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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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门

那晚上的谈话让文鼎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父亲已经变了心思,愿意让他练武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宋启云就询问起他的学业来,甚至还透露出要把他送去国外留洋的意思。便好像中秋节那晚上,他说的全是醉话。

这让文鼎很闷气。自己读那些老古董书都觉得头疼,再去啃那些洋文,还要不要他活了?那时候,他还不理解父亲的心思。宋启云少年时就四处走镖,深知江湖凶险,所以才不愿孩子习武;当年在京城被洋枪击伤后,更明白一个人武功练得再好,于保家卫国方面也终究能力有限。

文举的性子和顺,他不担心;文鼎却是骨子里透着野性,若是再练了武,暴戾之气激涨,哪还不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来?故而,宋启云强逼着他读书,就是借此消磨他的锐气,叫他成为一个明理修德的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文鼎碰上了高成。他竟然偷偷摸摸地在磨坊里练成了地躺拳。

仲秋之后,宋启云便举家搬到了烟台,高成身有残疾,无处可去,便也跟着一起前往。宋家除了行栈外,另在粉干市街那边开了粮铺,他还过去管磨坊,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换了地方。

文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来到烟台后,便被宋启云送进天主教会创办的崇正中学,跟那些蓝眼金发的鬼佬学英文了。可以想象,连读四书五经都头疼的他如何能读得进去洋文,幸好他家离螳螂拳馆不远,瞅见宋启云不在馆里,他便往里钻,凑热闹,要不就去磨坊找高成。至于那些洋书,他是一页也不曾读的。

烟台原本只是个小渔村,早年名称不少,最早叫“转附”,后来又叫“芝罘”。第二次鸦片战争被迫开埠后,英国、法国、美国、日本等十六国先后在烟台山上设立领事馆,“烟台”的名称才开始流传。再后来,清政府的福山县衙门也在烟台市区开设了“烟台特别区”。如今,它已是北方除了北京天津以外洋人最多的商埠。

在文鼎看来,烟台自然要比莱阳繁华得多,坐落在海边,空气也清新好些,街上到处可见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好吃的好玩的也繁多,山里海里都可去得,只要不是在宋启云的眼皮子底下,那里都是他的天堂。

这不,自从宋启云去了沧州,这位二少爷就翻了天,非但敢去武馆逛荡了,后来见到那位铁锅怪客张震山前来挑战时,更忍不住手痒痒,跟人过了招。这一试不要紧,便把他的好胜心给惹逗出来了,再也不愿装文墨。

反正师兄弟们都知道了他会武功,他索性便敞开来练上它几天。

螳螂拳馆到了晚上,便只有梁德正一个人守着,吃住都在后院。这天晚上,他才吃过饭,就听到外面的大门被擂得震山响。开门一瞧,见是文鼎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大师兄,你这门关得倒是挺早!”

梁德正赶忙应着,只打昨日这位二少爷展露过武功,一干师兄弟便再也不敢小瞧他。“文鼎,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拳馆?”

“来练功啊!”文鼎说着,就抬脚迈进门。

“可师傅说……不让你练武!”

“不让练我也练了!”文鼎自顾大步走到院里,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根齐眉棍,呼呼地乱打一通。

梁德正默默地看着他动作,不再言语,心里开始翻江倒海。原本,他在这螳螂拳馆里活得挺滋润,身为宋启云的大弟子,颇受器重,其他师弟也格外巴结。因为宋启云每天还要抽空去过问下和顺德行栈的生意,故而馆里的一应事务便交由他打理,所以德正除了不用交学费外,每月还会额外拿到十块大洋补贴家用。

宋启云禁止两个二子习武,也就是说,他百年之后,螳螂门掌门的位子便将由他梁德正接掌。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可如今,宋文鼎却给这位大师兄带来了危机。谁能想到,这浑小子居然深藏不露,练得一身惊人的武功。

没错,他使的不是螳螂拳,可正因为如此,梁德正才更感到害怕。这小子没练螳螂拳都这么厉害,万一师傅再传他绝学,那还了得。父子关系自然比师徒关系来得厚重,如此一来,将来自己在拳馆里便没了位置……

他正在胡思乱想,文鼎突然蹦到他跟前,“师兄,你教我螳螂拳好不好?”

德正一愣,赶忙摇头,“没有师傅的允许,我哪里敢教?”

“哎呀,师兄你就太古板!”文鼎道,“我又不是外人,算不得偷拳,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门规不得犯,你还是先跟师傅打个招呼的好!”

文鼎听他这么一说,眼睛骨碌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师兄,我正要跟你说呢。”

“你想说什么?”

“我会武功的事,你可千万替我保密,不能叫我爹知道!”

德正听了这话,心头暗喜,嘴上却说,“让师傅知道了不更好吗,说不定他老人家一开恩,就让你学武了呢!”

“哎呀,他要是愿意我练武,十年前就开恩了!”文鼎叹了口气,“他现在一门心思想让我去留洋,早晚得把我给送出去,这武功啊,我只能偷偷摸摸地练!”

一席话听得德正心花怒放,他猛地一拍胸脯,“文鼎,既然这样,那就没得说了,我拼着被师傅责骂,也要偷偷传你几手!”

文鼎听了大喜,上前一把就将德正抱了起来,呼呼抡了两个圈子。德正笑骂,“你这家伙发疯了,快放我下来!”

文鼎把师兄放下后,嘴里嗨呵嗨呵地喊着号子,学着螳螂模样,挥舞着两条手臂,做出些张牙舞爪的姿势。“你省省吧,少糟蹋咱螳螂拳!”德正说着,便拉开架势,从虚步双勾手开始,开始打翘脚右格肘,戳脚右崩拳。

文鼎在旁边喜得抓耳挠腮,禁不住也跟着他比划,两人在院中一来一往,打得起劲,并没看到有人已经无声无息地进了大门,站在照壁旁边观望。

两人兴高采烈地练了一路,德正偶尔一转头,瞧见了站在照壁旁的人,登时吓傻了,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那里。文鼎兀自手舞足蹈,待见德正不动弹了,笑道:“怎么了大师兄,你这路拳还没打完呢!”

德正结结巴巴地说:“师……傅……”

“师傅?”文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宋启云沉着脸站在照壁旁,顿时也傻了眼。

宋启云身上灰扑扑的,脸上颇见风尘之色,肩上还挂着个粗布包袱,显然是刚刚赶回,甚至连家也没回,就来了拳馆。

德正腿肚子一阵发软,硬着头皮迎上去,“师傅,你你回来了……”帮着宋启云拿了包袱,赶紧送进屋去,又忙着打好了一桶水,洗了毛巾。

宋启云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擦了两下,猛然喝道:“站住!”

原来是文鼎正蹑手蹑脚地想往外开溜,听父亲一喝,赶忙又停下。宋启云把毛巾丢进水桶,瞥了儿子一眼,“你跟我来!”

文鼎挠挠头皮,只得跟在宋启云身后,他还想向德正求救,可大师兄正眼都不瞧他一眼,他只得耷拉着脑袋准备接受训斥。

武馆是二进的庭院,前面五间正房打通了四间,留着东边一间做会客之用,其他的地方都用作了练武的场地。墙角除了摆放兵器架外,还立着一个木人桩,墙壁上挂着写有门规字样的卷轴,又有几幅人体穴位图。

文鼎跟着父亲走进客厅,德正泡好了一壶茶,送进来后不敢多呆,关上门就走开了。文鼎赶忙给父亲倒了一杯茶,宋启云喝了后,清清嗓子问:“文鼎,你是不是不打算念学堂了?”

文鼎瞅了父亲一眼,“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宋启云一瞪眼,“当然是真话!”

文鼎马上一挺胸脯,“真话就是,我读书是木头脑袋,练武是聪明脑袋!”

“如果不读书明理,哪怕你武功再高,终究也不算大成!”宋启云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没弄懂我说的那句话,何谓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这句话的意思我晓得,教导人除了英勇尚武外,还要明白是非!”文鼎道,“可是爹,光啃书本不能磨练人,知行合一才能成大器!”

后面这句话是高成经常在文鼎面前提的,他现学现卖,顺嘴就说了出来,竟惹得宋启云刮目相看。说起来,这小子十年私塾毕竟是没白读。

这一次,他前去沧州会友,看到武林同道莫不是门庭兴旺,相比之下,螳螂门却人才凋零,心里不免为之黯淡。今晚上刚走拳馆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练拳声,心里当时便是一喜,倒要看看是哪个如此勤奋。

谁知,看到居然是文鼎在缠着德正,按理说,二小子从来没有练过,打起架子来应该飘浮。岂料,他下盘稳当,周身一家,竟是比德正还胜上一筹。宋启云不禁心头撞鹿,难不成,螳螂门未来的兴旺便系在他身上,这二小子天生便是块练武的料?

想到这里,他指指旁边的椅子,对文鼎说,“你且坐下!”

宋启云从来严厉,文鼎几曾受过这等待遇,赶忙坐下,“爹,你不生我的气了?”

宋启云哼了声,“按理说,你背着我练武,我是要严惩的!可看在你资质尚好,还可以造就,我就破例许了你吧!”

文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爹,你真的答应我练武了?”

宋启云板着脸,点点头,文鼎哪里还能坐得住,呼地站起来,“那你可不要翻悔!”赶忙又倒了一杯茶,递给父亲,“请喝了我这杯拜师茶!”

他多次听高成说过拜师仪式,还曾多次想骗对方喝一杯拜师茶,终究没成,没想到今天用到父亲身上了。

宋启云不禁为之莞尔,果真接过茶杯。文鼎噗通跪下,叫声师傅,咚咚磕起头来。宋启云喝了茶后,将他扶起,“我今天既然收了你,咱们以后不但是父子,还是师徒,亲情可恕,规矩可不能破,若是犯了门规,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文鼎诺诺答应着。他兴奋得片刻也呆不住,抽空便钻出家门,一溜烟地跑去粉干市街,向磨坊里的高成报喜,“师傅师傅,我爹他答应收我为徒了!”

高成正抽打着毛驴推磨,听后,表情也只是淡淡的,“好事啊,你且说来听听,他怎么又肯教你武功了?”

文鼎兴奋得摩拳擦掌,“说起来也巧,我今晚上在拳馆里缠着大师兄学螳螂拳,便被他撞见了,照以往,他非得臭骂我一顿不可,不成想,今天他竟没生气,见我根基不错,便答应了。”

“这么说,他知道你从小练过基本功?”

“没有!绝对没有!”

“纸包不住火,他早晚得知道!”高成甩鞭子轻轻抽了毛驴下,石磨骨碌骨碌地碾着玉米,发出吱吱声响。“他要是问起来,你准备怎么说?”

文鼎挠挠头皮,“您要是不准我言语,我就把嘴巴闭上,关得严严的!”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我的来历是一个字也不许吐露的!”

“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文鼎拍打着胸脯说,“十年我都瞒过去了,以后肯定没事!”

高成转头看着文鼎,眼睛里慢慢流露出慈爱来,“孩子,从今个起,这个地方你最好少来!”

“为啥?”

“一来,你学螳螂拳忙;二来,别惹你父亲起疑心,再说,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说完,高成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佝偻下去。

文鼎赶忙上去替他捶背,他发现,高成的头发已经半灰半白,这十年间,他苍老了好多,明明才五十来岁,偏偏看上去却像个六七十的老头子。

冷清清的磨坊,杂乱的院落,偏僻的巷弄,他一人一驴呆在这里,该是多么的寂寞。

第二天上午,宋启云果然召集了所有的徒弟前来,在拳馆举行了正式的收徒仪式。德正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般变化,非常沮丧,因为当日张震山上门挑战时,他落了威,失了脸面,便嘱咐师弟们不得外传,亦不可在师傅面前提及。故而对于那件事,宋启云是一直蒙在鼓里的。

当日,前来庆贺的人不少,其中一个叫张家璧的年青俊少出手甚是大方,居然送给文鼎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此人西装革履,戴礼帽,拄文明棍,一派新潮青年的打扮,来的时候,还开着一辆福特轿车。文鼎大为惊异,没想到父亲收的徒弟里面,还有这等人物。

这张家璧是本地人,其先祖自明朝时便有做武官的,驻烟台以防倭,几百年来,家族在所城里经营钱庄、商社,财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了张家璧父辈这一代,不但开了棉纺厂、缫丝厂、纺绸厂,还依靠烟台开埠的机会,把生意做到海外去。

家壁既出身世家,又喝过洋墨水,每天西装革履,开轿车抽雪茄,出入高级会所,跟洋人打交道,偏偏又喜欢武术。他接触螳螂拳正是从认识宋启云开始的。

张家跟和顺德行栈有生意上往来,每年都会通过一些洋人商行,将丝绸、花生、粉丝等运往国外。三年前,张家璧跟随父亲、宋启云参加洋人在芝罘俱乐部开的一个酒会。期间,有一个西洋拳师口出狂言,嘲弄中国武术是花架子,不经打,在场的华人气愤不过,知道宋启云是螳螂拳的传人,便鼓动他出战。

张家璧在国外时,也曾学过拳击,知道它的威力,更何况那洋拳师长得人高马大,而宋启云给人的印象,完全就是一个儒商。谁想,洋拳师一冲过来,宋启云身形一晃,那个大块头就跌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看得张家璧目瞪口呆。

从那天起,他就开始缠着宋启云了,一心想学螳螂拳。宋启云碍不过面子,只得把他收录门下,点拨几招。

从实说,张家璧虽然打心眼里喜欢练武,头脑也灵活,无奈从小养尊处优,委实吃不得那份苦,所以尽管有名师调教,但武功却只是个平平。他将来又不是靠这门技艺吃饭,宋启云也就不强逼他。

这天晚上,张家璧做东,在丹桂街的三合聚定了个包间,一为宋启云接风洗尘,二为文鼎进门贺喜。

那丹桂街却是当时烟台在吃喝玩乐方面最有名的一条街,东西走向,全长虽然只有三百来步,却异常繁华。西头便是有名的丹桂戏院,然后又有艳云社、小舞台、忍安社等娱乐场所,白天便鼓乐不断,入夜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京剧吕剧、西河大鼓、河南梆子、魔术、评书双簧、皮影、杂耍……几多花样。

东边那段却是美食街了,虽然这些酒楼多以经营鲁菜为主,但粤菜、川菜等菜系也不鲜见。三合聚却是张家璧的三叔开的,请的是福山的大师傅,菜品的口味非常地道。

炸烹大虾、葱烧海参、干炸丸子三个菜一上来,便吃得文鼎口滑。辣炒海瓜子、蒜瓣贝丁也鲜得让人咬舌头。最后是一大砂碗扣肉,碗上覆着大段的葱白、大片的姜,吃起来肥而不腻、香酥入口,让人叫绝。

席间,梁德正一直沉默无言,还在为将来闹心。宋启云略有察觉,便对文鼎,“你怎不敬你大师兄一杯,习武要从基本功做起,日后你少不得要烦劳他指点!”

文鼎果真站起来敬酒,“大师兄,以后咱们就在一起混了,你要多多照应。”

德正诺诺地道,“哪里哪里,有师傅在嘛!”

“我家老二是什么变的,我比谁都清楚!”宋启云笑道,“他自幼顽劣,不好管束,德正你以后可真要替我好好看着他!”

“是师傅!”德正答应一声,转头瞥了文鼎一眼,“师弟,那我先通个声气,别到时埋怨我太严了!”

文鼎见老爹又当面训诫自己,心里有些不快,便没好气地回了句,“你放心吧,好歹我也是个男人!”

德正发现文鼎说这句话时,眼神像锥子般扎人,这小子自从跟那个张震山斗过一场,整个人就变了样,狠起来像头饿狼。论起来,自己也是个胆大的,此时竟然不敢跟他的目光硬接。

“中,有你这句话就成!我先干为敬!”德正说完一仰脖子,把盅子里的白酒干了,朝着文鼎一亮盅底。

德正心里面翻江倒海,文鼎自然无从知晓,他只是隐约能感受到这位大师兄像是对自己有敌意,却又搞不清哪地方得罪了他。

张家璧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早从一旁看出些苗头来,赶忙笑着举杯,“来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先敬师傅,祝他收得高徒,再敬文鼎,愿他学成绝技,光大师门!”

大家轰然叫好,一起端杯,碰在一起。之后,张家璧告罪出去方便,再回转时,却又带了一个人回来。他看上去有三十来岁,斯文秀气,张家璧介绍说,他姓杨名子江,刚从南方过来不久,现在《芝罘日报》做编辑。

当下,众人见过礼,略略谦让了会儿,宾主落了座,几杯下肚后,杨子江便说起了南方的风云变幻来,让文鼎听得心砰砰直跳。莱阳毕竟不像烟台这样的开放商埠,还是有些封闭,他以前又多把心思放在练拳上面,几乎对世事不闻不问,所以杨君的话给他带来很大的震撼。

此时的中国宛若一个一触即燃的火药桶。自去年的立宪运动搁浅后,社会矛盾便极端地激化,革命党人四处暴动,各省军阀心怀鬼胎,末代政府的统治早就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把火了。

杨子江告诉他们,南方那边跟北方这边有很大的不同,这里的人虽然同样对政府的腐败无能不抱希望,但多是持一种漠然的心态。相比之下,南方却从来就没有平静过,便像山山底下的滚滚溶浆,时不时地就能爆发出来。尤其是孙文领导下的同盟会,他们极其活跃,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这是文鼎第一次听到孙文的名字。这个时候,他绝对不会想到,两年后,他会在烟台亲眼看到这位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