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先生身上学到的
戴 燕
(复旦大学中文系)
认识李学勤先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李先生博学多识,好像天上地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我们那时年轻,都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听他说东道西。闲聊天的时候,有一次听他讲起他的藏书,他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家里地方不大,始终都是保持在八个书柜,绝不增加。我们到昌运宫他家里看过,确实如此。可是那时候,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多少出版社给他送书,我们也见过他“淘汰”书,后来他回到清华大学,还是经常叫学生把他家里多余的书,一车一车运到历史系或者汉学研究所。平常我们都能感觉得到,作为学者,李先生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非常有理性,但是他并不“贪书”这一点,还是让我印象很深,我想他正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学者。不知道是否与他大学读的就是清华有关,他研究古代,并且那样博学,可是,他完全不像传统的文史学者,要有环堵皆书的条件,要说明自己学富五车,他是有意识也有能力将古代知识转化为现代学术的,他关于古代的学问,都是他自己的学问。
20世纪90年代,李先生在清华大学创办了国际汉学研究所,因为葛兆光当时代表清华与李先生合作,作为他家属,我也有更多机会见到李先生,听到他在学术会议上作报告,或者是在一些非正式场合谈话,直到2006年,我还替一家杂志对李先生作过一次访谈。在这一段时间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国外汉学的重视。在近几十年的中国学界,他大概算是最早也是最有力地提倡对国外汉学进行研究的学者,曾主编过一本《国外汉学著作提要》,同时推动过一系列国外汉学论著的翻译和出版。而他的视野,又不是仅仅局限在国外汉学,对于其他国家的古代历史,他也非常关心。我想他自己虽然从事的是中国古代史的研究,那需要有极为专业的知识素养,但他实际上又有比较史的眼光。记得在访问中他曾说,他有一个理想,那就是在世界上各个国家古代文明史的背景之下,写出中国的古代文明史。当然,他说那首先要有多语言的准备,可是他们这一代人被耽误了很多时间,所以,他在外出旅行的时候,经常都会带一本英文侦探小说,以使英语不被忘记。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总是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学术界领风气之先,我想跟他这种眼界和心胸是有关系的。
最近十来年,我们到上海,就很少见到李先生了,因为知道他太忙,也不愿意去惊扰他。有一次,我在刘国忠老师的陪同下参观清华简,转到文北楼那个并不大的研究室,刘老师指着一个案子说:这就是李先生平时带我们释读清华简的地方。我听说李先生一直是手把手地带领他的团队整理和解读清华简,对于迄今发表的释文还有其他相关文章,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改定。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事必躬亲”的习惯,也很惊讶他有这种作风,而我想在学问上的这种亲力亲为,正表现出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纯粹的学者。在有清华简以前,我们都知道李先生已经担任过一些学术行政职务,也做过不少学术组织工作,可是直到晚年,他的兴趣依然是在学术本身,他对学术研究依然保持着巨大热情,能够全身心投入,我以为这是他作为学者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最值得我们敬佩的地方。
李先生在中国古代研究的许多领域都堪称典范,可惜我并不懂他的专业。但是作为一个古典文献及古代文学的研究者,我也觉得非常庆幸,能在刚刚进入学术大门不久,就认识了李先生,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用之不竭。
2019年12月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