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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
为什么说真理是主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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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尔凯郭尔
唯有在无限的弃绝中,我才意识到我永恒的有效性,唯有通过信仰一个人才可以说把握了存在。
——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
引言
+ 在《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十二章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上帝耶和华要求亚伯拉罕牺牲自己的独子以撒。“牺牲”意味着杀死献祭,而亚伯拉罕得到这个儿子实属不易。在亚伯拉罕75岁时,耶和华应许亚伯拉罕一个后裔。但是亚伯拉罕直到100岁的时候,才得到了嫡子以撒。尽管得来这个孩子不易,但亚伯拉罕仍决定按照耶和华的话去做。就在亚伯拉罕准备动手杀死自己儿子的时候,上帝派来的天使出现并制止了亚伯拉罕。
如果你是亚伯拉罕,你会心甘情愿地献祭自己的儿子吗?
其实,这个问题和宗教信仰并无直接的关系,而涉及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认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有一些让你感到焦虑甚至手足无措的时刻。例如,等待高考成绩或者人事任命,等待自己或者亲人的体检报告……这些生活场景有时的确会让人心惊肉跳。但有一种情形更为残酷,那就是非此即彼的选择——不论怎么选都极为艰难,不论选哪一个都没有十足把握。既然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责任,这是生命之重。你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吗?
19世纪的丹麦就出了这样一个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仿佛在他的字典里没有“皆大欢喜”,只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的全部人生就在思考这样一个绝对的二选一的难题。
Ⅰ 克尔凯郭尔是一个“渣男”吗?
1813年5月5日,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出生在丹麦的哥本哈根。他的人生一直充满了阴郁的色彩。
克尔凯郭尔曾经和一个叫雷吉纳·奥尔森的姑娘订婚。当时,雷吉纳只有17岁,而克尔凯郭尔已经27岁,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一个路德宗教会的牧师,并拥有一个年轻可人的妻子。但是在第二年的夏天,克尔凯郭尔突然提出要解除婚约。他写信给雷吉纳表示自己不能娶她,但没有说明原因,还把订婚的戒指还给了她。这并不是说克尔凯郭尔对雷吉纳没有感情了,事实上他躺在床上哭了好几天,却还是决绝地拒绝了雷吉纳的苦苦哀求。在那个年代的丹麦,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场婚约是让双方都非常难堪的事情,因为这涉及两个人的名誉问题。后来,雷吉纳与另一人结了婚。
克尔凯郭尔是个“渣男”吗?为什么爱一个人又要逃离和她的婚姻呢?这里面似乎另有隐情。克尔凯郭尔的心始终在雷吉纳身上,解除婚约后的他再也没有接近过女性。此外,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为雷吉纳而写。甚至在临终之际,他还把自己的全部财产留给了雷吉纳。可以说,克尔凯郭尔拒绝的不是雷吉纳而是婚姻。更深层次地说,他拒绝的是他自己。
1843年10月,《恐惧与颤栗》(Fear and Trembling)一书出版,这是克尔凯郭尔用笔名“沉默的约翰尼斯”发表的作品。无论是书的标题本身,还是这段话都让人感觉一惊。普通人都希望度过美好平稳的一生,那么还有什么会让人恐惧到浑身颤栗呢?在《恐惧与颤栗》的一开始,克尔凯郭尔就引用了引言中“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一般的解读认为,上帝这样做是为了考验亚伯拉罕是否顺服。但是在亚伯拉罕的角度来看,这个要求是多么让人困惑,多么让人煎熬。他可能会怀疑上帝的意图,也可能会为自己的儿子心痛,毕竟亚伯拉罕的上帝要求他做的是一件违背了伦理的事情,而克尔凯郭尔认为,《圣经》中的记载缺少了一个重要的心理感受,那就是恐惧。
克尔凯郭尔认为,每个人必须按照自己的信念生活。这意味着一个人要时刻准备做出牺牲。例如,他不得不在雷吉纳和上帝之间进行选择,而放弃了与雷吉纳的婚姻就是一种牺牲。对克尔凯郭尔来说,上帝——他和雷吉纳之间的关系,就类似上帝和亚伯拉罕-以撒的关系。真正的悖论在于,正是在真爱面前才能体现出对信仰的坚定和义无反顾的决绝。正是出于对雷吉纳的爱,他才需要离开她。同样,亚伯拉罕也正是出于对以撒的爱,才需要把他献祭。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以撒不是亚伯拉罕挚爱的儿子,耶和华就不会让他拿以撒献祭。同样,如果雷吉纳不是克尔凯郭尔的真爱,他也不会如此痛苦。
Ⅱ 信仰骑士必须要奋不顾身地跳跃
克尔凯郭尔认为,他的时代是一个缺乏激情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人,大多是随波逐流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传声筒,反复地讲述一些流俗意见,而不敢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大众通过寻求没有个性的学说来获得安全感,却不愿意面对事实,也不愿意承担自己的责任。所以他说:“没人,没有一个人,敢说我。”他把这种现象称为“腹语术”,以批评那个时代的平庸大众。他认为,只有那些准备为了自己的信念去牺牲生命的人,他们的话语才值得一读,因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承担自己生命全部重量的人,是真实地成为自己的人。在克尔凯郭尔眼中,只有个体才是真正有价值和意义的。
所以在《恐惧与颤栗》中,克尔凯郭尔把人的生存分为三个层面:审美的、伦理的和宗教的。简单来说,这三个层面代表了三种人生取向:为了自己、为了他人和为了上帝。克尔凯郭尔认为,这三个层面是相互排斥的,且有高下之分,审美的层面最低,伦理的层面居中,而宗教的层面最高。审美的人生就是为自己而活,典型代表就是“情圣”唐璜。对这样一个花花公子而言,他的生命体验是一个循环:当快乐被满足后陷入失落,失落后又需要寻找新的快乐,焦虑和绝望也会随之而来,因此这是一种“低级”的存在阶段。人必须进展到第二阶段,也就是伦理阶段。伦理的人生要求人在行动的时候不能只想着自己,而要考虑到其他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普遍的、至高无上的道德律。这看似已经是一个很完美的阶段了,但是克尔凯郭尔认为,人实际上没有能力满足道德律的要求,甚至会故意违反道德律,就像年少时曾经在妓院放纵自己的克尔凯郭尔一样。因此,人必须再向前走一步,以努力克服自己的有限性。这就是第三阶段——宗教阶段。
宗教的人生意味着人要为上帝而活,所以克尔凯郭尔说“上帝要求绝对的爱”甚至胜过夫妻之爱、父子之爱。克尔凯郭尔在《恐惧与颤栗》中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可以对合乎伦理的东西进行神学的怀疑吗?或者说,怎么处理人的伦理维度和信仰维度呢?为此,他对照了两种人:悲剧的英雄和信仰的骑士。悲剧的英雄,指的是古希腊悲剧中的阿伽门农王。他为了赢得战役而被迫献祭自己的女儿。这个故事与《圣经》中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非常类似,但是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两者有本质的区别。对阿伽门农而言,他对国家的义务压倒了他对自己女儿的义务,这依旧在伦理框架内。但是,在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中不存在任何伦理的目的。杀死自己的儿子是为了什么?除了证明自己信仰虔诚之外,没有任何目的。亚伯拉罕的故事包含了一种对伦理学的神学怀疑:亚伯拉罕要么是一个凶杀犯,要么是一个秉持信仰的人。在这两个身份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因此信仰的骑士需要完成一次信仰的跳跃。这个跳跃是非常惊险的,要求人放弃自己的伦理考量,把自己完全交给上帝。无限弃绝的阶段就是信仰的最后阶段,克尔凯郭尔本人就是这样一个无限弃绝的骑士。
Ⅲ 真理即主观
克尔凯郭尔给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命题:真理即主观,主观即实在。如何理解呢?这里就要提一下西方近代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从笛卡尔一直到康德,西方近代哲学里的主体一般都是一个置身事外、安安静静的旁观者。甚至在笛卡尔那里,这个静观者并不必然有肉身。但是克尔凯郭尔的主体有所不同,那是一个行动者。行动者不能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而要有意识地参与生活。然而世界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每个人随时要准备冒一定的风险,也随时要为自己负责任。很多人都想逃避责任或者规避风险,其中常见的方式就是寻找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意味着让其他具有权威的人来指导如何解决问题。但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人们恰恰是在自己的选择当中将自己塑造出来的。“一个人若能真正地独自立于这个世界,只是听从自己良心的忠告,那么他就是一个英雄”,而在信仰问题上恰好体现出了这种个体性。正如克尔凯郭尔说的“信仰即是这样一种悖论,个体性比普遍性为高”“将人类一切生活统为一体的是激情,而信仰就是激情”。
1843年2月,就在克尔凯郭尔出版《恐惧与颤栗》之前,克尔凯郭尔出版了另一本书《非此即彼》(Either/Or)。这个标题就是为了直接反对当时欧洲大陆盛行的黑格尔哲学。在克尔凯郭尔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始终包含了正题—反题—合题三个环节。其中合题就是要把正题以及反题的内容包含在其中,所以黑格尔哲学的核心就是“既此又彼”(both, and)。但是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生中不存在“既此又彼”,每个人都面对非此即彼的选择。人们的选择最终构成了他们自己的人生。对克尔凯郭尔来说,个人必须要知道“我”如何选择,在选择中,自我的存在才真切地体现。“生活中首要的事情,就是赢得自我,获得自我”,这个“我”并不是某个宏大而抽象精神的一部分,而是承担责任的活生生的主体。总有一些事情必须由“我”来承担,也只有“我”才是爱、恨、焦虑、恐惧、绝望等情感的主体。
延伸阅读
1.[丹麦] 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刘继译,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
2.[英]帕特里克·加迪纳:《克尔凯郭尔》,刘玉红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
3.[丹麦] 克尔凯郭尔:《爱的作为》,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
4.[丹麦]克尔凯郭尔:《非此即彼:一个生命的残片》,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