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千叶道场
这段时间,文鼎因为得到杨丹伯的指点,武功精进不少,筋骨一旦抻拉开,臂膀伸出去后比一般人长不少,那对“螳螂刀”舞动起来,威力无匹,让人防不胜防。
这里所说的螳螂刀,并非一种兵器,而是螳螂拳中的绝杀技。练它后,使人的手指变成金钩、手臂成为铁臂、膀子成为铜胳膊,抡将起来,便如同一对无比可怕的大镰刀。空拳也胜似手持利刃。
如今,他已经胜过大师兄德正好些,跟其他师兄弟试手,更是实力相差悬殊,一不留心,便会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有些人着恼了,不免闹意见,骂他手黑,嚷嚷说,他“二疯子”要是真有本事便找外人比试去,窝在拳馆里打自家人算什么好汉?
文鼎当然不想再将师兄弟们当靶子,可是,烟台大大小小的拳坊都被他打遍了,还能去哪里找人试手?后来听张家璧说起宋启云当年的壮举,激动之余,也蹦出个念头来,对呀,怎么没想到那些小日本呢!他们当年既然来挑战螳螂拳馆,我为何不反过来去挑战他们?
这天,他因为出手重,又惹得师兄弟们的埋怨,你一言,我一句,德正也趁机在旁扇风点火,激得文鼎叫起来,“喂,你们说够了没有?”他拍打着胸脯说,“他奶奶的,老子以后再不跟你们这些软柿子放对了!我去外面打去!”
“你这祸是不是还没闯够?”德正冷冷地道,“外面的那些拳坊,哪一个没被你挑过?”
“有一个地方就没去!”
“哪儿?”
“千叶道场!”
德正听罢吓了一大跳,“去日本人的道场比武?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我是光明正大地去挑战?又没犯王法!”文鼎满不在乎地说。
“那也不行!”德正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是要害我们拳馆关门!”他知道,这一次文鼎要是真的去把日本人打了,那便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后患无穷。
“我自家要去的,跟你没关系!”文鼎急火火地就要往外闯。
德正心中一动,知道他这一去肯定会闯出大乱子,只怕到时便不能再在烟台呆了。他要是不在,自己不等于便少了根眼中钉,肉中刺吗?本想伸手拦挡,却又慢慢收回去,嘴上说:“好,你有本事就闹去!反正出了事,没人替你担着!”
他不拦,四眼和胖子等人却知道日本道场万万闯不得,他们哪能看着文鼎去玩命,拼死拦着,好歹是把文鼎给挡下了。
文鼎没想到眼镜这些师弟们今天这么犟性,一个人拦不住,便上来一大帮,全部涌到后院里盯着他,便像看贼一样。没奈何,他只得暂时打消外出的念头。
文鼎知道,烟台只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千叶道场,就位于烟台山下,与日本领事馆邻近。去年三月二十三日那天,天后宫举行祭祀大典时,道场的日本人还在广庭大众面前露过脸,个个头扎白带,穿着白色练功服,耀武扬威的像是给谁戴孝似的。
只可惜,当时文鼎心里只盘算着去挑战那些拳坊,所以这千叶道场便成了一条“漏网之鱼”。现在,他人虽闷在拳馆里,心思却早就飞走了。飞去了烟台山下的那家千叶道场里。
说起来便是这么巧,文鼎上午惦记着要去挑战那些日本人,没想到人家下午倒找上门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五个。
德正见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知道来者不善,马上迎上去问,“各位来此有何贵干?”
为首那人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谁?”
“在下梁德正!螳螂门的大师兄!”
“我们要找宋文鼎,快让他出来!”
“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他不是号称打遍胶东无敌手,还要踏平千叶道场吗?我们已经来了,他还躲着不敢露面?”
其它螳螂拳弟子听了,都非常诧异,因为文鼎明明被他们拦住,一直呆在后院,又如何能去道场下挑战书?
没有人知道,那封挑战书是德正冒充文鼎下的。他中午出门时,便找代笔先生写了一封信,又花钱雇人送到千叶道场,想把这些东洋人给引出来了。
如今见他们果然登门应战,心头狂喜,又怕话说多了露馅,赶忙跳下场去,“我是螳螂门的大师兄,你们想来挑战,先要过我这一关!”大喝一声,跟一名浪人交起手来。
四眼当然不会让文鼎落了眼,赶忙跑去后院相告,没想到文鼎耳朵尖,早听到前面闹腾起来,先跑出来查看究竟,一瞧见是日本浪人找上门来了,登时便心花怒放,要不是德正还在场中跟人激斗,他早吆喝着扑上去了。
那几个日本浪人既然敢来拳馆挑战,身上便有几分真本事,跟德正交手那家伙显然是个带头的,每打一拳,嘴里就嗨哈叫一声。他一叫,另外四个浪人也跟着吆喝。
这边的螳螂拳弟子自然也闲不住,他们站在自家地盘上,人又多,心又齐,喊将起来便像打雷一样,要凶狠得多,“打死他,打死他!”
文鼎却没工夫呐喊助威,他眼不眨地盯着场中的那个日本人搏斗的招法,简单而实用,没什么花巧,其中夹着不少摔跤的法门,想来便是所谓的相扑术、柔道了。只瞅了两眼,他便知道德正赢定了,那日本浪人身法没他快,也没他稳。
果然,当德正使出“中路翻车”时,雨点般的拳头打得那家伙晕头转向,最后被一肘砸在胸前,啪地跌倒在地。螳螂拳弟子们纷纷叫好。
那浪人刚被扶起来,文鼎就一个高蹦进场去,“大师兄,你先歇歇,让我来!”
德正正盼着他出头呢,假意关心他,嘱咐一句小心,便放他上场。文鼎手早痒痒得不行,把师兄推出圈外,就指着剩下的浪人喊起阵来,“嗨,你们四个一起上吧,省得爷们麻烦!”
那几个浪人见带头没几下就被人打败,正惶恐着,忽然间又冒出一个大块头,壮得像头牛,口出狂言,要一下子打他们四个,都有些发懵,其中一个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问他是谁?
文鼎一拍胸脯,“宋文鼎!”
四眼先叫起来,“师兄,他们就是来找你的!”
那些浪人这才弄清楚,眼前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二疯子”,人要比他们高出一个头,粗胳膊壮腿,单凭气势就把他们压得矮了三分,更不要说真打了。
原来,他们五个前来螳螂拳馆挑战宋文鼎,是受了师傅大岛千叶的指使,目的只有一个,不求能打败那人,只要摸清他的身手即可。如今见到了正主,岂能不战而退,所以这四人相互对了个眼色,便一起扑上去。
文鼎出手却比他们还狠,那些人才一动弹,他已冲过来。当头一人还没来得及出招,胸前便中了一拳,呼地向后飞出去,把德正先前打败的那人又一起撞翻。
紧跟着冲上来的两人见他出招如此凶狠,吃了一惊,一起出招,文鼎马上使出“乱接”来,噼里啪啦一阵响,那两人先后倒地。
剩下的那一个见他眨眼间就放倒三人,哇哇乱叫着,起脚要来踹文鼎。脚才抬起,文鼎便抢到近前,只一膀子就将那家伙撞飞。
他出手实在太快了,只把观战的螳螂拳弟子们看得眼花缭乱。平日里,他们总抱怨文鼎出手忒狠,打人不知轻重,此时才知道,原来那已经是在让着他们了,十分本事只不过使了两三分而已。
文鼎深吸一口气,收了势子,这几下打得真是爽利,他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呼啦一下,胖墩、四眼几个师弟便把他围在当中,个个兴奋得像猴子,叫个不停。他们平日里也打螳螂拳的套路,却没想到“二疯子”竟然会把招数活用到这个份儿上。
相比之下,德正的打法就太中规中矩了,一点不活泛,所以对手还能迎挡。可到了文鼎这里,招数随机变化很大,更有威力更实用。
他们正沉浸在取胜的快乐中,那五个日本浪人却咬着牙,相互搀扶着,退出了拳馆。文鼎随口跟师兄弟们胡诌几句,转头不见那几个浪人,叫起来,“人哪去了?跑了?”
他分开众人就抢出去,出门一瞧,那几个家伙正骑着自行车往东下去,文鼎骂了一声,撒腿就去追。四眼大惊,喊道:“文鼎,别追!他们不是败了吗?”
文鼎哪里肯停,随口应了句,“他奶奶的,我要打到他们道场去!”大步子迈开,呼呼地赶上去。
众人吓呆了,坏了!二疯子的疯病又犯了,去年跟洪拳那帮人打架时,他不就一路赶着那些人,一口气杀进人家拳馆里去了吗?可那千叶道场跟洪拳馆不同,闹大了可是要丢脑袋的。
“快,快,把二疯子拦住,死活不能让他去千叶道场!”他们吆喝着,可文鼎早刮风一般跑远了。
他们赶忙问德正,“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德正铁青着脸,“要追就让他追去,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四眼和胖子知道他和文鼎之间不睦,忙道:“师兄,这样不好吧,万一师傅回来后问起,咱们不好交代!”
德正利用一封信把这场祸事给引出来,到底是有些心虚,怕被其他弟子看出破绽来,只得说,“快,快,把二疯子给追回来,死活不能让他去千叶道场!”
那些螳螂拳弟子意识到要出大乱子,纷纷吆喝着,一窝蜂追出去。德正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先把拳馆的门锁了,这才随后赶了去。
于是,海防营附近的居民便看到下面奇怪的一幕:五个鼻青脸肿的日本浪人分骑着三辆自行车,在前面仓皇“逃命”,一个棒实的高大小伙在后面紧紧追赶,在他的身后,还远远跟着一群不住声吆喝的汉子。
海防营离着烟台山下那段路虽然不短,但一气跑下来,却也能把人累得半死。那些日本浪人骑着自行车能扛得住劲儿,文鼎从小的基本功练得扎实,跑起来刮风一样毫不含糊,那些螳螂拳弟子可就惨了,个个累得筋酸骨软,气喘吁吁,哪里还有力气叫唤。但眼看着疯子师弟往虎穴里钻,他们又不能不管,所以只得咬紧牙关往上捱。
这条水泥铺成的大马路上因为靠近使馆区,所以来往的多是外国人,他们看到这奇特的一幕,还以为这些人是在举行什么特别的体育运动,有的甚至还替他们喊上一声加油来助威。
那千叶道场离着日本领事馆很近,是一栋两层小楼,浪人们歪歪扭扭地骑着车,冲过草坪,到了门口,把车子一丢,便慌慌张张地跑进去。
他们冲进大厅时,还没忘了把木屐丢在门外,馆主大岛千叶正在跟十几个弟子训话,他们狼狈地跑进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来了,来了……”
大岛见了大怒:“你们慌什么?”
那几个人一路上被人赶兔子一样追着,早累得散了架子,一时间气急,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其实已用不着他们再说什么了,因为大岛已经听到了脚步声。那步子踏得很厚实,速度还非常地快,前几下还在门外的石阶上,很快就上了草坪,转眼便到了跟前。
呼地一下声闷响,一双脚重重地踏在道场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一个年轻壮汉像半截子铁塔立在了一干人的面前,他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因为一路跑来,脸上挂着汗珠子,胸脯一张一张地,微微气喘,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虎气,炽热逼人。
道场里的人都看得呆了,一时间,屋里竟然鸦雀无声。
文鼎扫了一眼眼前的这些人,目光便落到大岛千叶的身上,这个四十左右的人,额头上刺着一只纽扣大小的青色蜘蛛,看上去非常诡异。“你就是馆主?”
“在下正是大岛千叶!”
“来而不往非礼也!”文鼎嘿嘿一笑,“你的人去拳馆找我,现在我也来找你较量较量,是不是很公平啊!”
大岛方才知道,眼前这人原来便是那个打架不要命的“二疯子”,胆子果然不小,他的千叶道场跟日本领事馆隔得近,往日里根本就没有一个中国人敢靠近它的大门口,更别说是前来挑战了。可今天,这个宋文鼎竟然一路追赶着他的弟子,闯进道场里。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对手!大岛千叶心里想,怪不得他敢下挑战书呢,果然手头有两下子,正好宫本次郎也想摸此人的底,便在这里斗斗他吧。他转头对一个弟子耳语了几句,那人嗨了一声,赶忙从后门走开了。
大岛千叶这才迈开步子,走向宋文鼎,他距离对手有丈远时停下了,有刺青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上去更加狰狞,“我接受你的挑战!”
便在这时,外面稀里哗啦地又涌进不少人来,个个气喘吁吁,正是其他螳螂拳弟子。那些日本弟子见他们穿着鞋子就闯进来,把地板踩得脏乎乎的,大怒,纷纷骂道:“八嘎,你们这些中国猪……”
四眼等人听不懂他们说的日语,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便也随即向他们展开对骂,无非是操你十八辈祖宗之类的。一时间,唾沫横飞,口水四溅。
“好了!”大岛千叶一抬手,那些日本弟子马上噤声,一起躬身,动作竟然齐刷刷的。
德正是最后一个进来,他之前对这个大岛千叶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见那些弟子对他如此信服,便知此人不容小觑。文鼎倒是一派轻松,他打架从不把输赢放心上,赢了就算,败了便下次再来,直到打赢为止。
两边的弟子各自向后退开,让出一个大圈子来,文鼎和大岛千叶站在中间,一个抱拳,一个鞠躬,礼毕后便各自拉开了架势。
此时,所有围观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场中两人身上,因此没有谁注意到,有一名日本弟子引着一人从后门溜进来,围上来观战。那人正是宫本次郎,他看到文鼎摆出螳螂拳的起势,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心想,“太好了,我终于可以见识到螳螂拳了!”
说起来,很久以前他便想跟练螳螂拳的高手较量一下了。三年前,教他柔道的师父石田真川曾来过烟台,跟一位名为宋启云的螳螂拳传人试过手,没想到竟输得心服口服,回日本后,他便经常把螳螂拳和那个中国人的名字挂在嘴边,简直是奉若神明。
在宫本次郎的心目中,石田真川的形象原本是很高大的,可听了他的讲述后,却大为失望,甚至有些愤怒。因为他不但在武功方面输给了那个支那人,在气节上也输得一败涂地。他为了拜在那人门下,竟然不惜下跪,苦苦求了三天,甚至连领事馆和三菱商会的人都出面,还是遭到那个宋启云的拒绝。受了这样的侮辱,换作宫本早就剖腹自尽了,石田居然还回国到处宣扬此事,真是辱没了大和武士的身份。
从那以后,他便和石田师父疏远了,因为宫本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直到去年八月,石田真川的死讯突然传来,这份往日的情分才重新被唤起。宫本次郎前去吊唁石田的时候,从别人嘴里获知,石田是死于酗酒,也就是说,从烟台那一战落败后,他便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消愁,一代柔道高手便这样给毁了。
这件事给宫本次郎的打击很大。那天,他在石田的坟前发誓,一定替他出这口恶气。从此,他记下了烟台这个地方,记下了螳螂拳这种功夫,记下了宋启云这个名字。
说来也巧,没多久,他便从朋友吉野那里,结识了一个叫丁云海的中国留学生。他来自胶东一个名叫黄县的地方,那里离着烟台很近。更凑巧的是,丁云海和那个莱阳的宋启云还有亲戚。宫本很兴奋,此后便跟丁云海走动得近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了宋文鼎这么个人,知道他是宋启云的二儿子,丁云海未来的妹夫,如今正在烟台的螳螂拳馆里,喜欢惹是生非,打架不要命,还博得了一个二疯子的外号。宫本的心轻松下来,太好了,那笔帐终于有了新的算法,新的债主。
好戏就要上演了,他要玩得更刺激,更有难度,更有挑战性。所以春节时,他还同丁云海一起回了黄县,提前认识了宋文鼎的未婚妻丁云梅。这意味着,他和宋文鼎的较量先从一个女人身上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