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叁拾叁』千机阁谈机起风云
北风微凛,雪落群山。
千机阁地势极高,四周峰峦叠嶂云雾缥缈,巨石嶙峋环绕。
楚令昭起身行至凭栏处,小侍将帷帘卷起,她眺望着织茫云雾笼罩的远山,眼底透出些许凉薄意味。
角落的蟠螭耳盖炉吐出香烟袅袅,将周围染上了些朦胧的仙境之感。
矮案处,云起时从道袍袖口处取出副散签,“千机阁内设饮,不能破了惯例,序赋疏表铭辩说传,须留一篇文章于此,今日我先提试,便以落签定,取类随签无预兆,女郎能否接题而解?”
阑干前,楚令昭收回赏望帷帘外千山雪景的目光,回望,“云家之人竟是随身携签,奇门遁甲卜筮,郎君家学颇有意趣。”
云起时执签筒跽坐,“借签辞添个迷罢了,签落前题无定数,再佐以掷叶,如叶象与签文相合,便应此类题,我亦难料定类别,较列题择写要难。”
楚令昭矜傲落座,“若太容易,又哪里还值得费笔墨?随卦盲选还算新奇,郎君摇签掷叶便是。”
竹筒晃响,应着四屏长帘猎猎声动,一支细签落案。
云起时取来,但见签上象文为:坎来重难多艰阻,上下漫溢险还生。
侍者奉来盛着枯叶片的托盘,云起时捻起六片,随手一掷,落于案上,负正负负正负,主卦应题之象,不究变卦,坎为水。
与签文相合。
“坎卦,多凶难吉之象,女郎如何解题?”云起时视线掠过案上枯叶,似意有所指。
楚令昭却笑,久居上位,万山泛水皆不过于指尖所控,言谈纳定不惊,“世无绝路,祸中有吉,险则还生,遇水坎为凶,那便驭水为解。”
她提起案间紫毫,案旁,侍从垂首侧跪研墨,将卷轴横展。
楚令昭落笔,“驭水疏”为题,书文行篇。
《驭水疏》
【水者,蠃麟毛羽昆,举生类以为根为续,上究乾天下坤舆,居空凝雨雪雹霰云雾,沉陈化霜露渊河海湖,民生非仰此无以延存息,国脉非藉此无以图赓续,劝课农桑,督勉耕锄,无源散万金难为,有源守瘠壤仍兴。供需行转,纲事不离,重极要极,纵任不研则为灾乱,徒余莽惶四顾,故明驭水之道犹为迫矣。
欲驭物,须知物为先,悉利害而洞因果,绸缪而设应策。水为利者,灌溉垦田、往载物粟,仓丰廪实而物阜,政通商行而昌荣;水为害者,滥聚涝洪、寡乏旱空,饿殍遍野,或久渍浮尸腐胀或曝荒枯躯皲皴,黄幼无以为长,耆耄无以事终。
是以生驭水五道为策,庶乎厘彻其由,一曰储阻,二曰治先,三曰疏引,四曰衡输,五曰绥泄。
古来临渴而思井、逢寒而忆薪,怠惰迟为成晚悲,警先鉴而知预贮,故集雨为蓄,有备以对困乏,庄户广掘井池,州城深凿堰塘,遴甄良石,斧斤器藏,堪形而取于岭隅,载调筑材,各依其性,助成凹壁,竣役而辅聚潦澍为用,莫使涸竭。辟积居易,福凭贮封。所谓储阻之道第一;
遇常变之岁,频雨积连而冲墙毁篱,塘坝溃决而碎厦败园。涝浸久而起瘟蔓疾肆虐为疫,折壮役而弱国贫朝,怨滋恶沸,戒亡颓而知预固,故定筑河槽、时检堤坝,植木竖树以锁土牢坡,退耕还林以对汛滥,荫扎稳地,覆绿涵山。穷其源,究其微,毋令溢漫,补其漏,填其缺,稳旧修新。省察为常而内外遣巡,设监司而酌景及理,所谓治先之道第二;
面高低差势,急流俯冲而沙泥淤塞,其滞不通,长滞则酿巨祸,泥石滚滑,蔽日淹聚落,损民命宅、枉费辛劳,哀黔首多艰而知预防,故小则疏浚,堤疏必畅,除异减积。大则增渠,靖巩虚台,砥厉如坻。分压而散导支流,危则改道遏厄,湍堵则划流以治沙,调满溢而补缺涸,所谓疏引之道第三;
至于通行往送,引水远流,公私供用。器物载运而粮械远输,朝诏外宣更开航而政明增捷,添振繁声,设深渠、扩广道、裁弯取直、助推顺水,贯穿两疆而沟通军商,兵众藉航驻远境,商贾行船连熙攘,所谓衡输之道第四;
若突遇猝雨,汛洪骤起,时况亟蹙,百计难施而延堵不抵,则从权饶缺而防决堤溃坝、悬殆愈重,控峻势于濒坍之缘,辟豁口而导旁低,凿损拓流,随安护壤,直复降于上岸线限,敉平险笃,所谓绥泄之道第五。
治术循列道,则建泰不竭。方塘鱼乐,蔚为河海,樵牧资鞠,谷裕民康。兆众之力,计功嘉警,矢志防殆,赖受永惠。
凡深系朝邦众庶之物,随任必成患,研之析之而驭之,类如法度,定矩矱而鞭笞蓄伏之恶,则世所澄昭也,更况水之无定乎?】
楚令昭执笔行文无顿,作完疏篇,她将紫毫停滞于笔山,启声悠缓,“我解了郎君的题,郎君是否也该解我一题?”
云起时起身来到对侧,细阅着疏内之策,神态端谨,“女郎且说来一听。”
楚令昭饮下半盏酒浆,“冶铁。”
云起时陡然回望。
“女郎嗜杀好战,可不利于心。”
他沉言道。
楚令昭瞳眸凌明,“兵械充备,士卒强练,欲战者才会静坐于谈判长案对侧聆言。兵戈并非目的,不过是手段。”
云起时视线重落回疏篇上,并不言语。
“不写么?”
楚令昭未有意外,她将盏内酒浆彻底饮尽,再盯向男子时眸光分外阴冷,“冶铁司,若再让我抓住一个云家的探子,太子便有去无回,郎君自行斟酌。”
她扶着崖栀的手起身。
待她离开,侍从上前轻声:“公子,现下赶紧去拦太子应当也来得及。”
云起时摇首,“楚家这位年轻家主设计,从来是让人进退两难陷于维谷之困,太子若不赴昌枰,昌枰连同着所驻太子亲卫便全部脱离掌控,若赴,虽会被牵制,但尚有转圜余地。人心也在筹算之列,你说,我能否拦得住太子?”
“昔年已常有人言丞相这位女侄六艺卓全、文武皆英。如今亲面,闲坐试问而随卦起题,她即作治水论疏,锐观而切言制策,好个‘定矩矱而鞭笞蓄伏之恶’,如此怀不尽丘壑,果真无怪乎丞相生前爱重女侄。”阅览过策疏,云起时眸光渐深若有穆态。
棘手境况,侍从亦有些头疼,“一层遮一层地谋算,还有心思应解公子的卦题,这样麻烦的对手坐华序,咱们如何展得开手脚?”
他此言出,云起时抚袍,暗计乍起,笑道:“听闻楚国朝堂正缺擅治水之人,你将这篇疏誊录一份往望帝城送去,己之忧而药石在敌,思来岂不心绞?具此卓越才略的智贤扶持别国来日于楚秦又岂能有利?世人多趋随宁毁不留的风气,大楚皇室行事更以寡仁残酷著称,也不知是否会趁此盛会往来之际将其杀之,以绝大患。”
“是……是。”
侍从小心应下,于案前执笔誊篇。
宫城,太极宫主殿内。
宫室深深,年岁近古稀的老太傅立于其内。
“……老臣只恐津关落于敌手,届时剑指皇都。”周徵话语含着苦涩,似有血泪酝酿。
榻上,苏栩温润面容之上神态略显不耐,清冷制止:“朕连番作哀唱悲唱得够累,太傅若要涕泣,便寻个朕瞧不见的地方,没的惹朕心烦。”
须臾静言。
周徵铁青了面,“陛下作哀唱悲换来的就是重甲驻扎禁中更多监视更严?”
对站的老臣声尽,苏栩神色一瞬阴沉,他抬起酒盏置于唇畔轻呷作掩,酒液剔透,上好的白玉盏纯净而无瑕,透出清凌色泽,广袖拂动间似仍是一派平宁。
“陛下。”周徵蹙眉。
再落袖,苏栩笑容柔和,“于弄权而言,太傅觉得女卿与你孰更擅?”
周徵默立于原地,再启言则是提及典客之事,“两党厌寒门而各自退让一步,让出的典客之职既是由陛下从内宫择选,便算是为纯臣增了势力。”
孙胤党、扶苏党、中立世家、纯臣,境内州郡上的这几方政治集团虽同由世族构成,但其中,扶苏党维护苏栩的前提终是党内世族利益高于皇族利益,相较于此类势力、辖地合簇紧密的党派,辖地分散在各处边角的纯臣世族的壮大,于皇族才最有益处。
纯臣世族意志再如何聚拢,可政治集团内各家所辖地域太过分散,碍于地理要素,也难以如两党世族般对皇族构成毁灭性的军事威胁。
然而对方才周徵就典客一事的论断,苏栩旋动掌珠,没有接言,只另问道:“胡庞从泽州运来的货物第一批已汇入宫廷私库,太傅可瞧过账册?”
两党外,纯臣间私交互通往来,自是暗下借胡庞过目了的,周徵眉目不动,庄重如山,揖拜道:“胡少府职责所在,老臣怎敢随意过问陛下私库?”
苏栩却自顾自续言,“走楚家专护的航线,每月放十万两黄金通过而朕无需与高门让利,泽州储财滴碎不漏转移至皇都仅在于年月。”
周徵甩袖立直,“陛下当楚家手里拘豢的名花稀鸟倒是当的自得,然而困于枷锁,饶是足以补天的金银汇聚,也终不过是一道更华贵的锁链。”
此言堪称刺语,苏栩稳坐,面色仍然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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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这篇《驭水疏》是亦骨自己写的,旨在综合全面来讲述治水策略、就不同的水患影响深入分析利弊。不认真钻研地理的政治家不是一个好军事统帅,地理是为政和统治领域最重要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