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对两种文化的反思

在一般叙事文学中，环境与人是构成作品的两大要素。它们有时相互促进，有时则处于对立的两极：主人公是这个环境的叛逆者，或环境阻碍了主人公的正常发展。所以，如何处理这二者间的关系是作品至关重要的问题，对张恨水小说的分析也是如此。在这里，我们对张恨水的小说掐头去尾，不去分析他20世纪20年代以前和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作品，而把重点放在1924—1949年的创作上，从中可以发现在环境与人的对立中主人公演变的过程，以及作者对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的反思。这种反思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

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至30年代前期的作品中，主人公主要是道德高尚却思想守旧的知识分子，以杨杏园、李冬青和冷清秋为代表。他们淡泊名利，出淤泥而不染，希望以自己高尚的操行影响社会，促进社会清明。可作家一旦遵循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创作，就不得不承认，他心爱的主人公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和各种灾厄面前不是抗争者，而是如杨杏园所说的，一律采取忍耐的态度，逃避现实，自我封闭，以保持自己的人格与尊严不被玷污。但事与愿违，他们还是被黑暗社会吞噬了。他们的遭际虽值得同情，其行为却不值得效法。杨杏园的死与李冬青、冷清秋的隐居表现了作者对庙堂文化的反思，即对社会、对人生的双重绝望及其理想的破灭。

二

理想的破灭有时酝酿着新希望的产生。既然传统知识分子不值得效法，那么社会的出路何在呢？20世纪30年代起，作者转入对江湖文化的反思—把改造社会的希望寄托在劳苦大众身上。这方面的作品主要有《啼笑因缘》《夜深沉》和《秦淮世家》。

在这些作品中，黑暗势力诚然强大，但主人公也正在觉醒并走向反抗的道路。他们来自江湖（民间），维护正义，以自身的行动演绎出一幕幕人与环境抗争的悲喜剧。《啼笑因缘》中的大学生樊家树得悉意中人沈凤喜已被军阀强占，他只有劝她秘密出逃的本事，倒是侠女关秀姑能够潜入虎穴，最后有山寺锄奸的快事。如果说这部于1930年写成的小说还把希望寄托在义士侠客身上（虽然这是报社老板的意图），那么1936—1939年创作的《夜深沉》则把笔触完全伸向劳苦大众。马车夫丁二和与小贩王傻子为营救一位沦落风尘的少女历尽波折，最后由于黑暗势力过于强大以及自身难以摆脱的困境，他们退却了。1938年创作的《秦淮世家》则把这一反抗推向高潮：以唐大妈为首的秦淮河市民为保护唐家两个女儿免受欺凌而竭尽全力，然而未曾交手，后者已成流氓恶棍的笼中之鸟。为求得生存，唐大妈只有向自己的仇人乞求。虽然秦淮河市民终于报仇雪恨，但秦淮河依然是富人的天下。

以上作品无疑提出了这样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为什么劳苦大众的一次次反抗都归于失败呢？

时隔两年，作者的《丹凤街》与《水浒新传》几乎同时在报纸上连载。《丹凤街》同样是描写下层市民群体反抗黑暗势力的杰作：车夫童老五与贫女秀姐情投意合，后者却被其舅父卖给官僚赵次长做妾，丹凤街的下层市民为营救秀姐周密布置，结果却被老奸巨猾的赵次长识破，童老五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秀姐被带走而无可奈何。可在小说结尾，丹凤街的下层市民参加集训，准备抗日，他们成了“英雄”。《丹凤街》无疑寄寓了作者对江湖文化的深思熟虑：乌合之众是不可能战胜邪恶的，劳苦大众只有组织起来，摒弃个人恩怨，投身到整个民族的解放事业中去才有力量，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

这种寓意在他同年发表的历史小说《水浒新传》中得到了印证：强敌压境，梁山好汉受招安后随张叔夜北上迎敌。一些原本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此刻大显身手，他们不但武艺高强，有丰富的战斗经验，还有很高的指挥才能。在危急关头，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不愿出城逃亡，而是倾其所有支援抗敌将士，又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敢死队，与敌人进行殊死的较量。

《水浒新传》以其深沉的思考告诉读者：一个国家或民族，它的中流砥柱是那些平日被人踩在脚下，而今却被武装起来的觉悟了的劳苦大众，他们是真正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者。显然，从对庙堂文化的反思转向对江湖文化较为成熟的思考，是作者创作实践的重大突破。

三

随后，张恨水转向对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的双重思考。发表于20世纪40年代的三部长篇小说《牛马走》《傲霜花》和《纸醉金迷》所展现的社会场景令人吃惊：在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的民族危亡关头，大后方重庆却是一片乌烟瘴气，巨大的经商热、金融投机热扑面而来；官僚、阔太太和国难商人沆瀣一气，在台前幕后操纵物价和股票，大发横财；穷公务员纷纷跳槽、下海；不久前还无钱治病的叫花子一跃成为富翁；作为人类灵魂守夜者的知识分子竟然也耐不住清贫和寂寞，心甘情愿沦为投机商人。在《巴山夜雨》中，国难当头，一群教授、文人麻木不仁，整天浑浑噩噩地打发时光，全然不思救亡图存。张恨水的小说揭示了外敌入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民族的肌体正在腐烂。

对两种文化的反思显然寄寓着作者对重构传统文化的渴望。儒家思想所建构的民族凝聚力，为正义事业杀身成仁的牺牲精神，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文人人格，以及公而忘私的品格等，这些传统文化的精髄支撑着我们民族的精神大厦，使得我们古老的民族生生不息，留下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它们一旦与现实社会发生断裂，就会导致人们价值观念的混乱与行为的谬误，我们民族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抵御入侵的能力，当侵略者的魔爪伸向我们时，我们就可能不战自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