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负如来不负卿(二)
阿音恍然大悟,赶紧又给他杯子里续了开水,李维真便坐在沙发上,一面不紧不慢喝着茶,一面随意打量着屋中的陈设。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茶几上摆着的一套描金珐琅彩咖啡杯和同款烟灰缸,以及广口细腰玻璃花瓶中清水供着的洋桔梗。再到挂着秋香绿丝绒布帘的窗户下,那个面上堆着一摞书的带门矮柜,旁边搭着一条绒毯的单人沙发和落地灯。再到房门一边立着的雨伞架、穿衣镜,镜子下面放着的两双便鞋,以及另一边挂着帽子围巾包包外套的衣帽架。再到墙角那个,里面堆满各色酒瓶酒杯的美式胡桃木色玻璃门立柜,以及卧室门边同款同色斗柜上摆着的竹制小茶盘里,一只青灰段文旦壶,并一只倒扣着的汝窑四喜杯,和茶盘旁边放着的那个,插了二三截姿态奇崛的腊梅枯枝的,骨瘦伶仃的天青色宋式净瓶。最后,还是回到了立柜上方墙上挂着的那幅墨竹图上。
维真盯着那幅画出了一会儿神,忽见阿音也顺着他的目光在看,便问:“许小姐也喜欢收藏古玩字画吗?”阿音笑道:“这个不太清楚,我也才来伺候两三天呢。”李维真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却在想,这位许小姐品位倒很不俗,怪不得能入秉璋的眼,别的先不论,单看眼前这幅画,从构图到用笔都颇有功底,虽看得出是临摹板桥之作,却也有很多别出心裁可圈可点的地方,至于题款,可以明显看出是二王的路数,兼有徽宗的纤瘦,而那位作画的竹君,若有机会,他倒很愿意结识一下。
他这么想着,又掏出怀表看了看,接着示意阿音先去卧室里看看情况,经她点头,才轻手轻脚进去,对着怀表仔细数过曼筠的脉搏,确认她无碍,便悄悄退出来,坐上阿音叫来的车走了。
第二天傍晚,陆秉璋乘坐的轮船抵达广州,他心里牵挂着曼筠,一上岸便就近找了个电话打给她,这次周妈直接告诉他曼筠已经好了,而且刚刚出门散步去了,怕他不信,还特别强调是真的出去了,他挂掉电话后,虽自我安慰说,能出去溜达,说明确实已经无碍了。但到底还是不太放心,便又给李维真的诊所打了个电话。
李维真一听是他,忍不住先声讨了蘅香书寓对面那个诊所里的庸医一番,又就周妈提出的那个问题感慨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周先生要弃医从文了,民智不开化,拥有再先进的医学技术也是徒劳,说到底只能为少数人所用。就像你说的,在这样的时代,一个医生能救的人,实在太少了。”
秉璋听得直发笑,却也安慰他道:“但还是需要廉夫你这样优秀的医务工作者坚守一线啊,不然现代医学更无法在中国推广了。”
李维真且笑且叹,接着说道:“那你怎么不坚守一线,跑去参什么军。”
秉璋笑道:“有你坚守就够了呀,现在中国医生那么多,少我一个不少。”
“当兵的少你一个也不少。”李维真想了想,还是直言道,“而且…你那个女朋友好像对此颇有意见。”
秉璋忙问:“这话怎么说?”
李维真道:“她昨天说,当医生挺好,至少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强过在战场上拼杀,朝不保夕。”
秉璋听后心凉了半截,半天才叹道:“要是人人都这么想,中国早完了。”
李维真知道他如今十分在意曼筠,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必定难过,便又补充道:“其实她也说她能理解你,但你要知道,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希望能建功立业,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人想的却是,管它天下是谁家的,只要自己一家子能安稳度日就行了。”
秉璋道:“我知道,其实不止是她,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但他们却没想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维真道:“打住打住,这道理你不用跟我讲,找机会跟你那个女朋友讲去,电话费可是很贵的,没什么别的要紧事,我就挂了。”
秉璋笑笑,正要道再会,李维真却又想起一事,喊到:“等等,还有句话。”秉璋无奈笑道:“李大医生还有什么吩咐?”
李维真道:“吩咐不敢,只有句话要劝你…我起先没想到,你所说的女朋友是从事那种…行业的,先说啊,我没有歧视她的意思,相反就今日所见而言,我觉得她们可能比有些所谓名媛还要守礼一些,但毕竟外界对此还是…有一定认知偏差的…她这样的身份,你家里人恐怕接受不了…”
尽管他的话说得很委婉,秉璋却也很清楚,现实确然酷烈得多,只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李维真自觉该说的话说到了,便道了“再会”,挂掉电话。秉璋回到军校,原本想再给曼筠打个电话,但一想起李维真所言,便又没了心肠,就只给家里报了个平安,上教导处销假去了。
之后的两个星期,秉璋都没有再给曼筠打过电话,一则他为了补这些天落下的功课,确实挺忙,再就是每当想起曼筠,李维真的话也同时萦绕心头,令他实在很不痛快,也就没了那心思。
这天下午训练结束后,只剩他和另一个学员值日,同学见他自从回来之后就总是闷闷的,便趁着旁边无人,悄悄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可他却只是回答没什么。
同学还想再问,操场方向却突然传来紧急集合的哨响,他们对视一眼,扔下手里的活儿就往那边跑。等全体学员都到齐了,教导主任站到旗台上,满目泪光,哽咽着,一字一句道:“同学们…孙总理…今天上午…病逝了…”
底下一片哗然,秉璋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响,有好一会儿,旁边人压抑的哭声,和主任后面说的许多话,他都没听清。
等到解散之后,他怏怏踱到中山堂外,靠在墙根发呆时,脑子里反复回响的还都是主任刚才宣读的总理遗言。
“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及《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胳膊忽然被人摇了摇,他这才回过神,听清来人所言:“嘿,陆秉璋,叫你呢,有电话,在收发室,快去吧。”
他见来人眼睛红红的,说话也瓮声瓮气,不禁又被触动了心肠,也就没有多问,同时心中也很疑惑,这个时候,到底谁会打电话来。
他一路跑到收发室,稳了稳呼吸,拿起听筒:“喂,我是陆秉璋。”
电话那头便传来曼筠柔柔的声音:“子岚先生,还好吗?”
秉璋如闻天籁,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还好,青青好吗?”
曼筠便又温言道:“我很好。”说完顿了顿,又道,“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仍需继续努力。子岚先生,逝者已矣,生者当为共同之理想,节哀,自勉。”
她所言不过廖廖数句,却如同春风化雨,秉璋心中所有的疑虑,惶惑,都在顷刻间冰释,于是,他沉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曼筠听他声音沉稳铿锵,总算放了心,沉默片刻,轻声道:“那…再会吧。”
秉璋又轻轻呼了口气:“嗯,再会。”
曼筠其实一早告诫过自己,陆秉璋虽与她之前遇到的那些公子哥很是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朝三暮四便是寻常事,并不值得信任。然而之前秉璋保持沉默的那两个星期,她有时在房间里,会下意识地侧耳细听楼下是否有电话铃响,有时外出回来,也会装作不经意地问一问此间有没有找她的电话,但得到的结果总令她失望,短短两周,已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却又无处可诉。
这天,她难得没有应酬,闲在屋中,便总是想到陆秉璋,一想到陆秉璋,就有些坐立难安,索性换了衣服,撇下阿音叫上车,到李维真的诊所登门道谢来了。
她这一番醉翁之意,若换在平时,李维真必定早看破了,然而今日,他却无暇去想这些。
今日他的诊所的后院里正聚集着另一批革命者,维真领着曼筠进去时,为首的老赵正在宣读孙总理遗嘱。
曼筠静静听完,总算明白今日李维真的面色为何如此沉重,同时很快想到秉璋应当也知道这件事情了,那一肚子的委屈便化为乌有,只剩下担心,因此老赵后面讲的那些什么主义,她也没能听进去,只是瞅着他们说话的空档悄悄问维真:“子岚先生此时,应当也知道这事了吧。”
维真点点头,随即望着天空低声叹道:“他应该很难过吧。当初弃医从武,就是受了孙总理事迹的鼓舞,一心想要追随偶像,精忠报国,今日乍一听闻总理死讯…只怕…”
曼筠听了,沉默半晌,道:“李先生,能帮我给子岚先生拨个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