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三)
曼筠给秉璋打电话的时候,李维真就在旁边,原以为她要怎么安慰他一番,谁知只说了几句就道再会了,倒让他有些意外。
曼筠挂上电话,对维真道:“谢谢您,李先生,我贸贸然跑来,耽误您和朋友们聚会了,真是不好意思。”
维真道:“不妨事,其实我并不算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只是十分看好这个组织,愿意把地方借给他们用用,也爱听听他们谈论时事,觉得能长见识罢了。”
曼筠愣了愣,随即笑道:“您这话说得很清楚,可我还是听得有些糊涂。既然看好他们,大家又谈得拢,为什么不直接加入他们呢?”
维真道:“嗯,这么说吧,他们是一群有坚定信仰的战士,而我只是个向往自由的医生,如此而已。”
曼筠笑着点点头:“这下明白了。”说着从包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钞票,双手递到维真面前,“李医生,谢谢您那天专程去给我看病,这点钱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李维真后退一步,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个我可不能收。”
曼筠知道他是客气,便仍将钱递到他面前,还故意道:“您这是嫌少不成。”
李维真又躲开了,还笑道:“不不不,许小姐听我解释,这诊所是我和子岚合伙开的,他有一半股份,而且他还说过,等仗打完了,他就退役回来继续坐诊。”他说着指了指对面的墙壁,“隔壁的诊室我还给他留着呢。”
曼筠一愣,随即又道:“那是他的事,我只管还我的人情。”
维真道:“小姐这话说的,什么人情也没有收自家人钱的道理。”
曼筠这才悟到他所指,脸一红,尴尬道:“什么自家人,李先生不要乱说。”
李维真一听,笑得更暧昧了:“别人或许不知道子岚,可我还是了解的,他既认定了小姐,那我早晚必定叫你一声嫂子,不是自家人是什么。”
曼筠听了他这话,又是害羞又是窃喜,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干脆将钱放在桌上,扭头跑出诊所,维真拿着钱追出来,又强行给她塞回包里:“好了曼筠小姐,大街上我们就不要拉拉扯扯的了,再说我还有一事相求呢。”
曼筠这才放弃反抗,十分诚恳地道:“先生请讲。”
维真挠挠头:“是这样的,我上次在您屋子里看到一幅画,很想结识一下作画人,希望小姐能给牵个线。”
曼筠愣了片刻:“先生说的,是挂在斗柜上面那幅画?”
维真满怀期待地点点头。
曼筠一笑:“这个倒不难,不过今天日子确实不太合适,这样吧,改天约着吃饭,先生等我电话。”说着对停在一旁的黄包车招了招手,那车夫赶紧拉着车跑到她面前,曼筠便笑着对维真摆摆手,坐上车离开了。
维真不料她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禁有些喜出望外,只顾望着逐渐远去的车子傻笑。
却说曼筠坐在车上,看着飞速闪过的街景,心里却懊恼起来。
人家陆秉璋都半个月没理会过她了,自己这么上赶着打电话过去说些安慰的话,会不会显得有点不自重呢。
可若不打这通电话,她今夜大概会失眠吧。罢了,随他要怎么想,反正也只此一次。
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陆秉璋,不知是不是因她的那些鼓励,忽然福至心灵,不再患得患失,按照他同学的说法,他如今是“化悲痛为力量”,“像打了鸡血一般”,不仅较往日更加勤勉,还暗自下定了决心:
革命,当然要继续努力,青青,也不可就此错失。世间定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于是,三天后,一个周日的下午,他打来了第一通电话,不过曼筠那时正好不在,回来时听周妈一说起,她面上只是不在意地笑笑,心中却不无遗憾,又甚是欢喜。又过了三天,她从长长的午睡中醒来,还卧在床上发呆时,忽然听到周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曼筠小姐,陆西桑电话!”只觉得心跳都漏掉了一拍,慌慌张张从床上跳下来,又是捋头发,又是理衣服,一路小跑到房门口才想起,只是去接个电话罢了,实在不必如此,于是稳了稳心神,款款下楼,路过楼梯口摆着的那架“木太太”自鸣钟时,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见它的分针还指在差不多三点一刻的位置,便知实际应该是三点半左右。
她走到电话跟前,呼了口气,接起听筒:“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陆秉璋愉悦的声音:“喂,青青吗?”
曼筠笑道:“是我。子岚先生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秉璋道:“有啊,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曼筠疑惑:“什么事?”
秉璋嘿嘿一笑:“把先生两个字去掉好吗?”
曼筠一愣:“什么?”
秉璋道:“再不然只称我先生也行。”
曼筠便又红了脸,嗔道:“你再胡说,我就挂电话了。”
秉璋忙道:“别忙别忙,我怎么胡说了。”
曼筠见四下无人,周妈也到厨房自顾自忙去了,这才小声道:“你以后不要再随便跟别人说我是你女朋友了,多难为情。”
秉璋不以为意:“有什么难为情的,这是事实啊。”
曼筠气不打一处来:“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
秉璋道:“上次我就问过你啊,我就是个穷光蛋,这样还能不能跟你交朋友,你还说我这是在骂你呢。”
曼筠急道:“此朋友非彼朋友,你偷换概念。”
秉璋道:“那我不管,我反正只当你答应了。”
曼筠无语:“那我挂了。”
秉璋忙道:“等一下,我还有句话。”
曼筠问:“什么话?”
秉璋道:“我给你写了信,大概就这两天到,注意查收哦。”
曼筠失笑:“什么事电话里还说不清楚,非得写封信。”
秉璋道:“正所谓见字如面,纸短情长嘛…”
曼筠抿嘴笑着打断他道:“说完了吗?说完我挂了。”
秉璋怏怏道:“哦,说完了。”
这头曼筠偷笑着挂了电话,那头秉璋心头暗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也挂上电话,该干嘛干嘛去了。
第二天,曼筠果然收到来信,那时她正要出去,刚走到公寓门口,邮差小张就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一闪而过,顺势把一个信封塞到她手里,口中还道:“许小姐,您的信。”结果这一分神,还差点撞到立在不远处的周妈,幸好他反应够快,车头一晃绕过去了,却也把周妈吓得够呛,拍着胸脯在他身后大骂:“侬个小瘪三,蹩脚鸡,回回都个能样子,作西啊。”
曼筠一看邮戳,便知是秉璋所寄,正想拆开来看,来接她的人却催了起来,她便也只能像上次收到书时那样,把信小心放进包里,想着等一下瞅着空档再看,然而那一天,她仍是被请去陪席的,说了书唱了曲儿,讲了一堆荤笑话,还被灌了一肚子的酒,到最后脑子还算清醒,手脚却都已不太听使唤了,好在阿音一直在旁看顾着,使她不至于太狼狈。
顾太太安排给阿音的主要工作,当然不仅仅是让曼筠随时保持体面,而是要让她盯着她,将她被那群虎视眈眈的男人们趁机给生吞了的几率,减到最小。
等到散了席,她们一路颠回书寓,曼筠刚一下车就吐了,回到房间后也是呕吐不止,喝多少蜂蜜水都没用,阿音见她最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让周妈给李维真的诊所打电话,周妈起先还有些犹豫,说这个时候诊所应该早就关门了,但看曼筠那个样子实在可怜,只能姑且一试,没想到,电话还真的通了。
李维真的确是个负责任的好医生,想着晚上有可能要出急诊,便干脆搬到诊所来住,周妈打电话这会儿,他刚入梦,猛地被电话铃声惊醒,还愣了好一会儿,等到反应过来接起电话,一听是曼筠又喝多了酒,赶紧备好药品,拎上小皮箱赶了过去。
等他赶到时,阿音刚帮曼筠梳洗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她却还不时呕吐,李维真一边准备针药,一边叹道:“她这是喝了多少酒。”
阿音正收拾着堆在墙角的脏衣服,听了这话,叹道:“谁知道呢,反正总共就只吃了两口菜,其余时候都在喝酒。”说话间已抱起地上的脏衣服,两团湿答答的东西顺势掉了出来,还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李维真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阿音边捡边叹气:“保命的东西。”见维真更加疑惑,便将其中一团理给他看,“这些手绢,是曼筠小姐事先悄悄塞在袖子里的,遇到有人灌她酒,先不咽下去,趁空偷偷吐在上面,不然真被人灌醉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维真听后,心中震荡不已,阿音说完,想了想又道:“李医生,这个,还请您不要跟别人说起。”
李维真会意,点点头道:“我明白,放心吧。”
等到曼筠情况完全稳定之后,维真才离开,回去的路上,都还一直在想着那两团沾满烈酒的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