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肆拾伍』离皇都国老纳规辞
皇都今日雪霰稍休,晴风朗气,碧空如洗。
杨崆扶着侍从的手踏上踏梯欲上马车,却见众多朝官车驾皆向宫城方向涌,小厮们极有眼力见地拦下一辆车舆,车内是名出自中立世族的朝官,他探出身子,见到杨崆,便走下揖礼。
“国老疾恙可痊愈了?下官本应拜府,却又恐扰国老安养。”
这名朝官急着走,但杨氏尚未被清算,不确定扶苏党用意,暂不知杨氏之势来日如何,朝官便言辞客套一番,以免将事做绝。
杨崆未曾点破,颔首后问道:“已过朝会时辰,不知诸公皆向宫城而去,所为何事?”
朝官观望过左右,压着声上前道:“国老近来告假于朝,手底下想必不愿搅扰便未告知。前几日,二十多名纯臣文官自宫中出来后便怒联谏司众官,为周太傅在噬嗑宫气极吐血昏厥一事备议整晚,次晨便持参本欲见今上,今上因疾不朝,扶苏党代为主持朝会,女郎未露面,荀靖与蒙锡等人险些没压得住激愤群情,谏大夫手下的赵议郎直骂到了女郎之名。朝会结束,此事传到了闫信郡王耳里,当晚,郡王便派人割了赵议郎的舌头,丢到了谏大夫的府前。”
朝官摇头,“赵议郎的言语尚且只是传到郡王那,没了舌头也便罢了,但偏偏最后还是传到了女郎身边,不知哪句犯了重忌,女郎命刑吏将赵议郎凌迟于宫中含章道上,今日午时行刑,三千刀,限十二个时辰。谏大夫带着一众纯臣聚在宫城含章门前,欲迫今上出来阻止。”
见杨崆怔住,朝官便回了马车,继续向宫城赶。
向外城延曜门行驶的马车内,杨崆坐在厚重的围帘旁,连日来的变数已将先时斑驳的发丝尽数催白,仍然怔神于朝官方才所言之事。
侍从坐在靠外之侧,观望着杨崆神态,低声道:“中秋军演那日,奴恰在城外采买,眼见着女郎命人将违逆者曝尸军旗之上,军演结束后仍未取下,任由虫鸟啄食至红肉无存,正是在这座外城正东的延曜门外。国老,此行莫不就是要……”
杨崆头皮乍麻,衣袖攥了又松,几番重复,终不慎留下褶皱痕迹,他言语强作平稳,“不会,女郎保着皇都内谢杨二氏多日来未受清算,又怎会今日突兀将我屠戮?不必忧思。”
虽如此言语,面色却难掩惨淡发青,扶苏党党魁的暴戾手段,不是什么秘事。
侍从凄语,“含章延曜,两处瑞名之门,却偏残虐之事不断。今日将国老唤至皇都外,也不知能否再返。”
杨崆焦感已极。
命悬于刃锋之上,惴惴惶惶。
马车驶出外城正东门,又一路向北,往苍岐山行去。
……
楚令昭到达苍岐山时,已近午时。
苍岐山半山腰处,一座寺庙坐落林间,山寺门前,匾额上的“寒蝉寺”三字落笔苍劲有力,宛若那嶙峋瘦梅般,自有一番傲人风骨。
不过人道说,仗马寒蝉,意为不能言、不可言、不敢言,噤声若寒天之蝉,好好的佛寺取这“寒蝉”二字为名,倒是有些意思……
她唇角噙起一丝谑意,缓步迈进山门。
进入山寺,路过前院大殿时,但见诸佛位列其上,眉目慈悲,宝相庄严。浑厚的撞钟声响起,佛像前,体态圆润的监寺一身褐色袈裟,向来人施礼示意。
楚令昭颔首,继续向后山的禅院走去。
后山景色清幽雅致,一条细流般的小径通向掩映在林木间的一排排禅房,楚令昭沿着那曲折蜿蜒的小径行走,很快便到了一处宽敞的禅院前。
杨崆的侍从等在禅院之外,看清来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蔺懿与甘醴随行在楚令昭后方,蔺懿代为问道:“按吩咐做了?”
“是,小人一路与国老灌输此行或将受戮的忧绝之思。”侍从轻声答道。
楚令昭摆了摆手,蔺懿会意,撤入暗处。
甘醴带着茶器箱,跟着楚令昭走进禅院进入禅房。
杨崆见到来人,不安起身。
楚令昭侧眸,对甘醴吩咐道:“去烹茶。”
甘醴应是,去到耳房。
楚令昭在案几一侧落座,示意道:“国老请坐。”
杨崆慢慢坐回案几另一侧,眸中忧愁不减。
“国老,孙大将军在胤党世族州地都留有胤军驻扎,可对?”楚令昭开口道。
虽是问句,却更近确定之意。
杨崆疑问:“女郎为何肯定?”
楚令昭轻笑,“扶苏党世族各氏所在州地,我同样留了楚家专兵。”
孙括自然亦不会吝惜派手下胤军驻扎从属世家的州地监察。
杨崆不言,算是默认。
眼前老者面已忧惶难抑,楚令昭言语直陈,“皇都已成闭瓮,于孙胤而言,派军援皇都胤党世族,或在杨氏一族籍地州郡重扶一位家主,哪个更容易?”
杨崆则道,“可我若投于扶苏一党,孙括仍会选择重扶替者,杨氏所在玢州依旧不会向扶苏党动摇,女郎即使杀了我,也不会有作用。”
途中侍从的言语尚萦留在耳,暗料己身将临殒难,杨崆绷紧了身骨,一颗心跌入谷底,等待受戮之讯。
楚令昭打量过杨崆隐蕴悲戚的面庞,没有出言。
直到甘醴将烹好的热茶呈上案,楚令昭扶袖浅浅斟上茶盏,将之推到杨崆面前,她才重新开口,柔和道:“国老可是当我贯是那类嗜杀之人?我今日请国老来此佛寺,不过只领了侍婢与宦童相随,未带专兵甲卫一兵一卒,未携刀剑戟刃,亦无逼迫之意,而寺东,已为国老备下骏马与车舆,若国老欲归籍地,车夫会安稳将国老一路护送至杨氏所在玢州。如何?国老可要当下便走?
杨崆端起茶盏饮下,温热的茶水安抚住一路郁结如坠冰窖的惶然,暖意蔓延开来,许因茶,许因言。
他握着茶盏,“两党嫌隙深似堑渊,女郎为何如此?”
对座之人问含恳然。
楚令昭正色敛容,答语缓出,恍近真切,“州郡两党隙深,国人相伐,党内更有权争无止,进引亲族残裂,同室而操戈。我承叔父遗命,肩内族之重,为稳党利固族室,几动生杀,情非得已,深自知有违仁德之行。国老怀沅茝之望,襄函郡怜庶放仓施粟,奉涿渡无顾汛险七返载耄孤。杨氏上下举目瑜瑾,我多生暗佩,纵使敬邀难果,终未同党延协,又何忍将兰艾同焚、使屠刃见于国老?”
不想听到的竟是此言,杨崆身姿端正,长时愕然,“女郎……”
楚令昭似未曾注意到杨崆的变化,起身道:“天下纷争欲动,乱世将起,徒悲万里河山,更惜生民黎庶颠沛之苦。奈何国朝龟裂,社稷不安,内境动荡未止实难斡旋于三国之斗,只得空泣于肺腑,今我寡德未堪挽揽国老,为我之硕失,为扶苏党之浩损。”
她肃揖作礼,“前路崎岖注艰阻,然切盼国老,所行皆通途。”
另类规辞,无刀剑威胁,却深拿人心。
杨崆面容静穆,跽坐闭目,再启目,已现决意。他避席而起,来到正下整袖长揖。
“老朽惘辜迁延至老岁,感上降之幸,识得深贤真义,今既遇正邀,岂能再迟误而推?”
杨崆长揖到地,“杨崆愿离胤党,携族室从随女郎。”
楚令昭收起肃揖,点点幽凉游于目色,睨审着下立深揖老者,良久,她亲手将杨崆扶起,“国老倾忱相待,我又怎舍置国老于险境?国老之诚我收下,然此时,却尚不是明着与胤党划清界限的时机。”
杨崆不解,“女郎的意思是……”
楚令昭直视他之眼目。
“国老对外,要愈加声讨、批判我。”
……
车夫送杨崆离开山寺返回皇都,楚令昭则留于禅房内,暂无离意。
“去院内井中取些冰进来,制壶冷茶。”楚令昭吩咐道。
甘醴稍犹豫,“这禅院井中的冰不好确定是否洁净,奴去找棵青松取些松尖雪来制可好?娘子想喝冷的,奴便用浸萃法不用烹煮。”
楚令昭摇首,“雪沁松香,寻得宁心之室才宜静品茶气,稍后这间禅房却大抵是不得静心之人,未免辜负松雪清茗。”
她言语澈澈,嘱道:“你只管去取井中冰制茶,这一壶并不用来饮用。”
甘醴这才应下,按吩咐去办。
时辰转逝,不远处的宝殿里,隐隐传出僧人虔诚的诵经声,午后的日光从积留残雪的枝桠缝隙中倾落,却是无法抚照至这苍山背处的阴冷禅房。
待浸茶寒冰尽数消融之时,着廷尉章服的男子随引僧来到禅房内,施礼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