还认为妻子真的关心自己,不由得心头一热:

“我的宝贝儿,可委屈你了,等一旦治好了我的病,我一定给你求个五品夫人当当。”

“老爷高兴糊涂了不是,太监娶媳妇已背常理,太监的夫人封爵,哪朝哪代你见过。”

小玉笑丈夫得意忘形,粉团一般的小手不停地在丈夫白白净净、富富态态的漂亮的脸上揉着、搓着,安德海将妻子紧紧地搂在怀中。

“老爷,你这病,万一医好了,怎么向圣后西太后交代?”

是啊,怎么安德海竟忘了这一层呢?万一医好了病,还能侍奉西太后吗?那是不可能的了。轻则被赶出宫,重则赐死,两者都将失去权、势、财。安德海能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吗?不能,万万不能,当年他安德海自阉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些,一旦拥有过,再失去,太痛苦,太痛苦了,安德海宁愿去死,也不愿离开西太后,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人生的乐趣,如果医好了病,这个女人有可能置他于死地。

人生啊,人生,就是这么多的悲哀与憾事,不能两全其美,想有个后代,就甭想拥有财势,若拥有财势,又必须老老实实,死心塌地地去做太监。

安德海陷入了痛苦之中。

四、“他是活腻了”

顺治帝时,紫禁城竖一铁牌明告天下太监不准私自出京。而安德海却有违祖制,向铁牌挑战。

安德海的病并未医了,其实他矛盾极了,若真的医好了病,他可不见得如何高兴,他的骨子里头已渗透了权与财的欲望。前面提到过:安德海向皇上讨字,讨了个“女”字,慈禧认为这是皇上想杀安德海的征兆,安德海甚忧此事,加上皇上不久要大婚,于是趁机南下采办龙袍,也避避风头。马小玉和翠儿听说丈夫远行,三两个月不能回京,硬闹着跟着玩:

“老爷,人们都说泰山壮、杭州美,可我从来没去过,这次可无论如何要带我去。”

翠儿虽嘴上没说出来,心里也极想同行,她眼巴眼望地看着大太太马小玉,她心里明白小玉会替她说话的,因为小玉的把柄攥在翠儿手中。

“老爷,把翠儿也带上吧,一路上也给咱们解个闷,人多热闹嘛。”

安德海此次出京本想趁机卖些古玩字画,并借采办龙袍之机大捞一把,加上游山玩水,避风头,正是借机扬威的好时刻,他是不会拒绝妻妾的要求的。

“好吧,你们的行装尽量精减一点,不用带很多衣服,到了各地只要有你们看中的,尽管说好了,统统换新的。”

安德海一行人打点行装,乘上两艘太平船从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经南皮老家大摆寿筵,好不威风。这一日,船行到直隶与山东交界处的德州附近。由于河道多年失修,淤泥一时难排,加上夏季雨水冲涮,把河岸上的枯树、丛草等污物都淤进了河床,两艘巨大的太平船一时间行驶困难,只好抛锚。

“喂,快来看呀。”

岸上的人们一呼而上,这德州一带的老百姓由于连年的战乱、天灾人祸,生活困苦不堪,平日里哪有什么生活的乐趣,整日背向青天,面朝黄土,可就从来没见过什么场面,今儿个从上游驶来的这太平船可让他们开了眼界了。

“小六子,你识几个字,那旗上写着什么?”一个花白胡子好奇地问。

“老爷子,你看那条幅叫‘龙旗’,上面写着‘奉旨钦差’和‘采办龙袍’”。

“噢,是京里来的,怪不得这么威风。”

船已行不动了,岸边的人纷纷围拢过来,个个翘首相望,人们看见一个体态丰满,男人女相的人摇摇摆摆走下船来,紧跟着是一个媚态十足,风骚俏丽的年轻女人,想必这是他的夫人吧。此人正是安德海,人们又看见一箱箱、一筐筐的东西都抬到岸上。

这一带大运河上往日里过往船只就不多,像今天这样的场面更是没见过。人们能不看个够吗?人们边看还边评论着:

“这来的一定是个大官,你看那气势,够宏伟,那衣着,够华丽,棒极了。”

“那当然了,咱们知府大人来也没坐这样的船呀!”

“知府才几品,我说呀这大官一定在四品以上。”

“你懂什么,三品大官也没坐这等船,皇上驾临也不过如此。”

人们窃窃私语,也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一声开道锣鼓,安德海的轿子过来了,男女老幼连忙闪开。前面是“奉旨钦差”的龙牌,接着是“回避”、“肃静”的虎头镇牌,这八抬大轿晃晃悠悠地一路抬了过去,后面足足跟了40多抬轿子,大大小小的木箱足足有百十口,人们心想:这箱子里面装的一定是值钱的玩意儿。大轿落在了一家客栈前,安德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分明戴的是蓝翎官帽。不知是谁认出了安德海,人群里可又议论开了:“这蓝翎太监不过是四品,怎么他摆这么大的派头?”

“说的也是,官船咱也见过不少,可一般官船挂的都是官衔高脚牌和字号灯笼,可从来没见过挂龙凤旗的,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一位穿长袍的老人“嘘”了一声:

“兄弟呀,快别乱说了,这蓝翎太监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圣母皇太后跟前的大红人,听说,一些亲王都敬他几分。”

“看你越说越玄,离了谱了,一个太监有这么大的能耐?”

“能耐大着呢,两宫太后能办到的,他都能办到,两宫太后办不到的,他也能办到,人称通天神。”

安德海住在来福客栈,人虽安歇了,但船上还有些什物,于是便派了几个家丁去船上守候。夜幕渐渐降临,大运河上吹来阵阵晚风,河面荡起微波,船上灯火辉煌,照得两岸如同白昼,灯光中,那幅“三足乌”旌旗一摇一摇,虽旗中画着一个鲜明的太阳,但在黑夜里,有点阴森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安德海便让管家黄石魁四处拉劳力当纤夫,希望把太平船从淤泥中拉出来。足足有三四十个壮劳力,折腾了大半天,船才前进了几十米。看来,沿水路下江南是不行的了。安德海站在岸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精心装饰的太平船陷在烂泥中,他命人将高悬在船舱上的那幅“三足乌”旗扯下。

此时,临河不远的一家茶馆的角楼上,热闹非凡,人们正围着一位老秀才问长问短:

“这太监船上挂的旗可真特别,那红红的太阳中央怎么画着一只乌鸦,而乌鸦又是三只脚呢。”

老秀才多年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他是死读书、读死书,除了“之乎者也”唬唬人,并没有什么大本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拿,靠上辈留下的一点家业糊口,日子越过越穷,可架子却摆得不小,他有时不名分文踱进茶馆,细细地品茶、聊天,掏不出茶钱,往往是受店主的一阵奚落了事。今天老秀才仿佛扬眉吐气似的,心想,哼,也有求我的时候,不能那么便宜,非摆摆架子不可,也要让人领略一下秀才的才识。

“三足乌者,三足也。”

“你老就别再什么‘者’,什么‘也’了,快说下去。”

一个年轻人为了知道这只乌鸦为什么非要画着三只脚,不耐烦地催促着。

老秀才故意把语调拉得长长的:“诸位晓得这三足乌的典故么?”

老秀才干咳了几声,茶馆老板连忙叫小二送上一碗黄山毛尖茶,并用眼神催促老秀才快讲来听听,不要卖关子。

老秀才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讲了起来:

“‘三足乌’者,是有典故的。它出自《春秋》,唉,我竟忘了,《春秋》一书诸位可能未曾闻过。《春秋》有曰:‘日中有三足乌’。后《史记·司马相如》篇中又曰:‘幸有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听懂了么?”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老秀才洋洋得意了起来:

“‘西王母’者,西太后也。‘为王母取食’者,是替西太后下江南敛财也。”

众听客个个听入了神,瞪着眼,张着嘴巴,半晌竟无一个人发出声音。

“好、好、好也。”

人们一齐循声看去,原来是断脚跛子韩二宝。这韩二宝原来在京城当差,据他自述,他的右腿是操“捻子”时断的。这个人见多识广,只是断了条腿娶不上媳妇,平日里光喝闷酒;他常常长嘘短叹,人们很少跟他接茬说话。

“说得好,秀才大哥,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韩兄弟,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不说,我来说。依我看,这安德海的死期到了,多则20天,少则三五天,他的人头要落地。”

“二宝,少说疯话,休要胡扯,小心你的脑袋。”

“哈!哈!哈!我的脑袋早在我的手上提着了,老子反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人管老子的事。不知昨天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那安德海眉虽弯弯但眉宇中有凄凉,耳虽肥大但无轮无廓,目虽亮闪但中带绿光,他印堂发暗,步履摇摆,不见稳矫之态,此人沿河南下,凶多吉少,必逢横祸,天收他也。”

韩二宝的一番话可真的震撼了人心,人群中一阵躁动。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天要绝他,不可违也。”

“不是天绝他,是他自己活腻了,天下哪有太监带着女眷出京师的。”

一位白须老者,捻着胡须,只说了这么一句。人们回过头来,认得老者是当地德高望众的庄老爷。庄老爷饱读诗书,为人厚道,平日少言寡语,可话很有份量。

“庄老爷,你老说说看,这个太监怎么活腻了。”

“你们在意没有,从昨天到今天,整整30多个时辰了,河岸边、茶馆里热闹极了。人人都在看这个总管太监住店、上船,可看见咱们的知府大老爷出来迎接么?”

一句话,提醒了人们。对呀,从京城里来的“钦差”官船,怎么地方长官不出来迎接呢?人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希望能从庄老爷那里得到答案。

庄老爷并不像老秀才那么卖关子,但他小心翼翼地不敢直言。

“庄老爷,你瞧,这茶馆就咱们爷几个,你说出来无妨,任何人不准往外传话,不然的话,我要他后悔来不及。”

平日里有名的莽撞鬼小柱开了腔,人们点头表示小柱的意见大家能接受。

“京师‘奉旨’官船来此,知府大老爷并未出面迎接,这足以说明这太监并未真的奉旨,即使是奉旨,也是口谕,没有诏书。这太监私自出京,是犯了天条,可要杀头的,所以我说:‘他是活腻了’。”

众人听着听着不觉点了点头。

再说,安德海一行人在来福客栈住下后,客店老板知道来客的势头大,一定很有背景,便悉心照料,生怕出一点岔子。管家黄石魁问及开费一事,安德海不经意地回答:看着办吧,需要什么东西,街上买好了。安德海虽轻描淡写地应付了管家的问题,但他心里却十分不痛快。自己来到德州已一天有余,外面老百姓也围观了一天,可德州知府怎么连头也没伸一伸呢?明明桅杆上悬着“钦差”字样的龙凤旗,知府总不至于没听说吧。

“老爷,要不要通知他们?”

“免了吧,他们日夜为百姓操劳,也够辛苦的了。”

安德海又一次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可心里恨不能吃掉德州知府赵新。

“赵新呀,赵新,你装聋作哑,竟敢如此对待本官,你是不想活了?”

安德海咬牙切齿地诅咒赵新,但他又不好发作,自然“奉旨”,奉的乃是圣太后的口谕,并无圣旨,也无“勘合”,地方官员不予理睬乃正常现象。可他安德海受不了,这一路南下好不威风。想起几日前在沧州之时,那太平船在波光荡漾的大运河上疾驶,两岸群众夹道欢迎,沧州知府早带一班人马拜迎大总管,问长问短无微不至,感人肺腑。安德海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仅几天之差,在德州冷冷落落、凄凄惨惨,安德海越想越生气,不禁黯然伤怀。

“德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么?还是没休息好?”

安德海的二叔安邦杰关心地问侄儿。安德海凭着花言巧语博得了慈禧的欢心,自然在主子面前,他很少有真言。在妻子马小玉面前,他尽力掩饰自己的阳刚不足之缺憾,他很少流露真情。可在安邦杰面前,特别是叔侄俩单独在一块的时候,他再也不想饰掩什么,也无需掩饰什么:

“这德州知府赵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迟不见他前来拜见。”

“德海,该忍的时候,你强咽泪水也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宰相肚里能撑船。”

安邦杰的这几句话很有份量,安德海在心里掂量了很久很久。

德州已属山东,在直隶他安德海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因为那是他的天下,谁人不让他三分。有一次,在宫里有个文官阿布喀,还是恭亲王福晋的远房侄子呢,匆匆上殿与安德海擦肩而过,忘了道一声“安公公好”,就这么着,硬被他安德海整死。安德海知道此人正在整理书库里的书籍,便来挑衅:

“奉太后口谕,宣阿布喀进殿。”阿布喀不知何事太后要宣他,便急急忙忙上了殿。安德海当着慈禧的面问阿布喀:

“什么香草熏房子最香啊?”

“那还是蕙兰最好,特别是野地里采来的最好。”

就这么一句话,阿布喀的人头就落地了。他竟忘了西太后的忌讳。慈禧绝不允许人们提起“兰”,那是她的名字,更何况是“野兰”呢。

安德海借慈禧之势,不知杀了多少人。可每次杀人,他都洋洋得意、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永远是个胜利者,玩弄多少达官贵人于股掌之间,在京城,在皇宫,他安德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来到了山东,可不是他摆谱的地方,安德海是个明白人,他绝不会拿个鸡蛋碰石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来安德海与山东巡抚丁宝桢早有怨蒂,安德海最怕这丁巡抚。此时他不得不忍一忍,求个太平算了。安德海拿过翡翠鼻烟壶,把烟末在鼻孔处抹了抹,打了几个喷嚏,两只眼一眯,心中盘算着过了这德州,直经泰安,就出山东的地界了,他丁宝桢再有本领,出了山东,也奈何不了安德海。安德海此时真盼飞出山东,直往苏杭。

五、不祥恶梦

“快,快,把我的头拣回来。”

安德海吓醒了。原来,他做了一场梦。

那两艘太平船用几十个纤夫整整拉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拉出泥潭,安德海一行只好放弃水路,改为旱路。原没打算走旱路,一时间到哪儿去搞20多辆车?安德海只好在来福客栈暂时住了下来。这几天,安德海与前几天祝寿时判若两人,他可不愿意在德州耽搁时间,一来那从京城里带出来的古玩字画、珍宝等物急于出手,老是在路上耽搁,万一遇上了土匪可就麻烦了。二来现在正在山东境内,他更不愿与丁宝桢打交道。所以,住在客栈里,整日闷着不出门,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了。昨日小玉和翠儿去逛德州有名的一条街,两人看中了几块缎料,便买了回来。本来,安德海平日里不过问妻妾的衣着打扮,反正有的是钱,在京城只要她们看中哪一块料子,差人送进安府由管家去账房取钱即可,可此时的安德海心如火焚,坐立不安,看见小玉、翠儿笑嘻嘻地走进客栈,一腔无名火按了又按。

“老爷,你瞧这料子,质地多好,上等的货色。”

翠儿把衣料披在了肩上,媚态十足,小玉用她那双纤细的玉指拨弄着安德海的头发,嗲声嗲气地接着说:

“老爷,等到了苏州,我可要逛遍全城,把我喜欢的布料统统买下。”

“去、去、去。”

安德海不耐烦地向妻妾挥着手,示意她们回房休息,可小玉、翠儿没看出来丈夫的不愉快,继续撒娇:

“老爷,德州的扒鸡可好吃了,在京城吃的扒鸡不正宗,等从南方回来,我们从这德州带几个厨子回去,做正宗的德州扒鸡,好不好?”

“好、好、好。”

“老爷,今晚我要去逛夜市,听人说德州的夜市可热闹了,特别是路边的小吃,香喷喷,真诱人……”

小玉无休无止地提着要求,不由得引起安德海的烦燥:

“住嘴!滚下去。”

安德海大吼一声,吓的小玉和翠儿浑身发抖,两人可从来没见过丈夫这么大的火,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是好。安德海的脸色很难看,妻妾再也不敢说话,他好像一肚的气还没有撒完,脚一跺,扬手推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地,店小二听见客房里有动静,连忙跑来。

“混蛋,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店小二和小玉、翠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滚出去,因为他安德海并没说让谁滚出去。小玉的泪水含在眼眶里打转转,她一扭身,出去了。

“回来!”

小玉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去,把黄石魁叫来。”

安德海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点儿。管家黄石魁刚才在隔壁听得真真切切,他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听安德海唤他,扭头便想躲,可哪里躲得开呢?他只好硬着头皮进来。

“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安德海指的是雇车之事。

“回老爷,小的尚未办好。”

安德海脸上的愁容更深了。这是他出京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困难,这直接决定着能否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抵达江南。为解此忧,他又让管家黄石魁叫来了二叔安邦杰、珠宝商郑小玉以及智通和尚等人,人多足智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

安邦杰在内心深处的确为侄子捏了一把汗,这堆成山的玉器、珠宝、古玩、字画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此行没带多少什么武林高人,万一遇上劫匪,吃不了可要兜着走,再说安德海素来与山东巡抚丁宝桢不和,安邦杰心里明明白白。于是他此时忧心忡忡:

“看来,水路不通走旱路有一定的困难,首先是车辆不足,再说,既使雇了车辆,谁能保证他们很可靠?依我之言,不如女眷回京算了,省得路上添麻烦。”

安邦杰的一席话,安德海听来倒是十分顺耳,而他的一妻一妾立刻吵着闹着反对此建议,并声称不带她们下江南,谁也休想走得掉。安德海望望众人,希望他们能出个什么好主意,众人都低着头,仿佛没什么好办法。黄石魁开口了:

“老爷,依小的看,这太平车三五天是做不出来,临时抓车夫也不牢靠,还是回京吧。”

“废话,养你干什么的?吃干饭的?啊!鸡头鼠目似的,这就是你对主子的一片忠心吗?”

安德海泼口大骂管家一通,骂了之后,他的心里好受多了。倒不是有了什么好办法,而是自己感到心理满足极了。平日在宫里,他是奴才,奴才就必须逢迎主子,表现出一副奴才的嘴脸,主子让你掌嘴,你不敢磕头,主子让你向西,你不敢向东。他压抑的时间太久了,差不多已经忘了发威的滋味。现在不同,离开京城,离开皇宫,尤其是离开慈禧,他已不是奴才。他是主子,起码他是黄石魁的主子,他终于尝到了做主子的滋味,仿佛他今天才体会到什么是做人。

“你看看你那个贱样,吃我的,用我的,拿我的,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吗?想不出个好办法,简直是饭桶。”

黄石魁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明明白白,这补充的几句并不是真心骂自己的,安德海是借题发挥罢了,他有杀一儆百的意思。不由的黄石魁大了胆:

“老爷,依小人之见,抓些人来,不怕他们有歹心,等他们一旦互相混熟,稍些歹心,咱们也到了江南。”

黄石魁主张从街上抓些壮劳力,立即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都认为随便抓来的人可靠性、安全性的确要大一些,至少,他们不是已经形成的团伙,可一转念又担心,随便抓人是否影响太大,惊动德州官府。

“不怕,德州知州赵新并不是不知道本钦差至此,他缩起头硬是不来拜见,足以证明他不想与我交锋,我抓人,他也只能装聋作哑。”

安德海敢断言德州知府赵新按兵不动,是有道理的。什么道理?以后再叙。安德海刚才的怒气已经消了一大半,于是,和颜悦色地对黄石魁说:

“你合计一下,究竟需要多少辆车,多少车夫,此事尽快办好,不得有误。”

“口嗻。”

黄石魁学着安德海的样子应了一声,安德海苦笑了一下,沉吟片刻又接着说:

“虽然德州官府不会过问,但抓差时也不要做得太过份,省得惹下是非。”

半晌没开口的珠宝商郑小玉此时发话了:

“安大老爷,您老不糊涂呀,您这次离京是‘奉旨钦差’,您是朝廷的命官,是奉圣母西太后的谕旨下江南采办龙袍的,为朝廷办事的钦差,用几个草民,还算回事儿吗?常言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王之宾,莫非王臣,食土之人,莫非王民’,大臣下来为皇上办事,食君之土的小民,难道不应该敬‘率土之宾’的王臣吗?”

郑小玉的一席话把沉郁中的安德海给逗乐了。是啊,自己是谁?是“奉旨钦差”,怕什么?安德海的心中不禁暗自佩服郑小玉的能说会道和机警,同时也对郑小玉刮目相看,是啊,这种聪明之人以后应提防着点。

经郑小玉一圆场,“抓差”便成了冠冕堂皇的事了,有这个典故作凭据,安德海心里有底了。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敲定了这件事,并“口谕”黄石魁速速办理,不得有误。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今晚,安德海该睡个安稳觉了。

当天夜里,刮起了一阵疾风,吹得客房的门一个劲地响,安德海白天里苦恼了一整天,直至“抓差”事宜之后,他才算松了口气,此时困极了,他吹灭了灯,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嘭、嘭、嘭……”

“嗒、嗒、嗒……”

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吓得安德海直把被子往身上拽,他用枕头压住了头,仍觉得不安全,又用枕巾塞住了耳朵。

“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几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

“妈的,那个没鸡的太监呢?”

一个大汉嚷嚷起来了,另一个大汉闯到床前,用手轻轻一抓,安德海的头便离了床。安德海一看:

“妈呀,这是人还是鬼?”

这大汉龇牙咧嘴,头发一律齐刷刷地往上翘,满脸的红胡子,一对绿眼睛,他胡乱地披着一件玄色的上衣,腰间捆着一根又脏又旧的裤腰带。再看他的手,整个手背上长满了黑毛,手臂上还刺着一头怪兽。安德海的汗毛顿时就都张开了,心里一个劲地口平口平直跳。

“你就是大太监安德海吧,今天总算让老子给撞上了。哈、哈、哈……”

“敢问好汉尊敬大名,来寻小的有何贵干?”

“老子乃白眉大侠也,黄河一带无人不知,长江沿岸无人不晓,人称‘鬼白眉’。”

“大侠,小的真的不知您老驾临,有什么需要小的孝敬的,尽管开口。”

“老子一不贪财,二不好色,三不爱权,老子天生的最爱管闲事。”

安德海一听他说不贪财,心里有了谱了,起码这人不是为他的金银珠宝而来的。还是先稳住来者再作打算。

“好汉有什么要求,开口便是。”

“娘的,先弄点吃的来,不能饿着肚子说话吧。”

安德海随手从桌上摸来从京城带来的萨其玛,小心翼翼地双手递了过去。这萨其玛又香又脆,是鸡蛋和的面,在油里炸上一会,外面撒点糖做成的。那人把点心一古脑儿全塞在嘴里,又用双手按了按安德海的头,示意安德海坐下来。安德海战战抖抖地坐在床沿,那人一条腿搭在安德海的腿上,一只手不住地捻着自己的胡子。

“你知道老子为何而来吗?”

“小的不知。”

“老子是受玉皇大帝之托,前来取你人头的。”

“轰”的一声,安德海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那人抄起一盆冷水泼在安德海头上,被这冷水一击,安德海反跳起来,醒来了。俗话说:人为财拼,鸟为食奔。安德海心想:只要我出大钱,不怕你不动心。只要能保住小命,何患无钱。于是,他试探性地问: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何要我人头?再说,我的人头也不值几个钱。依小的之言,好汉且放我一码,今日大恩,终身相报,我这里有翡翠、玛瑙、元宝、古画、钻石,好汉喜欢什么,小人愿拱手相送。”

“呸,几个臭钱休想收买我,你在阳间作恶太多,正好阴间少个看厕所的,你还是赶快上路吧,晚了连看茅坑的差也捞不上。”

安德海见软的求已行不通,便陡然一换面孔,厉声大叫:

“大胆贼子,也不看看你爷爷我是谁?我乃当今皇上之母圣母皇太后亲派的钦差大臣,敢冒犯本官,可是犯了杀人之罪,还不快快跪下陪罪。”

“天大的笑话,狗屁‘钦差大臣’,是活腻了吧。混蛋,你认为我不知道你小安子,钦差?你也不嫌寒碜!你这臭架子休在老子面前摆谱,莫说是你,就是你的主子慈禧来了,老子连脚丫巴也不夹她。呸,一群的男盗女娼,狗男女,今儿个老子给你说个明白,再多的金子不稀罕,想要的就是你小子的人头!”

那人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左右两手又互相搓了搓,合了掌。安德海看了看他的脸,比进来时还要青,不由得又是一阵寒颤。安德海明白今晚是天要绝他,无人可救了。

“好吧,死也要死个明白,总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吧,我究竟犯了哪条天戒,玉皇大帝非要收我?”

“你想听吗?好吧,老子慢慢讲给你听。去,拿张纸来,磨好墨,老子一条一条地写出来,若是事实,你就画个押,认了罪,到了阴曹地府或许可以减轻罪孽;若不是事实,你可以拿起笔来一划了之。”

安德海只好硬着头皮取来笔墨纸砚。这安德海平日里根本不需要文房四宝,他认不得几个大字,但为了撑门面,长面子,偶然他也“风骚”一回,提起笔来画一通,所以文房四宝他也准备着。那人大吼一声:

“我写你说,说的详细一点,不得遗漏、隐瞒。”

“我说什么?我根本就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

“屁,好一个老实人,没了那个‘宝’,你还娶什么媳妇,你不说,我来边说边写。”

这句话可不中听,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那大汉一语直破安德海的痛心处,说得安德海无言以对。

“咱也不想管你那小家子事,管你阉不阉,老婆可有汉子,我才懒得管呢!你老婆再寂寞,也费不着老子操心。老子是看你横行霸道,专横跋扈,太出格了,出来打个抱不平罢了。你平日里欺压弱者,逢迎什么狗屁西太后,做她的狗,还是一条忠实的癞皮狗,舔她的臭脚丫子,嗅她的臭屁,实在太过分了。”

安德海虽觉得大汉的话太刺耳,但句句是实,无可辩驳,一时无话可说,只有耷拉个脑袋,听对方陈述他的罪状,自己心里也暗自吃惊:是呀,自己不正是一条狗吗?对主子忠心耿耿,不敢有半点违逆,而对主子以外的人则狂呼乱叫。唉,安德海呀,安德海,你白活了32年,原来还没做过人,只不过是西太后面前的一只狗罢了。西太后给你点剩骨头,你就摇尾乞怜,眼巴眼望地祈求主子再施与一点骨头,吃饱了,好去咬别人。想到这里,安德海突然有一种人生的悲凉感。这股悲凉的感觉很强烈、很强烈,一直渗透到骨子里,安德海觉得自己的眼好像湿润了起来。他记得自己从阉入宫,他就没掉过几次眼泪,过去,他认为眼泪不是为他设计的,他安德海是个无泪之人,而今天怎么这么软,这么弱,真像个娘们,没出息,何以成大事。唉,还成什么大事,马上大汉一出手,人头就不是摆在自己的肩膀上了,到阴曹地府再去成大事吧。安德海越想鼻子越酸,最后终于控制不止,干脆失声痛哭起来。

那大汉被安德海哭愣了。这一阵,安德海哭得伤心极了,仿佛这许多年的压抑、压抑、压抑都吐了出来。哭着哭着,他不哭了,不知是哭累了,还是该发泄的都发泄了出来,他擦干了眼泪,默默地垂着头。那大汉用手抹了抹手中的刀柄,那刀刃在寒光中发出冷嗖嗖的风。

“你做恶太多,天理不容,不杀你,难平民愤。如果现在悔悟了,到了阴间好好修炼,来生托生个好人家,再好好做人吧。”

大汉一步步逼近安德海,安德海看的分明,那大汉双手举起大刀,一阵寒气直袭,似狂飙不可阻挡。“口当”、“喀嚓”一声,安德海的人头落地了。那头颅“咕隆、咕隆”地滚到了门旁,那鲜红的血流得满地都是。

“救命啊!”

安德海大声地疾呼着。

“老爷、老爷,醒醒,快醒醒。”

马小玉连推带叫地喊醒了安德海:

“快,快,把我的头拣回来,赶快安上。”

他的老婆被安德海说愣了,莫名其妙:

“你的头好好的,什么安上头?”

安德海摸了摸头,好好的,又摸了摸脖子,也没有刀疤痕。“老爷,你在做恶梦吧。”

梦?刚才在做梦吗?明明看见那大汉举起刀。噢,原来是一场恶梦。安德海觉得身子底下湿湿的,他用一摸,妈呀,刚才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再摸摸身上,冷汗把小褂都湿透了。这一夜,安德海再也没睡着,他在盘算着,今晚怎么会做这么一场梦呢?可别是真的有什么凶事吧,难道这是不祥之兆?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直到天渐渐放亮,他才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

六、祸从天降

安德海为了表现自己对西太后的孝心、苦心和忠心,决定打出“三足乌鸦”旗,孰不知祸从天降。

前面曾提到过,安德海出京时,差人做了两艘太平船,船的桅杆上悬挂着三幅旗子,一幅是“三足乌”旗,其他两幅是有“奉旨钦差”和“采办龙袍”字样的龙凤旗。

这“三足乌”旗,是安德海请一位高人指点,特制的。自从安德海请求出京避风头,顺便将自己手中搜刮的珍宝拿到“天边”南方卖掉,他挖空心思,左思右想,怎样才能既显示自己的威风,又博得慈禧的欢心,以示他安德海对主子的一片孝心。于是,他暗中派人打听,何处有高人,以便请高人指点指点。当然,安德海心里很明白,六王爷奕沂便博古通今,饱读诗书,可谓是位高人。可安德海与这位王爷素来不和,若去请教奕诉,万一他给出个什么馊主意,惹恼了西太后,可就完了。

北京城东门外18里地邵家庄,有一位老先生,方圆百十里人称“神仙”,是位世外高人。此人鹤颜童发,整整96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头不昏。每天早上老人提着两个大木桶,桶里装满水,在村外小河边练气功,他称此作“水功”。他将木桶底朝上,可桶里的水一滴也不漏,接着双手一扣,木桶底朝下被扣在了地上,水柱直往上窜,老人左右开弓,左边桶里水全落到了右边的桶里,右边桶里的水又全落到了左边的桶里,这水来回一折腾,便沸腾了起来,可谓气功一绝也。

村里的小孩子吃饱了饭,总爱跟老人玩耍,老人虽是练武之人,但并不缺乏文人的儒雅味。据说,少年时他曾中了举人,但他生来与权、财无缘,不愿做官,硬是不出村,报喜的人都吹吹打打来到了家门口,他躺在柴房里不出来迎接,也没给报信人喜钱,硬是把老爹给气死了。从此,人们都敬畏他三分。可他脾气并不怪,早上练完了功,便小憩片刻,坐在树荫下看书,他看书时,时而大笑,时而狂呼,时而仰天,时而俯地,活是一个疯子。几个上不起学的孩子们总喜欢缠着他,让他讲故事,什么“孟母断织”,什么“霸王别姬”,他都能讲得绘声绘色。这日几个孩子又围着他,闹着让他再来上一段“武松打虎”。老人眯起眼睛,清了清嗓子,高一声,低一句讲了起来。

“嗒、嗒、嗒……”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四老爷,晚辈来看你来了。”

那骑马的人还没到老人面前,便大声地呼了起来。老人抬头一看,是自己的远房侄孙邵长伟。

这邵长伟从小聪明过人,只要听得老人讲一遍的故事,便能背个滚瓜烂熟。20几年前,老人念长伟是邵家的后代,家太穷读不起书,便每天把长伟唤到自己家里,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读到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最后又精讲了“四书”、“五经”、《史记》,特别是《史记·鸿门宴》一章,长伟最爱读,那刘邦的无赖、樊哙的忠心与鲁莽、张良的手段、项羽的轻信,都给长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有一次,小长伟眨着两个明亮的大眼睛,认真地说:

“四老爷,刘邦成大事,就是因为他装憨欺人,我长大了,能有这本事就好了。”

老人抚摸着小长伟浓黑的头发,感叹道:

“从小看大,这孩子不会在这土窝里埋一辈子的。”

果然,老人的话应验了。小长伟在老人的指导下,考秀才,当举人,后又金榜题名,一鸣惊人。邵长伟出门做官已十几年,几乎就没回来过,今个儿快马加鞭,一溜烟地出现在邵家庄,可把老人给乐坏了。

“孩子,几时回来的?住些日子不?”

“四老爷,这不刚到吗?孩儿想您老了,特意回来看看您。”

老人虽然明白邵长伟并不是真的想他才回来的,但心里也是乐滋滋的,不管怎么说,人家连家都没回便来看自己,也还算这孩子有情有意。

这邵长伟考了学,进了官,在京城里做事,此人不往好处走,什么吃喝嫖赌,什么投机钻营他都会,真是应了当年的那句话:“装憨成大事。”是京城里有名的“鲇鱼”,猾得很。安德海偶然间想起了他,便将邵长伟请来。

“安公公一向可好,瞧公公你又发福了。”

“好好,彼此彼此。”

安德海怎么认得邵长伟,这还有一段往事。

那日,安德海与马大奶奶马小玉成婚,在天安门外一品香酒楼摆了个挺体面的喜筵,当时,前来贺喜之人,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邵长伟也在其中。祝贺中,安德海发现邵长伟貌似博才多识,有一派儒雅之气,便留心察看。安德海乃聪明之人,他细心观察邵长伟,不觉发现邵长伟虽貌似文质彬彬,但此人鼠眼鸡头獐目,骨子里藏的更多更多。安德海心想:这等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会派上用场,交结此类人,白道黑道都占着,没什么坏事。于是安德海主动热情待客:

“兄台可别客气,多喝几杯呀。”

安德海笑眯眯地走近邵长伟,而邵长伟对安德海在西太后面前的表现也略有所闻,清楚地知道安德海的势力,当时也不愿放弃这个巴结权贵的好机会,自然两个臭味相投的人会很快地一拍即合,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知己”。一次闲谈中,邵长伟吐露出自己儿时曾受教于一位世外高人,这位高人博古通今,极有学问,并且还流露出对启蒙老师的思念与崇敬之情。

安德海苦思冥想,希望出京时打一面旗子,旗子的图案既能让有才学的人一看便知自己的来头,又能让圣母皇太后明白自己的忠心。最后,他决定由邵长伟出面向世外高人请教。

“邵兄可千万不要露出是我的意思,你只装出个请教学问即可,闲谈中,多套几句老人的话。”

安德海心里明白,世外高人当年死都不肯做官,可见他对功名利禄淡如云,这种人是绝对不肯给他安德海出点子的,所以一再叮嘱邵长伟莫露马脚。

“孩子,快进屋坐坐,咱爷俩好好地叙叙。”

邵长伟被老人拉进了屋。这一天,老人特别高兴,自己的徒弟竟没忘本,还大老远的回来谢师。所以,老人让老伴多炒了几盘小菜,与长伟叙话。一高兴,老人多贪了几杯,自然话就更多了。

“孩子呀,在京城做官,可不容易,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凭良心做官,才算一个好官。”

“四老爷尽管放心,长伟不会辜负您老的希望。只是长伟忙于公务,无暇读书,荒废了学业,很多经典都疏生了。”

邵长伟在套老人的话,希望老人能指点指点。因为是和学生交谈,再加上喝点酒,老人也就越谈越高兴:

“当今的西太后,独专大权,连个六王爷和亲生儿子同治皇帝都拿她没办法,一代女流哟,强啊,正如那天上的王母娘娘。”

老人的一席话,拨动了邵长伟的心,是啊,圣母皇太后的确像王母娘娘,记得儿时老人曾给自己讲过什么《大乘宝卷》,好像还有一段典故呢。邵长伟一边应付着老人,一边努力回想,啊,终于想出来了。他匆匆地辞别老人,回到京城,翻阅书籍,他要的典故就在里面。

“幸有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

这西太后如王母,而安德海不正是为她效劳吗?对呀,不妨说给安德海听听,看他采用否。第二天,邵长伟兴冲冲来到了安府,一阵寒暄之后,自然是入正题。

“安公公不知可知道‘三足乌’的典故。”

“什么‘三足乌’?说来听听。”

邵长伟见安德海感兴趣,便来了劲了,摇头晃脑地讲开了:

“昔日,王母是天之后,玉帝为天之皇。王母身边有三足神鸟,这是极孝之鸟,专为王母采食供餐。此鸟‘三足,身青’,可‘日行八万,夜行八万’;为便于日夜飞行,它把太阳背在自己的身上。由于王母喜食灵芝和春鱼,而两宝又产于北之荒,南之夷,所以,三足青鸟便日夜飞翔,以孝王母。”

安德海没上过几天学,哪懂得这么多,因此纳闷:

“兄台太文乎了,我不明白三足乌、王母与我去江南有什么关系。”

“安公公真谦虚了,你心里明明白白的,却嘴上不说,是想考考我吧。”

“不,不,我真的不明白,兄台就不要再卖关子了。”

安德海急于邵长伟给他献策,也就顾不上面子了,一个劲地催促着。

“既然安公公谦虚,我也就班门弄斧了。安公公想想这王母像谁,这三足乌又像谁呀?”

“王母,西天王母,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王母正是圣母皇太后——西太后啊,这鸟嘛,‘为王母取食’,天呀,为太后尽孝,不正是安德海我吗?唉呀呀!太妙了,太妙了。”

安德海连连地拍着自己的脑门儿,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对,就这么办了,令人做一面旗子,上面绘着一轮鲜红的太阳,太阳里面再画一只三足乌鸦。圣母皇太后素来博识,她一定会领会自己的孝心、苦心和忠心的。”

于是,“三足乌”旗便制出了。经过几十天的筹划和紧张准备,安德海的两艘太平船在京杭大运河中鼓帆南下,一路威势,难以叙说。安德海私自出京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了。同治小皇帝对安德海此行自有看法。

早在几年前,小皇帝就目睹过母亲慈禧与太监安德海的丑事,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一直有一层阴影笼罩着,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幕丑剧,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恨越来越深,他恨不得一口咬碎安德海。尤其是近年来,母亲专横跋扈,独揽大权,与六叔奕诉的关系越来越恶化,同治心里明白,这与安德海在里面做了手脚有直接关系。于是,同治恨安德海是旧仇加新怨,越积越深,越积越强烈。

同治决定了:借这次安德海私自离京之机,杀了他,以解自己心头之恨。小皇帝天天都在盘算着除掉安德海,可他毕竞是个孩子,又没有亲政,势单力薄,身边又没有多少可靠的人,所以,几日来,同治陷入了苦恼之中,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天功夫就瘦多了。一日同治求奶娘给他拿点碎布、针钱来,奶娘纳闷了:

“皇上怎么想起女活来了。”

“嬷嬷,好嬷嬷,你只管给我找来,我有用。”

同治皇帝用祈求的眼光央求这奶妈。在皇宫里,皇妃、皇后生了孩子是不用自己的奶喂孩子的。她们生产以前,便由内务府选定了一个贵族妇女做新生皇子的奶娘。一般地说:做奶娘的必须模样端庄,尤其要求人品好,有耐性,富于爱心,还要求这位妇女刚生产过孩子,最好是孩子两三个月。因为出了月子的妇女,身体渐渐恢复了,而乳汁的营养正高。于是,14年前,这位嬷嬷便入了宫,悉心喂养小皇子。

同治从小便依偎在奶娘的怀里,吮吸着奶娘甘甜的乳汁。这位嬷嬷心地特别善良,她把对留在宫外家里儿子的那份母爱分一半给了小皇子,每当小皇子躺在她怀里吃奶的时候,她都禁不住用柔柔的手指撩弄乳儿的黑发,看着乳儿一天天地胖起来,一天天地长大,她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一旦小皇子长大,自己便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她尤其思念比同治才大百天的宝贝儿子;伤心的是,她早已把乳儿当成了亲生儿子,有时她竟产生错觉,觉得自己怀中的不是皇妃所生,而是自己怀胎十月的儿子。

小皇子惭惭地长大了,朦胧中,他依恋嬷嬷,他幼小的心灵里根本没有皇额娘,他知道嬷嬷是他最亲的人。嬷嬷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连夏天嬷嬷出的汗都特别香,特别香。每当嬷嬷抱起小皇子,小皇子总是趴在她的身上一个劲地闻啊闻。

“阿哥,你闻什么?”嬷嬷不解地问。

“闻你身上的香气啊!”

“阿哥又说痴话了,嬷嬷的身上哪儿有什么香气。”

“有,不信,你自己闻闻。”

每逢这种情景,嬷嬷总是慈祥地搂住乳儿的头吻了又吻:“好阿哥,以后还记得嬷嬷吗?”

嬷嬷的泪水籁籁地落在乳儿的脸上:

“嬷嬷怎么哭了?”

“嬷嬷是怕离开阿哥呀。”

“嬷嬷为什么要离开?”

“阿哥还小,不懂,等以后长大了,便会懂得了。”

是啊,在小皇子的心目中,嬷嬷就是妈妈,他根本不知道除了嬷嬷之外还有个什么皇额娘。小皇子长到了三四岁,当年的懿贵妃发觉亲生儿子与乳娘已水乳交融,母子情深,而对这个亲娘却视若路人,不禁恼火。便要求自己养育儿子,辞退嬷嬷。谁知嬷嬷刚走两天,小皇子闹得天翻地覆,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思念嬷嬷竟得了场大病,高烧不退。无奈,懿贵妃只好又差人将嬷嬷请进宫门,一直伴着同治生活至今。所以,小同治有什么要求,并不去找自己的皇额娘——慈禧,而是央求奶娘。没几天,奶娘便把红红绿绿的一大把碎布和针钱送到了同治的面前。

小同治夜深人静之时,把自己的贴心太监李明玉叫来:

“你会用针使线吗?”

“奴才没拿过那些东西,皇上想做什么?”

“我想做个丑人,越丑越好,只要有个人形就行了。”

“做布丑人干什么?想要的话,明天让别人做一个不就行了吗?何必自己亲自动手呢?”

“不,不能告诉别人。”

小同治把李明玉叫到面前,两人嘀咕了一阵:

“皇上这么恨他?”

“是,恨极了。”

两人做了两个多时辰,总算做成了一个小布人。奇丑无比,不过是小小一块的布儿,他们把它叫作人。谁?安德海。

小同治将“安德海”满身涂抹一黑,拿到院子里,趁着月光,用自己心爱的宝剑向布人身上又打又砍,口中不断地喊着:“杀小安子,杀小安子!”

此时的安德海正在德州的客栈里等待启程呢,忽然感到心中一阵一阵地猛跳,耳根发热,头皮发麻,眼皮直跳。

安德海哪里知道他的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