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情敌
天气开始变暖和了,眼瞅着周围的变化,春光已有九分。这段时间,文鼎两个拳馆来回跑,蒙受杨丹伯和宋启云两位高手的指点,武功精进不少。他眼里根本就不装什么门户之间,大凡是精妙的招数,便有兴趣学,然后把它融入螳螂拳里。
尤其是跟杨丹伯走近后,他的拳路更是起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四眼和胖墩根本没法子当他的陪练,因为太不经打。
有时候,他极想跟大师兄过过招,但德正就是不遂他的愿,真被逼急了,便讥讽道:“怎么,把我们都打趴下了,才能显出你英雄来?这拳馆是宋家的,螳螂门却不是你宋家的,螳螂拳又不是只有你可以练……”
文鼎被他气得直瞪眼,以后便再也不愿搭理德正。在拳馆里,人也渐渐分成两派,先入门的那些多数站在德正,后入门的多数站在文鼎这边,谁也不服气谁。
所幸,这位“二疯子”身上的疯劲如今变小了,自从败在杨丹伯手下后,他便再没有去别家拳坊闹事,规矩多了。
他一心想着练武学艺,有些事就忘得死死的。年前去丁家走动时,未婚妻丁云梅就曾告诉他,她哥丁云海快要从日本回国,有意来年去烟台开诊所和大药房。还说,她到时也会跟着去烟台。当时文鼎是记在心里的,可没过多久就把这事忘脑后了。
所以,当三月三这天,丁云海和丁云梅找上门来时,他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文鼎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这位大舅哥。丁云海一米八个的个子,西装革履,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了。几年留洋,让他身上充满洋味儿,非但外表如此,连举止言谈也像日本佬,又点头又哈腰,不时地还会嗨上一声。
这让文鼎感到很腻味。要知道,自从甲午国耻后,国人便对日本抱有仇怨,尤其是甲午海战爆发的地点便发生在威海卫一带,对于胶东人来说,这种耻辱感更来得深重。所以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大舅子的这身打扮。
更有甚者,丁云海这次来请宋启云和文鼎去吃饭,下的馆子居然也是日本人开的料理店。席间,文鼎才知道,他这次在大马路附近开的和盛药房也是跟日本人合伙弄的,将来所经营的药品制剂、医疗器械也多是日本产品,德、美、英法的药品也不少,就是不卖中药。
宋启云在旁听了还稳得住,文鼎可着实不爽,心说,你这么喜欢东洋货,干脆搬去日本别回来了,最好还娶个日本娘们,再生一窝日本崽子。这事还真叫他给蒙对了,一年后,这丁云海果然娶了个日本女人,差点没把他老子丁良成气死。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还不到一半,文鼎实在坐不下去了,便寻个借口,拉着丁云梅溜走了。出了门尚不解恨,又朝那料理店的牌子啐了一口。
丁云梅晓得他的心思,笑道:“你就这么厌烦我哥?”
文鼎当然不能直说,道:“奶奶的,什么生鱼片、寿司,我看着就恶心。走,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当下叫了一辆黄包车,朝着丹桂街方向驶去。春天的风大,远远地就把海水的腥味送过来,有几个风筝在天上飘着,不时地翻着筋斗。
文鼎开始给丁云梅一一列举烟台最有名的饭店,譬如利顺德饭店(Astor House),那里法国菜做得最好,老烟台人惯称它叫法国饭店。俄国菜做的好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克立顿饭店;西洋菜做得最好的地方是求四饭店,因为是犹太人开的,所以本地人又管它叫犹太饭店。
丁云梅见他如数家珍,大为惊奇,“我还以为你在烟台每天练武,日子过得很清苦呢,原来每天都花天酒地的!”
文鼎赶忙道:“我哪有钱摆那谱儿?都是张家璧带我去的。”便跟丁云梅说起所城张家的势力,奇山所一半的产业是他家的。又道,那些大饭店虽然气派,可比起来地道的福山菜来,味道便差远了。
丁云梅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今天到底要请我吃什么好东西吗?福山菜吗?”
文鼎摇摇头,故作神秘状。到了丹桂街后,他便带着丁云梅去了小吃摊,先是叫了一盘海波螺,有钉子型的牛角波螺、还有云盘波螺。他用针将螺肉一一挑出来,让云梅沾着清酱、醋和姜末、蒜汁吃,那味道实在是鲜美,害得她差点把舌头咬掉。
跟着,他们又去吃烟台特有的小吃——焖子。这东西其实就是凉粉,将它切成小块后,用锅煎到凉粉外边成焦状后,再佐以虾油、芝麻酱、蒜汁等调料,便上了桌。
这东西丁云梅以前见也没见过,挑上一块轻轻放入口中,嚼两下,顿时便叫人心花怒放。那筋道外焦里嫩,粉块软,麻汁香,蒜泥辣,虾油鲜,她竟一口气吃了两小盘。
那天下午,文鼎陪着云梅逛遍了烟台。去海边看了烽烟台和灯塔,包括烟台山上密集的领事馆区。其中,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五马路东西平行排开,那是丁云梅见过的最干净的路面了,因为是用水泥砌成的,而这些水泥全是从国外运进来的。
当然了,他们最爱逛的还是北大街和南鸿大街,那是烟台最繁华的闹市街,坐落着几百家商号,人流如织,十分热闹。
丁云梅身穿她哥哥给买的时新女装,打一把好看的花伞,别有风致,文鼎陪着身旁也自觉很光彩。一路走来,他们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
第二天,他们又去三多街看了道署衙门,爬了张裕公司的葡萄山。还在东炮台要塞下面捞了一会海参。后来逛到武英街时,想到杨丹伯的太极拳馆就在附近,文鼎便带着丁云梅去了那里。
可以设想,当杨杏看到他带着一个妙龄少女出现在拳馆时,会是多么震惊,尤其是知道了她的身份后,尽管依旧热情地张罗招待,但神情毕竟有些不自然。女人的第六感向来精准,丁云梅马上便觉察出杨杏对文鼎的“不一般”,那眼神、那表情是掩饰不了的。
于是,丁云梅的话也多起来,表情也很夸张,极力地宣扬她和文鼎的情事。文鼎在旁边听得脸皮都发烫,她却浑然不觉,当然了,杨杏的话则是越来越少。所以,在拳馆呆了近一个时辰,丁云梅反倒像个主人,左右了话题的空间。
临别时,两个女人又夸张地客气了一番,丁云梅才结束了“战役”,相信,她挽着文鼎手离开那一幕,会给杨杏带去强烈的刺激。
当然了,在走出大门后,丁云梅很快就显露出她泼辣的一面,伸手一把揪住文鼎的耳朵,让他老实交代跟杨杏之间的事。
文鼎自然叫起了撞天屈,说实话,他之前从没对杨杏有过什么别的想法,现在猛经丁云梅这么一闹腾,仔细一回味,才发觉杨杏对他的好确实有些异样,不免心虚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疯子”被迫对天发誓,今后绝对不能去招惹那个杨杏,心里只能装着丁云梅一个人。
原来,这女人一旦打翻了醋坛子,个个都会变成母老虎。文鼎苦笑着,叹息着,这时候,他绝不会想到,几天后,他身边也会冒出一个情敌来。
一个多月后,丁云海位于德润街的和盛药房果然开业了,请柬下到螳螂拳馆,自然是请宋启云去捧场的。至于文鼎,这两天老早便被唤去帮忙了,店里有很多杂事要做,药品要搬上搬下,锦旗该挂的挂,纸画该贴的贴,牌匾该镶的镶,清洁该做的做。就连丁云梅都忙得团团转,文鼎这样的壮劳力如何能放着不使唤。
老实说,丁云海对他这位未来的妹夫也是不大满意的,这人没什么学问,粗粗鲁鲁地只知道使枪弄棒,还博得个“二疯子”的外号,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文鼎是配不上他妹子的。可又有什么用,他家老头子看好这小子,丁云梅也一门心思地只想嫁他,丁云海自然不好说啥。
他看不中文鼎,文鼎更看不惯他这位大舅子的做派,可碍着丁云梅,又不能说啥,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是不冷不热地。不过,既然是来帮忙的,文鼎干起活来便十分卖力,让他不爽的是丁云海的那个日本合伙人吉野,时不时地来指指点点,挑这挑那,让文鼎感到很憋气。
这些尚可忍受,让他忍无可忍的是另一个日本佬的出现,那家伙名叫宫本次郎,英武干练,他随同吉野一来到店里,看到丁云梅,马上便笑着向前搭话。而丁云梅也对他笑脸相迎,又是鞠躬又是行礼,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了。
此后发生的一幕幕,险些把文鼎的肺气炸了。不管丁云梅去搬弄什么,那个宫本总要颠颠地跑过去搭手,大献殷勤,这还得了。眼见云梅摆花篮的时候,那家伙又要凑上去,文鼎再也忍不住了,一闪身插进去,挡在两人中间。
宫本一愣,丁云梅见文鼎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赶忙给他介绍,说宫本是哥哥在日本留洋时认识的朋友。接下来又隆重介绍了文鼎。
宫本次郎吃了一惊,原本他一直是把文鼎当成雇工的。没想到他竟然便是丁云梅的未婚夫,赶忙鞠躬:“鄙人宫本次郎,请多多关照。”
文鼎却没这么客气,说句,“你胡哇啦什么,老子听不明白。”拉着丁云梅就走去外边。一问才知道,这个宫本是跟丁云海一起来到中国的,今年开春,他还曾在丁家住过几天,所以才跟云梅相识。
文鼎一听,脸色更难看了。这几天,他经常看到有日本娘们打着绣着樱花的油纸伞,在街上走来走去,现在明白了,丁云梅打着的那把只怕就是宫本次郎送的,心里愈发不快。没好气地说,“你以后出门时,别再打那把破伞了!”
“怎么了?”云梅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把话题扯到伞上去。
“太难看了!”文鼎沉着脸说,“一点也不配你!”他浑然忘了先前还说她打着伞好看。
丁云梅眼珠子一转,乐了,说:“傻瓜,那伞是我哥给买的!”
“反正丢了就是!”文鼎闷声闷气地说,“我另外给你买把好的!要几把,买几把!”
云梅知道他的性子犟,只要认定的事情,就十头牛拉不过来,赶忙答应了。其实,见到未婚夫为自己吃醋,她心里还甜丝丝的。
只是这宫本次郎既然是丁云海和吉野的朋友,便难保不跟丁云梅碰上。特别是和盛药房正式开业这天,丁云梅跟哥哥一起在外面迎接客人,宫本次郎也提前过来帮忙,他们的接触就更是难免了。
这一天,丁云梅还细心打扮过,穿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小小的黑色花边,缎面上开出一朵朵的小梅花,所以人看上去更出众。那宫本次郎的目光如何能从她身上拔得下来。
文鼎见了,更是怒火中烧,只是碍于来宾众多才不好发作。所以,开业典礼尽管热闹非凡,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狮耍龙,却半点钻不进他的耳目。
典礼完毕后,一干来宾被安排在回春楼用酒饭。文鼎气得肚皮都饱了,哪里还愿意去凑热闹,便想拉着丁云梅离开。没想到的是,宫本次郎居然喊住了他,“宋君,请留步!”并深深一礼。
“你想干什么?”
“请代我向令尊致意!”
文鼎听他提到父亲,激灵打了个冷战,“你认识我爹?”
宫本次郎显得很虔诚,躬身道:“宫本哪里有如此厚缘,只是令尊身为一代螳螂拳宗师,大名早就传到我国,宫本非常仰慕。这次来到烟台,便想过去拜访!”
文鼎听了不禁冷笑,“你想见我爹是吗?没门!”
“为何?”
“因为他讨厌你们日本佬!”
宫本的眼睛亮闪闪,盯着文鼎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有机会的话,宫本很希望能得到阁下的指点!”
“这就对了,想见我爹,便要先过我这一关!”文鼎晃晃拳头道,“你什么时候觉得皮痒痒了,尽管去拳馆找我!”拉着丁云梅离开。
那天回到拳馆后,文鼎想起宫本所说的话,心里不免翻江倒海。后来,他跟张家璧扯起了今天的事。张家璧告诉他,宋启云以前真的跟日本人较量过。
说起来,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有几个日本浪人前来挑战,当时宋启云正好在拳馆,以“乱接”中的一式,连败数人,把那些家伙打得落花流水。
隔着一天,那些浪人们不服气,又簇拥着一名柔道高手前来,据说此人在日本罕见对手。宋启云同样使出那招“乱接”,虽没击倒对方,却占尽上风。那人不敢缠斗,自愿认输,当场便跪下来磕头拜师,宋启云如何肯收,那人倒也血性,竟然一连三天都上门恳求。
以至于后来,此事还惊动了日本领事馆,随后便有日方人士邀请宋启云去日本授拳,并开出了天价的酬金。甚至,连在烟台的日本三菱商会也出面了,愿意跟和顺德行栈进行贸易合作……没想到宋启云还是一口拒绝,一点机会也不给。
他的硬气自然也影响了其它拳坊,时至今日,烟台各大拳馆还从未收一个日本人为徒。这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门规。
这桩往事让宋文鼎热血沸腾,父亲真是有骨头啊,他不理会那些日本佬,他们对他倒是钦佩有加,念念不忘。
原本,宫本次郎对丁云梅的神情举止让他感到很恼火,便想着让她尽早回黄县去,省得在这里招蜂引蝶。现在却不想让她走了。文鼎忿忿地想,难道老子还真怕了那小日本不成?要走也应该是那家伙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