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叁拾伍』临潇萧肃理授应衔
时辰流逝至穹苍边缘初泛白光,皇宫宫城内,重甲随护着一座八人抬的肩舆停在潇华宫外,卫队随侍受命留于外,楚令昭只身进入宫苑内。
穿行过陈设考究积落灰烬的主殿,楚令昭手中烛盏的浅澄折跃在雕花槅屏间隙,殿内已无半分曾居那位华服女子芳蕤芝兰般的萦息,更难见珠翠烨横于峨峨云髻。
如今的潇华宫主殿,是六年前烧毁后重建的建筑,虽陈设尽力还原如旧,但到底非昔,只有当年未受损毁的后殿匿惘殿还值得重顾。
她来到廊道深处半人高的花瓶前,踏压一块浮雕砖石,松动震响后,一面殿墙转动,将花瓶与砖石上所立之人同转至背侧后殿。
匿惘殿无光,殿门封闭,窗牖仅能从内推开,殿外则无法开启。楚令昭从浮雕砖石上走下,用烛盏点燃所携塔香,随着香迹指引推开窗牖,晨风瞬间灌涌,微明的天色内,园雾将散未散,因许久未有人居住,入目窗外宫苑后园满是残颓干枯。
外光洒进,后殿内部景象愈发清晰,深嵌进墙壁的是直探至殿顶的博古排架,有序陈列着异样怖绮的巫蛊器具、毒瓶丹罐。
视线触及棱格间陈放的长短不一的巫针,楚令昭阖了下眼目,却到底难压漫溢的暗戾。
她熄灭手中烛盏,将正燃的塔香置于灭烛上,“皇后姑母,今晨令昭来祭。”
她悲音似有似无,太难捕捉,便难辨情绪。
香于盏上置好,楚令昭立于原地,细聆窗外风吟。
“姑母,这园中的畸形枝干、衰落之景,是否像极了当下的华序百弊丛生?”
她启声平和诉问于后殿内外荒芜,却没有回身再去望窗外,只观望着盏烛上的祭燃塔香。
州郡世族分据致使政图破碎,高门之间势力相互消长带来的频繁纷争,更使州郡长期处于不稳境况。门阀塑造下的极恶秩序虽维护统治,但过多的特权同样在侵蚀国朝的核心,即土地兼并、私兵之乱、难以合乎公理的商、文竞争。极恶秩序内的公心太过孤立,作为秩序的一环,共犯共利,若剑指自身所处的执权共体,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对责任的叛弃?
注定无法兼容,不能仅作旧.秩序的环扣,须更进成为新.秩序的铸设者。
加之另半疆遗侯陈腐侵蚀与近几月查实的外邦对内政的深涉,联合、割裂皆为引向灾祸的途径,生路已试不通,仅余死门可选。向死而生的不破不立。
三层险,若是接踵而至尚有史可鉴,眼前却已同时到来,濒临溃散的国邦撑不到逐一处理险困,须并行应解。
第一层险,州郡世族两党。一方选择篡夺苏室,一方选择暂扶持苏室,究其各自目的,无非是一方准备换位更符合自身诉求的皇帝,另一方认为当前皇室的存在更便于自身对朝廷的控制。但无论如何竞争,两党各世家汇聚成党的关键因素都是继续维持世族统治。只是世族内部存在矛盾与分歧。
关于孙括,楚令昭凝紧燃落的香烬,观他行事的刚毅之风,不像是会在功成后容留其余高门继续驻腐自筑朝廷之辈。
而楚家,即便不似孙括一般选择明篡皇权,楚家也不会成为殉道者,事成仍会是帷后执权,只是最终帷后仅余楚家操纵苏室这只傀儡,击散其余高门所据势力,逐微吞并,直至迎来适合夺明位的时机。
作为两党各自的党魁,孙括与她同出身于世族高门,不会不悉察其中腐弊。从上位处来料算,孙胤党这位党魁,实意与自身所代表的党派意志应当也是暗有出入。打压对方党派背后,“应对世族”亦为两位党魁图谋之一。将分散的权力重新聚拢、将持有特权的群体比例降至最低,即让家族夺取皇权后回刺各自党内其余众高门。
虽是料算,但亦有六七分确定,两方党魁最终目的一致。
只是这一层于各自党派内外皆不能泄,否则党内盟众离心。
至于二三层险的遗侯与外邦……
诸敌繁乱,执政从来与重压携伴。
楚令昭目色幽浓,抬步离开殿室,徒留祭香余痕袅袅。
草木静谧。
殿室外,暗卫见到她出殿,急急上前来报,“娘子,非急情卑职不会擅入潇华宫,然溥泉城溥宁侯府最后彻查时,在那老货身边查到了一样有异的物品。”
暗卫将手中白帕展开,其上物品,异香丝缕蔓延。
楚令昭打量过那样物品,线索终于如蛛丝根根串连,她微笑,“将他从溥泉暗牢提出,带到楚家。”
暗卫应下,隐入阴影。
……
离开潇华宫,宫道上,崔元受重甲召引带着众宦前来,上前立于肩舆正前应答。
楚令昭未曾下舆,坐内隔帘问道:“我要的两道谕,今上可写了?”
崔元脸色发白,垂首将一道瑞纹卷轴呈上。
侍从接了卷轴送进肩舆内,舆内楚令昭展卷查看过后,才道:“另一道谕,典客人选还未定下?”
问及典客之事,崔元回道:“女郎,暂坐典客官职的宫人人选,今上尚未挑选好,不愿出差池,便要谨慎些。”
楚令昭对这套言辞并不意外,和言道:“典客人选今上慎重斟酌,确不好催促,但秦厦先使近日已至皇都,久置驿馆实显怠慢,有失我邦仪礼。未免今上急切虑重伤神,我列一册可用人选,助今上敲定,崔总管思来是否妥当?”
崔元仍低垂着头颅,恭顺姿态一动不动,“关乎九卿择取,奴何能僭越言议朝堂任官之务?女郎若列好名册,奴惟有代呈,不敢判评应答。”
楚令昭唤了声阿乾。
钟乾应是,从随侍手中拿过一本厚册,放到崔元身前的托盘内。
隔帘,楚令昭言语不疾不徐,“其内为宫中代书诏谕、核理奏疏的侍婢名姓,满册无隙。往司朝务,不应仅屈阶于奴,名册内所载者,提离奴籍,入宫官之列,作为内宫女官居职。典客人选,请今上于其中择取。”
崔元瞧了眼托盘上厚近八层的册子,满册少说也能写百余人名,他小心问道:“名册内宫婢列内宫官职是不是多了些……”
肩舆内不答,随行侍从扬手示意众宦旁立让路,显然少女所命不容更改。
崔元端着托盘,只得带内侍们回太极宫呈送传达。
正待起杆,却忽有声响从宫道旁的废苑飘出。
“这两侧的宫苑都是禁入的废苑,是何人窥探私听?”钟乾敏锐望向传出声动的废苑宫墙。
看男人态度肃硬,侍从在旁道:“想是什么狸猫窜过罢。”
“是人。”钟乾铁面沉声,“废苑匿听,是何居心!”
男人武气颇重,废苑门前,一小宦童推开门缝,慢吞吞挤出来,瞧着十一二岁的模样,对着肩舆垂首欠身,“奴是茶司烹茶的宦从,今日送完茶不慎迷了路,方才恰遇女郎肩舆经停,奴来不及避让唯恐冲撞怪罪,这才躲到近处废苑,无意私自探听。”
侍从稍安,一指废苑出言:“你这小宦,可知这两座废苑内绞焚过多少染死病的宫人?地邪也不怕撞见瘟神疫鬼?”
甘醴抬头直望侍从,无畏答复:“俯仰天地,世间事或晦或朗终缘起世人抉择,何来神鬼所涉?对玄异所祈究极实为对前路所期,犹如焚帛作祭,亦非愚信鬼存,不过遥寄一份生者羁念,人本坚毅。”
宫道旁,一名重甲嘲评,“宦奴处禁中,日日匍匐为常,岂不算言行相悖?”
甘醴不恼不怯,“为奴者身卑作奴,虽跪匍成常,然亦拜人不拜神。”
分明宦童,然此言掷地有声。
“有点意思。”
隔帘传出一丝雅音,肩舆之上,一只素手挑起片垂帘,其后,楚令昭偏首垂目睨审向外立宦童,“叫什么名字?”
甘醴再次深揖,“回女郎,奴名唤甘醴。”
楚令昭眼尾蕴起丝挑弧,问语含谑:“我非善辈,无意破例拯人于奴籍,但跟着我,免你跪匍,小宦者,可有意愿换一处为奴?”
半起的帘角处美人容姿谲艳,似仅是一时兴致,但却话语谈实而陈,矜疏而未有侮慢。
甘醴瞧了一眼便又赶忙垂下头,只回问:“奴本不应冒语,但实在好奇女郎为何拯名册内侍婢离奴籍?”
显然听到了方才楚令昭与崔元的对话。
舆内楚令昭慵随侧视,视线却凌然,“非我拯救,大争之世,为饰物则奁内蒙灰待价,为刀戟则自有锐光破尘,具能者离奴阶,居功者承彰赏。名册所陈女婢理协宫掖,纳文籍而助拟诏旨,辨奏议而预知禁事,侍婢于禁中司务有能、久协有功,既堪重任,离奴籍任官便皆源己因,她们本该位职宫官之列,我不过拨乱反正,予其应衔。”
甘醴认真静立,此言不伪,于具能居功者自属应份,于唯懂烹茶的小宦童自然便只能归于“拯”字,而贵主明言不拯。
重甲随行拥护的乘舆女郎,只会是楚家家主,能使宫廷朝堂令行禁止,何况调个内宦?
她问了,又难得愿静听宦童言语而予新路,机缘珍而难逢,甘醴垂首欠身而揖,“能烹茶侍奉于主人,是奴承深恩。”
楚令昭笑,放下撩帘的手,四畔侍者起杆,肩舆重又行移。
钟乾在旁慢下半步,垂目对正要跟上的甘醴冷叱:“称呼娘子或家主,主人二字不是你能唤的。”
甘醴不解,却见男人已经大步去随行肩舆。
他怔了下,顾不及思索太多,连忙跟上。
昼色铺展,宫道顶空,云翳往来。
居于权力之上者随手便能更改余底命途,盛世繁华落幕,乱世风起云涌,无论追从皇族抑或高门,这场谋弈终究以天下为注,没有人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