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本是同根生（十）
盛明宪开着车，心里只是纳闷：不过晚了一会儿，又没真耽误什么事儿，老姐一向跋扈，动不动甩脸子尚属正常，陆家二嫂嫂看上去那样温和，怎么面色也有些不善的样子。然而他腹诽归腹诽，却不敢有本少爷不伺候了之类的思想与表现，只能陪着小心，老实当好车夫。
车子开进了陆宅，敏芝已在厅前等着，待他们都下来，笑着迎上前道：“可算回来了，娘都念叨好几遍了。”
曼筠微微笑道：“难得出去一趟，就多玩了会儿。”
敏芝点点头：“不妨事，玩得高兴就好。”说着又对盛家姐弟道，“晚饭都做得了，你们吃了再回去吧。”
盛家姐弟自幼丧母，父亲又总不在身边，打小没少在陆家蹭吃蹭喝，知道他们的饭食一向很好，而且据说新近增加了一个川菜厨子，手艺很不赖，如今陆大嫂又发了话，明宪自是连客套话都省了，欣欣然答应着就往里面走。雅南虽没什么心思吃饭，却也不好这样就离开，便也跟了进去。
余氏一见他们，就招手让曼筠和雅南到身边坐下，先跟雅南和明宪寒暄了几句，又笑吟吟问曼筠：“怎么样？累不累？买到什么好玩意儿没有？”
曼筠笑得天衣无缝，不疾不徐地道：“不累，我们只逛了一小会儿，其余时候都坐在那儿聊天的。”她说着，目示阿音将几个袋子分送给服侍余氏和敏芝的人，“他们还没正式开业，东西不很齐全，但的确实惠，而且据说主推中国制造，我觉得这倒很有些骨气，值得支持，就给您和大嫂多挑了两样。不过，我离开上海那么久了，不知道哪些才算摩登的，只是凭着感觉在选，你们且看看合不合用罢。”
余氏笑得合不拢嘴，接过仆人递上的礼物瞧了又瞧，直道摩不摩登的有什么要紧，曼筠眼光向来最好，选的东西没有不合用的。还说她之前帮秉璋挑的那支口红就很不错，自己一直用着，云云。敏芝也很欢喜，口里连连道谢，同时有些好奇地问：“还没正式开业，就能买东西了？”
曼筠笑道：“用现在时兴的词叫…试营业，听说正式开张，要到十一月底去了。”
正说着，陆伯言和陆承瑾也都来了，在主位坐定后，陆伯言道：“难得今天雅南和明宪也来了，应该叫厨房多加两个菜嘛。”
余氏掩口笑道：“还用老爷吩咐？敏芝早让他们准备了。”
陆伯言点头笑道：“是，是，敏芝是最让我放心的。”说着就举起筷子，招呼大家开动起来。
雅南默默吃着饭，原本的纠结和困顿随着味蕾的打开渐次消减，又忽然有一刻，在陆家人脸上恬淡的笑意和满桌佳肴氤氲的香气里，得到了一种顿悟。
因此，饭后她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放任明宪又去找了他的小女朋友，只叮嘱他早些返来接自己回家，随后便去了曼筠房中。
彼时阿音在整理东西，曼筠却靠在窗户边的沙发上望着外面发呆，听到动静回头一见是她，不禁有些诧异，忙起来让座，看她神色坦然，眉目含笑含，便打发了阿音去沏茶，亦笑道：“我以为，你已不屑再和我为伍了。”
雅南坐到沙发里，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抓起一个橘子，也不打算吃的样子，只在手里揉搓，片刻才道：“好吧，我承认，我整天跟人家喊着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自己其实全没做到，还是带着成见在看人。反倒是刚才，在我以为的封建家长身上见到了这种精神。”
曼筠一面说着别糟蹋东西，一面夺下她手里的橘子，慢慢剥了起来，浅浅笑道：“你以为一开始他们没有反对过？但凡思维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以为书寓这样的地方是什么高尚的场所，看不起混迹其中的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她说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现在你看到的和平局面，不过是家人间的彼此妥协罢了。”她说着，语气中多了些自嘲，“也不知这粉饰的太平，还能维持多久。”
雅南看着她纤长的手指，若有所思：“嗯，今天这一遭确实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可你也颠覆了我对书寓的认知，要说你也是真沉得住气，遇到今天这样的状况，面上竟一点儿破绽也看不出来。”
曼筠将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给她，云淡风轻地道：“我早知道纸包不住火，所以心里一直有准备。就算是比这更糟的状况，哪怕不为自己，也得把面子撑起来啊。”
雅南把那一半橘子捏在手里，继续道：“可你说的粉饰太平我不同意，对于这一家人，我自信比你了解得多些，妥协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接纳了你，就会诚心相待，你看着吧，将来谁要真敢拿这个说话，他们必定维护你的。”
曼筠听她如此说，面上虽未置可否，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却松动了许多。
两人沉默了片刻，雅南似乎想到了另一些问题，抬头看看曼筠，嘴唇微动，却又没说什么，只低下头默默撕起了橘络。
曼筠见她欲言又止，便道：“我刚不是说了吗，心里早有准备，你有话说就是了。”
雅南犹豫着道：“即便是走投无路来到上海，这里可做的工作也不少，你又念过书，就没想过去那些公司，银行，或者…报社之类的地方工作吗？”说完又立刻解释，“我知道你当时…那是无奈之举，只是探讨一下，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曼筠摇头轻笑：“我要是一早认识盛大小姐，请您给推荐推荐，或许能成。”
雅南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这话的确是过分地暴露了自己“何不食肉糜”的浅薄，有些尴尬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橘子，忽而又道：“那…你样子生得也好看，又能说会道的，去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总行了吧。”
曼筠仍旧笑着：“哪家百货公司敢请一个连话都听不明白的乡下丫头当售货员呢？”
雅南点点头：“也对…你是四川人，初到上海，哪能一下就听得懂苏杭话呢。”随即又想到，“那…那些工厂每天都在招女工，薪资虽不多，但解决温饱还是没问题的吧？”
曼筠叹道：“温饱是解决了，然后呢？不是在繁重的劳作中蹉跎了岁月，耗尽了青春，孤独地度过漫长而无趣的一生，就是在挣扎无果之后随便找个人嫁了，生一堆孩子，永远地陷进那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里，不死不得解脱。那我逃出来做什么，乖乖给别人当小老婆不是更加省心省事？”
雅南道：“你太悲观了。也许没有那么糟呢？你就没想过，那样至少可以清清白白地，等别的机会，等你的良人。”
曼筠苦笑着摇摇头：“清白？据我所知，那些女工中稍有姿色的，没有几个不受工头的觊觎和骚扰，其中龌龊，不可细述，拼了命又能挣得几分清白？即便运气好躲过了这个…你或许不能想象，女工之间也是有阶级的，苏南苏北尚且天差地别，我这个乡下来的土鳖，还不知要被排挤到哪里去呢。更何况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贫穷和苦难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想要咸鱼翻身实在太难，即使有得选，我也不愿那样。都是混口饭吃，至少去书寓还能容我光鲜亮丽，保留一点活着的体面，这确实是种虚荣，我无从辩白。”
雅南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即便如你所言，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清净地，但至少…名声略好一点，转机总会多一点。而你踏进的那个门，大概率是永无翻身之日的……恕我直言，这世上恐怕没有许多陆秉璋可以让你遇到。”
曼筠的笑容未变，眼中却多了几分苍茫：“那时候不容我想那么多，不过既然没能抵制住声色犬马的诱惑，选择了那样一条路，那别人的鄙视和嘲讽，就都是我应该受的，这个我心里一直很清楚，也从没有奢望过什么贵公子拯救风尘女的戏码发生在自己身上……谁知，一切又那么凑巧呢，我至今尚且如在梦中，心里常常还是不安…”
她说到此处，窗外忽然呼啸着升起一束火光，她们皆是一惊，抬头望时，眼前已是一片璀璨了。
曼筠怔了一会儿，失笑道：“不年不节的，怎么放起烟花来了。”
雅南闻言望向她，这时夜空中又陆续炸开更多烟花，绚烂无比，却还没等人看够，就消散了。
而曼筠只是微微仰起脸，专注地看着，笑意浅淡，目光清澈，神思悠远。
雅南又抬起头，仰望夜空中仍在不断盛放的烟花，再看曼筠时，忽又觉得，她的侧影，的确于恬淡中透出一段隐约的伤感来，随即想到，不论怎样，她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罢了，要历经多少苦难，多少挣扎，才能如今日这般清醒克制。
想到这儿，她不禁感叹：“这是个什么吃人的社会！”
曼筠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她淡淡笑道：“古往今来，不论兴亡，百姓皆苦，逼良为娼的事，历朝历代也都是有的，况且这样的乱世，赶上了，有什么办法呢。”
雅南再次抬头望天，在烟花升空的呼啸声中，字字铿锵地道：“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人人自由，人人平等，女子不再受到歧视，凡事不必依靠男人，只凭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就能独立而自在地活着。”
曼筠点点头，也望着天空道：“会吧，不都奔着这个在拼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