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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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赶上时代”说开去

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张恨水的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他由旧式文人转变为一位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家。促使这次转变的,无疑有两件大事:一是九一八事变,据张恨水自述,这使他的写作意识转变了方向,他写任何小说,都想带点抗御外侮的意识;二是1934年去西北考察。

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外因通过内因作用的结果。诚然,九一八事变和西北之行对于张恨水思想的转变极为重要,但那毕竟属于外部因素。试想,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为什么有的作家不但没有以笔弯弓,反而当了汉奸呢?再者,为什么别的作家就没有产生自费去西北考察的念头呢?这说明,张恨水当时的思想正酝酿着一次突变,上述两件大事只是加速了突变的进程,诚如他自述,到写《啼笑因缘》时,他就有了写小说必须赶上时代的想法。无疑,“赶上时代”的动机是他思想转变的内在动因,而这一动因并非朝夕而成。

从1924年到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张恨水创作了大量的言情小说。这一时期,新文学作家与旧派作家的斗争十分激烈。凡以章回体写作的作家都被视为鸳鸯蝴蝶派,张恨水自然也不例外,他们不断遭到来自新文学阵营的批评。张恨水对此是冷静的,他没有反击过。他是有保留意见的,但他也从未全盘否定过这种批评。“我对这些批评,除了予以注意,自行检讨外,并没有拿文字去回答。”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第122页。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张恨水终于一步步脱离了旧思想,赶上了时代。

从张恨水这一时期的创作实践来看,其思想方面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春明外史》还残存着才子佳人气以及对新生事物的冷嘲热讽,《金粉世家》就有了明显改进:女主人公爱情悲剧的社会批判意义增强了,民主、平等的思想突出了。而《啼笑因缘》则把视线转向下层社会,把批判矛头指向了封建军阀。

由此可见,张恨水的每一个时期都在否定自己,改变自己。随着阅历的逐渐加深和对社会、人生认知的不断提高,他的思想时刻都在进步着。从这方面说,年龄是张恨水变化的催化剂。如果没有新文学作家的批评,没有九一八事变和西北之行,张恨水的创作仍可按年龄段来分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心态变了,对万事万物的思考多了,从而不知不觉地改变着对题材的选择、对细节的处理、对语言的运用,特别是风格的表现。

1924—1936年,张恨水处于三四十岁的年纪,心态年轻,创作力极为旺盛,其作品处处回荡着巨大的情感力量。他像是以一个当事人的口吻向读者诉说着这一幕幕爱情的悲喜剧:写到悲惨之处,使人悲不自胜,感慨涕零;写到大起大落处,使人回肠荡气,慷慨激昂;写到绵绵无尽的情思时,则使人愁肠百结,长吁短叹。这种巨大的情感力量左右着读者的情绪,征服了读者的心,也为张恨水赢得了盛誉。

1937—1945年,张恨水正处于四五十岁的中年期。这段时间他有言情小说问世,别的小说也有不少言情成分,但这些作品的情感力量已远逊于从前:作者像是在以一个旁观者的口气说话,比较冷静、理智;主人公也比过去增加了不少理性成分,他们好像老成了,精神负担重了,不那么单纯和热情奔放了。这无疑是作家已步入中年,失去了青年人那种对爱情的陶醉与狂热的心态使然。由于时代的巨变,他改写国难小说,反思我们民族多灾多难的历史,力图挖掘我们民族的病弱之源。可以看出,由于他此时的心态正适合创作国难小说,其作品幸运地获得了发展。

后来,张恨水进入晚年,一场大病损害了他的健康。病愈后的他仅能从事爱情神话或传说的改编工作了,其间共有十多部中长篇小说问世。略进行对比就可知道,他改编的神话、传说已失去昔日那种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犹如一位老人在叙说一个个与己无关的谈话资料。张恨水在改编时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为什么写出的作品都大不如前了呢?没有别的原因,是他的心态变了,他早已失去了替人儿女说相思的心境,只有客观的描述了。

每个人在其生命每一阶段的心态都大为不同,张恨水也很难例外,这就决定了他各个时期作品的基调、风格大不一样。他40岁以前的作品多有灵气和强烈的情感充溢其中;而到了中年,随着其阅历的丰富和对人生洞察力的增强,其作品的灵气和情感在很大程度上已被冷峻的思辨所替代;晚年则如强弩之末,作品的灵气和情感都已渐趋枯竭,很难再受到读者大众的喜爱了,这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有人认为,如果不是那场大病,张恨水会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来,其实未必,可能不过是比不病时强些罢了。

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大批作家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起先后进入文坛,但20世纪50年代后便很少有佳作问世了。他们的写作技巧已经炉火纯青,却失去了创作的灵感和激情。郭沫若在“大跃进”时期创作的诗歌与早年的诗集《女神》和小说《牧羊哀话》相比,绝对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丁玲在20世纪80年代创作的作品与《莎菲女士的日记》(作于20世纪20年代)相比,风格也大不一样。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莫不如此。其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已步入老年,其创作生命已渐近尾声了。一部作品如果没有了灵气,没有了激动人心的情感力量,便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没有一丝活力了。同时这些作家所拥有的读者群也渐近老年,他们的阅读心态也远不如过去那么热情了。于是,这些作家便不得不面临着逐渐被读者遗忘的可怕境况。

认识到这一规律,以后在分析作家的创作历程时,我们就既可以从时代变化上分析,从作家命运转折处着眼,也可以从作家的年龄上考虑,即先深入其全部作品内部,仔细把握隐藏其中的情感与理性力量的消长情况、风格的形成与演变情况,再把读者方面的变化(数量增减、年龄上升情况等)联系起来考量。

注释:

【1】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第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