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野马

杂家题解

《毛诗序》：“《葛覃》，后妃之本也。”强调恭俭勤家的妇德。古代贵族妇女的妇德教育，勤劳方显尊贵本色，简朴之风造就富足的基石，长存孝心，家庭、长幼的根基才能稳固。诗的本意，描述了女人采葛制衣学习女功的工作过程，这样的工作令她愉悦，诗结束的时间选得很有深意，忙碌的工作结束后，她希望父母为自己担忧的心能够得到安宁。勤俭持家，仁厚孝心，这也是古代女德的根本。《葛覃》以采葛写起，牛运震说，诗意看似平实，勤勉仁孝的胸怀，却显出国母气象。以经学家的眼光，如此解释，与《葛覃》在《周南》里所处的位置有关。对解读《葛覃》最深刻的还是孔子，《孔子诗论》中说：“吾以《葛覃》得是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见歌也，则以绤之故也。后稷之见贵也，则以文、武之德也。”（注释：我从《葛覃》中得到崇敬本初的深意，人的本性就是这样，看到织物的华美，一定会去了解制造织物的原料。葛之所以被歌咏，是因为用来做织物的缘故。后稷之所以被人尊重，是因为他的后人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德行。）

“我”注《诗经》

1
葛之覃（tán）兮，施（yì）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jiē）。

葛之覃兮葛，详释见“植物笔记”。覃，延长，此指蔓生之藤。形容葛长延广被、缠绕不断的样子。

施蔓延。《正义》：“施，移也，言引蔓移去其根也。”指山谷中，长满蔓延缠绕的葛藤。从这个“施”字推测，谷中之葛，可能不是野生，而是人工栽培。

维叶萋萋维，语气助词。此处“维”字，《毛诗》皆作“维”，《论语》皆作“唯”，古文《尚书》皆作“惟”。郝懿行《尔雅义疏》：“三者皆语词也。凡语词之字，多非本义，但取其声。”萋萋，《毛传》释为“茂盛貌”。

上述三句，分别写葛的藤长、枝盛、叶茂。

黄鸟于飞黄鸟，《毛传》：“黄鸟，搏黍也。”此处黄鸟，释为黄雀最准确，也可能是黄鹂、金翅雀。黄雀为鸟纲雀形目雀科金翅雀属的小型鸣禽。黄雀有集群、迁徙和“集木啄黍”的习性。于，马瑞辰《通释》：“《尔雅》，‘于，曰也’。曰古读若聿。”于、曰、聿，皆为语气语助。飞，直指飞鸟的物动。将物象从静态世界引入动态时空。对诗意来说，是感觉的变迁。

喈喈众鸟和鸣之声，称为喈喈。金翅雀属一族都是鸟类的歌唱家。

这一章所写，人心舒适，鸟声娟美。看似写眼前葛藤物盛、鸟飞鸣幽，其实衬托的都是人心的变化。

2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yì）是濩（huò），为（chī）为绤（xì），服之无斁（yì）。

莫莫《毛传》：“成就之貌。”何楷《诗经世本古义》：“莫本古文暮字，今曰莫莫者，盖取稠密阴暗之意。”“萋萋”所言强调茂盛生长，“莫莫”所言成熟之貌，即葛藤成熟，到了收割的时节。

是刈是濩刈，本为割草的工具。《说文》：“乂，芟（shān）草也，或从刀做刈。”割取。濩，《毛诗》将“濩”解释为一个煮的动作。后世则将“濩”认为是镬（huò）的通假，为锅一类的炊具。《淮南子·说山训》：“有足曰鼎，无足曰濩。”《正义》：“煮葛以为绤，以煮之于濩，故曰濩煮，非训濩为煮。”将濩看作处理葛藤的一道工序。

为为绤精制布料曰，粗糙布料曰绤。《史记·五帝本纪》言尧赐舜衣，可见细葛在古代的珍贵。从制作工序上，这一句与上一句紧密衔接。

服之无斁服，《郑笺》对服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用葛布制作衣服，一种是治理，对葛布制衣，觉得烦躁，这种情绪要改变。斁，《毛传》：“斁，厌也。”厌倦、厌烦、厌恶之情。周时女子出嫁前学习治葛（采葛藤，煮葛制葛布，裁葛布制衣）是一项基本的女功。

3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汙（wū）我私，薄澣（huàn）我衣。害（hé）澣害否，归宁父母。

言告师氏言，《毛传》：“我也。”一说作语气助词。告，请教，请求。意在老师处接受教诲。师氏，《毛传》：“女师也。”古代贵族家庭有专门的女师，教未出嫁女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何人能做女师？《昏礼》云：“姆，妇人五十无子，出而不复嫁，能以妇道教人者，若今时乳母矣。”女师有子师、慈母、保母三种，郑玄注：“子师，教示以善道者；慈母，知其嗜欲者；保母，安其居处者。”

言告言归此句意义因对“归”的释意不同，让整首诗有了两个不同的意义。“归”解释为出嫁，则诗意变为出嫁女请教女师，教给自己为妇之道；“归”解释为“往，回”，则诗意为向女师告假回娘家。两句都可说通，觉得出嫁之意更为贴切。

薄汙我私薄，《集传》：“少也。”一说为语气助词。汙，通污。《郑笺》：“烦，烦撋（ruán）之，用功深。”撋，用手指揉搓。罗典《凝园读诗管见》云：“澣以洁水，不治，故用污，污谓今灰水、碱水之属。”草木灰去渣，即得污。现在民间依旧用此法去油渍污垢。私，《毛传》：“私，燕服也。”认为是便服。王先谦《集疏》：“私，近身衣。”认为是内衣。

薄澣我衣澣，《郑笺》：“澣，谓濯之耳。”濯，洗涤之意。用清水清洁。现代人多用浣代替澣，表达清洁之意，澣字基本不再使用了。衣，上曰衣，下曰裳。

害澣害否害，《毛传》：“害，何也。”害通曷，盍，何，疑问词。否，段玉裁说，凡经典然否字，古只作“不”，后人加“口”字。

刘毓庆《诗经汇通》猜测，《诗经》时代的纺织物不比现在丝绸化纤的坚固，物力维艰之时，一个待嫁女子必须知道，哪些衣物可以勤洗，哪些衣物要少洗，才能真正做到勤俭持家。如此理解“害澣害否”，才能了解它内在的深意。

归宁父母《毛传》：“父母在，则有时归宁耳。”《毛诗》以出嫁女从夫家到娘家探视父母来解《葛覃》，这一说法，后来者多有批判。《说文》中此句的引文为“以妟（yàn，安心）父母”，段玉裁认为此为“归宁父母”之异文，“宁父母”三字当连读，女子出嫁，以安父母之心。马瑞辰《通释》据《序》云：“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

4

《葛覃》诗意，以“女子教成，可以出嫁，以安父母之心”来理解最为通畅。

植物笔记

葛，别名鸡齐、鹿藿、绤、葛藤、野藤等。《毛传》：“葛，所以为绤也。”古代，用葛藤纤维织成的细葛布，称为；用葛藤纤维织成的粗葛布，称为绤。葛布古又称夏布，是百姓和佃户用来制作夏装的衣料。《毛传》：“葛屦（jù，鞋），服之贱者。”“夏葛屦，冬皮屦，葛屦非所以履霜。”《越绝书》：“勾践罢吴，种葛，使越女织治葛布，献于吴王夫差。”可见周朝，葛已经是普遍栽种的经济作物。在棉花普遍引进之前，葛一直都是重要的夏布制作材料。

葛在《诗经》里多处出现，均代表百姓发声。《周南·葛覃》中的“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铺展开先人采葛的生活场景；《王风·采葛》中的“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为中国诗词里的相思定了一个时空陡转的基调；《魏风·葛屦》中的“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一个女奴，走在寒霜铺就的路上，依然穿着夏天的葛鞋，那种备受欺凌压榨的愤怒，是中国政治诗批判现实的先声；《唐风·葛生》中的“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葛藤蔓生的世界，诞生了中国千古悼亡诗融悲痛与挚情为一体的首作。

葛为普通的草木一物，透过诗境的小孔，却将自然的微物之神，钟情的生命之主，表达得淋漓尽致，熠熠生辉。后世言葛的话语，基本不脱《诗经》言说的氛围。《郑笺》释葛：“土气缓，则葛生阔节。”这个“阔”字，真是妙。葛作为攀缘藤本，对环境有很好的适应性，生命力又非常旺盛，葛的肆意生长，常将它归结为民间草莽的野性，这种野性，郑玄用了一个“阔”字来解读，意义由凌厉转为平缓，到真正将狂野葛藤内在质朴忠厚的一面牵引出来，倒更合乎诗的深意。

葛，古今名称一致，豆科葛属多年生藤本，地下部分是圆柱状肥厚块根，藤茎基部粗壮，木质，上部分枝，茎可达8米。缠绕他物而长。叶互生，复叶由三片小叶组成，叶片全缘或三浅裂。总状花序，腋生，花密集，花冠蝶形，紫色，基部有二耳及一黄色硬痂。花期9～10月，果期11～12月。多生于海拔1700米以下较温暖湿润的丘陵、山坡、谷地，全国除新疆、西藏、青海外，其他各处均有分布。

葛的纤维可用来造纸，制作绳子，编织鞋子。葛的块茎制作淀粉，称为葛粉，可酿酒。蒸熟的葛粉，能解酒。葛的嫩叶可当作蔬菜食用，葛根味甘可生食，退热解渴。葛全株均可入药。

《诗经》注我

有一种今译的《葛覃》版本，读起来既有童音的纯净，又有新雨的清澈：

葛藤枝叶长又长，漫山遍野都生长，嫩绿叶子水汪汪。

小鸟展翅来回飞，纷纷停落灌木上，唧唧啾啾把歌唱。

葛藤枝叶长又长，漫山遍野都生长，嫩绿叶子多又壮。

收割水煮活儿忙，细布粗布分两样，做成新衣常年穿。

这个从远古的诗情里取下来的场景，是人在自然里，像鸟又像风的样子。读这样的诗，并感觉到一种贴近心灵的松弛情绪，这种情绪的影响物，就是让读者流淌在心里的流水变得清澈了、安然了、平静了。好诗都有同样的一种力量——心灵的返璞归真，让现实中为利益为欲望搏斗的生命，进入诗的世界，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由此感受活着与灵魂相关的另外一层深意。

葛，是豆科葛属多年生藤本植物，山林坡地，城市公园里的无人区，路边的沙土地里，恶风沙石的缝隙间，葛总能找到它生长的缝隙。葛的性情，既不温柔，也不刚劲，它把看不见的爆发力藏在生命深处，就像植物世界里一个不定性的坏孩子。只有了解了葛的性情，知道它的妙处，才能品尝到葛根煲出的靓汤，葛粉炒出来的飘着清香的鸡蛋，饮到滋味苦而甜的葛酒。

20世纪70年代，葛引种到美国，在没有任何天敌的情况下，疯狂蔓长的葛迅速占领了美国佐治亚、密西西比、亚拉巴马等州的万顷土地，将当地的原生植物成片地挤到灭绝。葛的生命力就像脱缰的野马，东方土地上被驯得温顺的葛，在西方土地里，滋生出如此灾难性的力量，令人惊讶。

我的青春少年，也有过葛一般肆意疯长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就像夏日里白天黑夜不会消散的雨幕，不管节奏，不懂爱恨，任意侵入生活的各个角落，直到挫折、痛楚来临，才懂得收敛。当理性逐渐掌握了内心思考世界的节奏，肆意疯长，狂野散漫，不再是任意绽放在阳光下，而是在心灵的原野上有所选择地耕耘。爱的天空，生的世界，像台阶一样在眼前变化，就像葛的花儿一瓣一瓣交叠而起的塔式形状。

葛蕴涵着勤劳质朴的深意，我是在漫漫人生路上，理解着生活，理解着自己身体里来自古典精神河流的滋养，理解着生与死之间的情意，才逐渐知道葛一般的生，葛一般的长，都与生命的一次次铸就紧密关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