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本是同根生（九）
雅南跟着她们惋惜地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敏芝忽然试探着道：“要不然，让青青跟雅南一同去逛逛？”
余氏闻言脱口反驳：“那怎么行，她是有身子的人了，不好到处乱走的。”可说到最后，语气中也有了些许犹疑，似乎是联想到了刚才那个关于难产的话题。
雅南见状趁热打铁：“不过，要是能出去逛逛，看看电影买买东西，转移了注意力，青青心情一定会好很多吧。”
余氏却还有些迟疑，低头权衡着利弊。
雅南试探着道：“说起来，我今天还特地抓了盛明宪当司机兼保镖，到时候直接把车开到百货公司门口，我们在里面转转就回来，应该没什么的。”
余氏听她如此说，犹豫着道：“那要不然，你们一同出去逛逛吧……”说完又立即补充道，“不过走路一定注意脚下，人多的地方别去挤，也别玩太久，早点回来。”
雅南满口答应着，欢欢喜喜上楼找曼筠去了，待她们出得门来，曼筠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雅南得意地笑笑，将前事叙述了一遍，末了撇着嘴道：“我就不明白了，怀个孕干嘛弄得跟坐牢一样，这个不能做，那里不准去的。”
曼筠叹道：“不都是为了孩子嘛。”
雅南更加愤愤不平：“什么都要以子嗣为重，却丝毫不在意孕妇的感受，难道女性存在的价值，就只是成为生育的工具吗？”
曼筠不料她会忽然这样说，愣了片刻，一脸严肃地答道：“不只啊，还有洗衣服，做饭，暖床，打洗脚水…”
雅南不禁翻了个白眼。
曼筠见她如此，撑不住笑了，又道：“其实他们对我一直都不错，这个你也晓得的，”她说着，下意识地拂了拂自己的腹部，“可这毕竟是家里的头一个孩子，所以他们紧张得过了头，也是可以理解的，哪里就像你说得那么苦大仇深，还扯到女性价值上去了。”
她这样说，倒让雅南原本已经准备好的那番关于女性觉醒，反封建反压迫的言论一时无从发表了。盛明宪深知他姐姐的发言路数，身边那些太太小姐，几乎都被迫接受过她的新思想教育，本来以为这位陆家二嫂嫂今天也是在劫难逃，却没想到人家轻描淡写两句话，就把他那个跟打了鸡血般整日聒噪的姐姐打发了。
他想到这儿，不禁闷声笑了，却被雅南从后视镜中看到，伸手便薅了他一下，恶狠狠道：“笑什么笑。”
盛明宪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揉着脑袋，没好气地嘟囔道：“放心，你这么凶，没机会成为被压迫的的生育工具的。”
雅南抄起双手嘲讽道：“说得跟你有机会压迫别人似的。”
盛明宪却也不生气，继续吊儿郎当地道：“我女朋友不知道多温柔。”
雅南撇着嘴，只是不信，嘴里还不屑地抬着杠：“你还有女朋友？在哪里？叫出来给我们看看呀。”
明宪不屑地道：“看看就看看，怕你不成，等下到了我就给她打电话。”
到百货公司后，盛明宪果然叫来了他的小女朋友，一个国立交通大学的学生。
这时曼筠她们也逛了好一阵，正准备休息休息，几人便一同坐下来喝了点咖啡，之后那姑娘便说要返回学校上课，趁明宪去送她时，曼筠问雅南：“这小姑娘知书达理，清秀可人，我看着挺好，可你怎么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
雅南道：“别的都好，就是傲气了点儿。”
曼筠道：“恃才傲物，佳人本色嘛。”
雅南撇撇嘴：“你也是佳人，怎么就没她那股冲的劲儿呢。”
曼筠失笑：“人家家庭条件虽一般，但好歹是大学生，我算什么，怎么能比。”
雅南当然跟曼筠聊过家里做什么，上过什么学之类的事，可曼筠每每都是避重就轻，只说她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她自己则在省城的女子学堂上过一年学而已，而陆家人似乎也很回避这类话题，雅南因此猜想曼筠出身并不太好，所以他们才这么语焉不详，后来聊天时也就十分体贴地不再提及这些了。
因此，她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曼筠忽然笑道：“怎么不说话了，不会是在盘算怎么拆散人家吧？”
一句话把雅南气得笑了：“你想什么呢，我是觉得她有些小家子气，可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人家两个自由恋爱，我瞎搀和什么，就算将来她当不了家，该发愁的也是我老爹，跟我有什么相干。”
曼筠点点头道：“也是的，毕竟我们盛大小姐只要管好自己名下的两家丝厂，五个当铺，七栋小洋楼，十间绸缎庄，一辈子也就不愁吃穿了，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雅南哈哈笑道：“怎么样，羡慕吧？嫉妒吧？”
曼筠也笑道：“是呀，嫉妒得不得了。”
雅南却叹道：“唉，果然女人都是口是心非，你嘴上说着嫉妒，眼睛里却连羡慕之情都没有一点。”
曼筠正色道：“胡说，哪有不羡慕的。”
雅南喟然一叹：“我还不晓得你？你所谓羡慕，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样子应该羡慕，需得羡慕，你得合群，所以也说羡慕，但其实呢，只要不是吃不起饭，你就不会真的在意这些。”
曼筠道：“看你说的，我又不是神仙，就不能想过平凡的好日子？”
雅南哂笑，言简意赅地道：“得了吧，安贫乐道，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神仙姐姐。”
曼筠苦着脸道：“被你这么一设定，搞得我今后都不好意思借机敛财了。”
雅南大笑，刚要说话，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哎～许小姐，怎么这么巧？”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万能达正热情地向她们招手，身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生怕别人看不出她身份的曹墨琴，则使劲儿拉着他，口里还不住嘟囔着什么。
曼筠心头一沉，却仍旧微微笑着：“万先生好，墨琴，好久不见。”
万能达不理会墨琴的絮叨，拉着她径直走过来坐下，十分热情地道：“哎呀许小姐，真是好久不见呀，哦对了，你不是已经嫁人了么？那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
墨琴抢白道：“陆，陆太太。对了，我想起来了，还有东西没买，咱们先去买东西吧，改天再聊。”说着又要拉着万能达离开，万能达却不耐烦了，甩开她的手道：“哎你个小拉三烦不烦，每次逛商场都买个没完，脚都要给老子走断了，自己买去吧，让老子在这儿歇会儿。”
墨琴气得够呛，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拿眼瞪着他，偏偏他只当没见，还招手叫侍者再上壶茶，又自嘲道：“我们这些粗人，喝不惯洋人的玩意儿，还是喝茶好，让二位见笑了。”说着抓起桌上的火柴就要点烟，却被雅南一把夺下。只见她一脸嫌恶地道：“这位万先生，我们这里坐的都是女士，陆太太还怀有身孕，请不要在这里抽烟好吗？”
就在万能达愣神之际，墨琴又气急败坏地催他离开，他便也觉出些不对来，却还是十分仗义地替曼筠她们买过单才走。
曼筠目送二人離開，回首正對上雅南探究的目光，不由得嘆了口氣，端起面前的咖啡緩緩飲盡，幽幽道：「墨琴急著支走萬能達，是看出你條件優渥，怕他嘴裡沒有遮攔，暴露我曾經和她一樣的singsong girl出身，讓你看不起。」
雅南聞言，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曼筠繼續說道：「這話很長，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但只一點，今日之言，請你不要向他人提及，我自己怎樣無所謂，卻不好連累整個陸家都受人非議，你能理解嗎？」
雅南似是緩過神來，呼了口氣：「這點我可以保證，但…你其實有不說的自由。」
曼筠自嘲一笑：「我之前回避這些話題，是因為实在難以啓齒。你全然不知時也就罷了，如今既生疑慮，我自己明明白白講出來，總好過你将来在別人口中拼湊出真相，对吧？」
她說完這一句，沈默良久才道：「那就從……我自家裡逃出來開始說吧……」
這時侍者端上萬能達點的那壺茶來，曼筠便就著茶水，將她因何輟学，如何出逃，又是怎么辗转去了汉口，来了上海，进了书寓，以及与陆秉璋的相遇，都略略说了一遍。
盛明宪和他的小女朋友腻歪完回来，本以为让他姐姐等了那么久，必会遭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当然那也无妨，反正从小到大他都是被骂惯了的。谁知，姐姐只是抱着手沉着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再看陆家二嫂嫂，也是低头沉默，他心里便开始打鼓，满脸堆笑地蹭到她们面前：“姐，嫂子，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回去了？”
雅南闻言，似是回过了神，抬眼盯着他冷笑道：“你也晓得不早了。”说完噌地站起身，抬脚就往外走。曼筠叹了口气，也起身走了。盛明宪看这架势，知道他姐是真的怒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拎起地上那堆大大小小的袋子跟了上去，又抢在前面打开车门，一路上插科打诨，想要缓和缓和气氛，却收效甚微，那两位女士仍旧皱着眉，各自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