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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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肆拾陆』入苍山令昭拒寒蝉

“女郎。”谢詧致意道。

谢詧明白所来为议何事,正等详谈。

楚令昭却不似方才与杨崆交谈时的直切要题,反而先提了一段无关之辞,“壁城之战距今一千四百四十七年,冷气遍袭陆土,每岁愈寒。异族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受骤冷而难延存续,迫余西犯南侵,争夺农耕族群较宜居之地。而内,临前朝厉王废生人活祭引贵族反意,终至自刎。国朝溃散,余下残颓之境,异族与旧贵族战至焦土,兵连祸结众庶流离转徙,动荡黑暗整四百年,至三国各建其朝,异族主体于陆地东方立秦厦政权,而另立的华、楚两国,纵使仍维持动荡前的传统,血脉却也已与异族交混模糊,旧贵族盘踞北方与内海西南陆地为政,衣冠长治。”

语尽,她问道:“若请廷尉究伊始,混族动乱、四百年战火,究起于前朝厉王废人祭之舛,还是源于急剧寒冷的气候?”

谢詧未料到是此类开场,他思索过后,还是道:“游牧族群与农耕族群习俗传统相异,好战者起兵,贪婪者掠地,黑云似磐,人之根性,欲壑难填如幽冥。古来能者不安,势起争端,气候变化尚不至于能左右政权更迭。伊始,应为厉王废人祭作众矢之的之过。”

楚令昭不置可否,只问:“廷尉是否到过与北疆接壤的秦境远北荒原?”

“未曾。”谢詧回道。

楚令昭将案侧堆放的竹简一一拿到案上,动作间道:“北疆冰原曾为异族生长之地,如今虽立国于陆东,但在秦厦远北的荒原之上,仍有牧民日日拉奏胡琴纪念先祖部落,而做工最上佳的胡琴,正出自荒原技艺娴熟的牧民之手。华序泽州多有爱胡音者,暗从秦厦𬬸城购买带有荒原胡琴的乐伎,载在快马上运送至华序泽州,而乐伎抵达泽州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紧琴弦。”

谢詧望着堆放到案上的古旧竹简,心有好奇,可见对座尚无展开古简的意思,便又按捺住言语,只顺着议言道:“𬬸城是秦厦边城,从𬬸城骑快马运送至泽州,不过只需十三四日,加之既非新琴,常用在手演奏之物琴弦当已调好,到了泽州又何需重紧琴弦?”

“华序世族以古琴抒发性情,廷尉亦擅弹奏古琴,素常会在何时调整琴弦?”楚令昭不答反问。

“除时月久之外,若逢阴雨,天气潮湿,琴弦亦会变松……”谢詧一顿,“两地干燥湿润之况有差异。”

引至谢詧自明,楚令昭将案上古简一卷卷展开,“降雨大小历由天池、圆罂来测,遣专吏每月记载上报雨泽。这十册竹简分别为异族与前朝的泽历,其内逐年汇总记载各地雨量位,前朝边境带二十城,降雨量均为一尺七寸,向内愈增。反观境外异族,则降水量逐渐过渡为九寸、三寸、甚或干涸。游牧与农耕习俗传统相异源此,又兼气候所塑地貌之由,生存之途为差异而定,而寒气席卷,气候转冷,游牧部族可获食粮随之更减,不向内掠夺即亡。”

谢詧闻言,拿过展开的竹简逐一浏览。

待谢詧飞速过完册内所载数字,楚令昭继续道:“前朝轮换十数代君主,替君之时素有内部摩擦动荡,危者远甚厉王废人祭之乱,为何却安然无恙未受异族扰乱之烦?异族整合拼尽军卒的大举侵略,非见厉王之境趁火打劫,非霸主贪婪战欲无边,前朝随此战溃散于壁城,皆缘近悬崖者全力搏生尔、皆缘气候之迫尔。廷尉可还认为政权更迭与气候天时变化无关?”

循循而诱,终至正题。

谢詧望向她。

对座,楚令昭不再论古,走入今时,“而今农官有载,自华序御鼎十三年至如今御鼎二十二年,九年来华序岭阴各地较往时更冷,雨泽逐年减少,已少于史载均常之数,干旱之地积贮随之而出,终有亏损之日。南楚尚有洪涝不断,内海以北华序却旱灾增多,可岐脊山脉并不能阻挡由极北冰原蔓延的冷气太久,迟早会掠过岭阴至岭阳,直至蔓延遍三国大地,物产锐减,地利不复,不欲争者被迫起争,欲争者则更主争夺侵战之道。”

楚令昭言辞渐至锋芒刺骨,犀利而批,“朝野内外皆有感三国绷弦日紧、战火酝酿,依旧不妨懦夫心存侥幸,幻思可不沾战乱泥腥,但天时之损不饶寸土,任凭繁庶荒瘠。”

“廷尉,可是懦夫?”她以问语而结。

挥辞锋以作刃,鞭辟入里。

谢詧胸腔暗中起伏汹涛,如何能不敬服?

楚令昭示意甘醴斟茶,甘醴欠身,扶着玉壶斟上谢詧面前的茶盏。

谢詧神思飞转,茶盏近至手边,盏壁过薄,瞬感触指寒凉,遥临极北冰原寒风彻骨,荡透额际沉闷。

他触电般收回手,未饮冰茶,用意已会。

“女郎应已明白谢氏所求。”谢詧问。

“胤党,不会默许谢氏独立于战火之外。”楚令昭答。

谢詧紧问不放,“女郎锐批天时不饶寸土,难道谢氏立于扶苏党,便能避开天时变更之损而得保全?”

楚令昭则道:“廷尉欲得保全,无须站队。”

“女郎此来,不为拉拢谢氏?”

“我此来,只为助廷尉一力。”

谢詧警惕,“代价……便是让谢氏背叛胤党?”

“应说,谢氏摆脱胤党,是我助廷尉达成的夙愿。”楚令昭道。

……余数秘言,不赘明宣。

僧人来时,只望见谢詧正告别返回皇都,难知对谈结果。

待谢詧走后,入寺之时宝殿内见到的那名体态圆润的监寺携几名僧人上前欠身,作出引路的姿态。

“贵人,我寺方丈有请。”

楚相曾多次来到这座寒蝉寺拜访,与寺中方丈有些论禅之谊,碍于丞相的旧面,楚令昭没有拒绝,“请监寺带路。”

众人离开禅院,甘醴便收拾起案上茶器,低声感喟,“国老神识惊惶,盼听义节谦抚之语,廷尉心志坚固,更愿听沉实犀利之言。娘子察人设策,着实透彻。”

另一边。

监寺引着楚令昭来到一座高立的佛塔前,佛塔构造精巧,是座七层八面的楼阁式塔,通体金碧辉煌,有如佛光普照般在山色中泛着烁然金芒。

她跟着监寺上到佛塔第七层,摩羯图壁画前,一位眉目慈蔼的年迈僧人正双目微阖,跪坐在中间的蒲团上念诵经文,他面前的矮佛案上摆着一壶清茶,旁边放置着两只空着的长瓷杯,可见是专为等人。

今日楚令昭置案设策等人,事了临行前却亦遇等她的,她欲知这位方丈设了何言语,便多了分耐心。

她走到矮佛案近处,“方丈相邀所为何事?”

老方丈示意监寺下去,而后请楚令昭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落座,他抬手斟上她面前的长瓷杯,嗓音略显老态沙哑:“山寺茶粗,未敢擅献,便只盛了壶崖畔活泉,望女郎莫怪。”

楚令昭拿起那杯泉水轻呷,但觉入口清冽,回味沁香,仿佛使人置身于琼林宝境,荡涤过幽穆的长风,晓三识、通五感,身心俱转清明通达。

是上好的泉水。

方丈适时问道:“不知女郎可有意愿放下世间之务,皈依我佛门?”

亦是出乎意料的问语。

楚令昭回答老方丈的问题:“我知自身杀孽深沉,更知自己执念之重,又如何能够皈依佛门?”

拒辞谦逊。

老方丈长长拂过袈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女郎无须为华序这注定无望之地再犯杀孽。”

楚令昭哂然而问:“如何算得无望之地?”

“天意无常,若女郎终将离开华序大地,不知岁月经年何时可返,那这片余下未完局面,又该由谁相持?又如何不算无望?既注定无望,女郎何不早让众生自渡,无论苦乐,皆有来因,各圆善恶之果,万代千秋各归齑粉,无须平添杀孽来救。”方丈言意模棱。

楚令昭目光幽寒,“若言因果,则更须相承,天意无常与否,皆无碍我此生应为之务,即便注归齑粉黄尘,我亦甘愿庇佑万代齑粉。而这寒蝉寺,所谓噤若寒蝉,不妄言妄语,原竟是些表象。”

她冷言,搁下长瓷杯离去。

方丈惟余叹息。

劝不住,劝不住……

亦骨:朝代兴衰、对抗割据、政权更迭,皆与气候变化密切相关,汉朝时期温暖,兴修水利,国朝强盛;混战的两晋南北朝时期气候转冷持续长达三百余年,较从前更为严峻的寒冷与干旱致使异族南下,多民族经战乱被迫融合;盛唐时期气候温暖湿润,农业得到发展,物产丰盈;我国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决定历史上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划分。而书中世界陆地形态专设且版图更为辽阔,但作为有一定文化共通性的平行世界,历史变迁的逻辑内核不变,依然是受不同的气候影响,由书中相应地貌的等降水量线划分生产方式、文化构成、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