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卷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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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千纸鹤与烟火(五)

黎泽秋赶回病房的时候,病床上空无一人。他压抑着心跳,生怕它打破了寂静,慢慢地走向飘忽不定的窗帘后。那个身影静静伫立,她总是那样,让黎泽秋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现在倒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

黎言趴在病房外的阳台上,看着车水马龙、人群交织,神色淡泊而悲戚,“你说,为什么他们总是忙着做自己的事情,总为了自己呢?”无意识地自问自答,“甚至……总是欺骗和利用他人。”

黎泽秋看见她眼角的泪,落在栏杆上,仿佛打在他心上,那样清脆的一声。

他又何尝不是呢?被族人出卖、被亲人背叛。

“我一定不会背叛你的,我保证。”

黎言惊诧地看向他,圆圆的杏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泪水,被风吹成了片片泪花。

“我愿护你万世周全。”少年的笑容又带上了几分痞气,“因为我们的缘分,不止此生此世。”

黎言笑了,“耍无赖。”语气中有几分嗔怪。

就在她以为她要在悲伤的潮水中溺亡时,他拉住了她的手。

家里的老人总说黎泽秋无情义,黎言知道他们骂什么和痛恨什么,但她知道,黎泽秋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何止不是无情无义,他简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黎言傻傻地笑着,黎泽秋看了她好久,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生我的气了?”

哪有什么气啊。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黎言露出促狭的笑,想起那个拙劣至极的小玉雕印章,“我还生气呢!要亲手做的小手工!”

有便宜不占非君子也,许璐教的。

“行吧行吧。”黎泽秋无奈地叹了口气,“女人就是麻烦。”掩盖着自己内心的暗喜,“黎天仲还说我做的手工丑得要死,白送倒贴都没人要,肯定是那小子没眼光。”

黎言其实挺想附和“那小子”的评价的,但看见他的笑容后,就只是同样傻兮兮地笑了。

只是不想辜负了那一片热忱的欣喜。

“我带你去水族馆吧,那里有一整面墙,全是水母。它们还会变色,很好看。”

“嗯。”

见证了两人誓言的新月,调皮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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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言一大早来到班上,正想补一补昨天的作业,却意外发现了桌上一玻璃瓶的千纸鹤——是用透明的彩色糖纸叠的,细看感觉很粗糙。她想了想那个少年笨手笨脚叠着纸鹤的样子,不禁笑开了花。

玻璃瓶下方压着一张硬的牛皮纸,上面用蓝色墨水写着:“七夕快乐。——泽秋”,最末补充了行小字:“这是上次的赔礼,对不住啦少行官大人。”还画了个不对称的爱心。

“黎言,这么早?”黎天仲进了教室,“我靠!这不是千纸鹤吗,黎泽秋那个直男开窍了??”

“不是不是,”黎言红了耳朵,“这是赔礼,不是礼物。”差点就咬了舌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急于否认,只觉得好像被某种极大的幸福击中了。

就连今天数学课“灭绝师太”提问她都流利地答对了,许璐课间来找她时还说她的表情像吃错药了。

“可不是嘛,少主对罪人之女这么好。”

许璐看到她的眼角耷拉下去,急了,指着那人骂:“你才是罪人呢!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家小言?要不是你们这群人逼着小言,那个恶鬼趁机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张奕夏……也不可能那么快就叛逃。”

“我知道你们都是怎么说我和黎言的,无非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可是我们为人问心无愧,你凭什么骂她是罪人之女?”

“别说了,许璐。”她虚握了一下许璐的手。许璐这才发现,她的手是凉的,“他没说错,我是。”

菟丝子这种药草,对人体大有裨益,看上去是一种温良无害的植物,可是它的生长,却是通过寄生在其他植物上、夺取生命力来实现的。

这便是,黎言对自己的定义。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她和黎泽秋,出生时便决定了各自的阵营,那条横在他们之间的战线,清晰如血脉。

世人有“不生帝王家”的俗语,在灵修之间流传的,则是“不要生在四大家”。这四大家,是黎、许、秦、苏四姓。

黎言初来乍到的日子里,的确是不好过的。

这一切还要从珩姨说起。虽然黎言并不恨她,但有时会想,假若自己不向珩姨多嘴,或者珩姨不计前嫌,她的日子会不会没有那么难过。

在新的班级里,她被安排在黎珩的“养女”,谢朝旁边。那时候他的名字还是黎昭。黎昭在班上很受欢迎,几乎人人都想和他打好交道。黎言后来才知道,这一是因为黎昭偷偷对同学动用能力,二是因为他的养母黎珩是黎家回部的部长,主要负责与国外各大灵能家族进行合作协商,势力相当可观。巴结外交官在家族里是往上爬的第一步,因为家族主要经济来源也是外贸,再说,出国留学也不可避免地会与这个部门扯上关系。

黎昭没有对黎言用能力,因为她实在是太天真了,只要用一点点小小的谈话技巧,就可以让她对自己特别认真。倒不如说,黎言对每个一开始对她比较礼貌的人都很有礼貌,但遇到了不对付的人,她就会开始下意识地回避,如果这个人针对她、攻击她,那她也会丝毫不留情面。再说,原本家族里对这个女孩就不是很友好,因为黎潏失去了少行官的位置,所以她是带头孤立黎言的第一批人。黎昭不需要费多少功夫,就能收获一个忠心耿耿的朋友。不过他并没有刻意做这件事,他也不想得罪太多人。

况且,在那时,他也有不得不去隐瞒的秘密。

再说黎珩,黎珩作为回部的部长,又和黎英葵的家长那边有所联系,一听到黎英葵收了义妹、并且这个义妹还被任命为新少行官的消息,她就买了第二天的机票,提前结束度假,从法国赶了回来。

她只是见过这个女孩的照片,那天也没提前和黎英葵联系,便匆匆到了白梅初中的门口。在门口等初中生放学,这位回部的部长倒也没不耐烦,等人都散光了,才有一个剪着蘑菇头的小妹妹背着书包,老老实实地从门里出来。她走上前去,弯下腰,平视她的眼睛:“你是黎言对吗?”

黎言点点头。

“我是你黎英葵阿姨的好朋友,你应该之前听过我,我叫黎珩,你叫我珩姨就好。”

“好的。珩姨好。”她点点头。

珩姨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边走一边聊一些家长里短,沿着长长的步道走向别墅区。她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被黎珩的亲切和温柔打动,情绪也逐渐软化,变得话多起来。无非就是她看到了什么家族里的幽灵鬼怪之类的事情,珩姨也没有嫌烦,而是微笑着耐心听着。

“珩姨,你们家好有钱啊,这里都是别墅。”

“是啊,”黎珩笑眯眯地,她拉着黎言走向一间稍冷清一些的房屋,从厨房的后门进去。“这边是我家。”

厨房里有一个简易吧台,旁边有一个冰箱,上面堆满了各种开封了或者没开的酒。吧台上还散落着安眠药。

“小言要喝些什么吗?牛奶还是阿华田?”

“就牛奶吧,谢谢珩姨。”

黎珩把盒装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我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在上课,和你一般大。”

“珩姨家里好大,”黎言好奇地看了看四周,“我家就没那么大。”

“小言还记得以前的家吗?”黎珩的手顿了顿。

黎言点点头,“我妈妈叫元纚,爸爸是黎城安。”

玻璃撞碎的声音。和黎言记忆中,某一个时刻重合了。她感觉自己似乎从身体中抽离,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喊叫声。

“为什么你活了下来?而我的孩子没有活下来?罪人啊……罪人的孩子……”

方才还温柔对待她的珩姨,却像是发了狂那样,手指抠挖她的双肩。

那时的记忆异常混乱,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路上被人叫住,是自己的同桌,黎昭。

“你怎么了?怎么从我家出来?妈妈她……不,珩姨她对你怎么了?”

黎言没有说话,她只是在哭。

以前的种种,以后的未来,她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因为这种事情而哭泣。黎言很少让人看到她的眼泪,黎昭可从未见过女孩子哭,当下就被激起了保护欲,带她到路边的亭子里,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帮她擦干眼泪。

“别哭啦……”

其实,黎昭才是那个最想哭的人。

但是他不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语文老师上课是这么说的。他虽被迫假扮成女孩,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自己是男子汉,是不能哭的。

那天黎昭很晚才回家,黎珩由此认定了黎言便是告诉谢朝养女身份的罪魁祸首,却没想到这个人应该是黎任。

就在方才初中生的班委口角中,学习委员黎任恶狠狠地告诉副班长黎昭:“你不是黎珩亲生的!”

“什么?”眼看黎昭露出困惑的表情,黎任满意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你知道你应该姓什么吗?应该是‘谢’吧,因为那个把你放在孤儿院门口的女高中生就是这个名字,谢苒。”

“像她这样的女高中生是被叫做失足少女吧,说不定你还是在什么职高的厕所里出生的,她又没办法养你,真可悲啊。”

这些恶毒的语句始终在他的脑中盘旋,他真想杀了这个得意洋洋的少爷,可是他不能,因为这个少爷,是他得罪不起的。

黎胤行,曾经家族中地位最逼近家主的人,甚至一度支持他的人超过了支持现任家主黎胤通的。

黎昭也是因此,开始下定决心要装作对这段过往不在意的,他甚至央求黎珩让自己改名谢朝,为了纪念他那现在不知在何处的生母。即使他痛恨她,为什么要和一个不知名姓的人发生关系,还生下了他,这个人还偏偏是一个灵能者。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根本不想承受这一切。

黎任今天心情本就不好,长老院那边对他的要求愈来愈高,压得他喘不过气,于是这些尖锐的情绪,在一次又一次的累积后,终于在他遇到黎泽秋的时候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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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泽秋,我记得你。”他近乎是咬牙切齿了。

“你是谁啊?”黎泽秋挑挑眉,他刚回家族,还没认全人脸。下午他被师兄抓走苦训几小时,现在可是最饿的时候。他绕过明显挡他路的黎任,继续在餐盘里挑挑拣拣。

“我是黎羽,现在托某些人的福,改名黎任。”

黎泽秋挑着凤尾虾的手顿了顿,继续挑挑拣拣。“不知道。”挑完后,他又去下一个餐盘里挑挑拣拣,黎任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已经有高年级的学生在笑了。

“我是黎胤行的长子,你的竞争对手。”

黎泽秋终于不挑剔食物了,他把自己的餐盘放在一边,“家长们完全有能力废除你这个代理家主,让我成为下一任家主……”黎任还没发表完他的长篇大论,黎泽秋就打断了他,用暴力的方式。

“结”内不能使用灵能,但黎泽秋违反规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理你?因为你废物,没资格当我的对手。”少年冰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他还想说些狠话,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句,只好学着黎言的样子,作出一个极其鄙夷的表情,“在起点流爽文里,你活不过第五章。”

“少主,您还是先收手吧。”秦墨时劝到。学校里基本都是“伍”和“陆”的学生,很少有“贰”或者“叁”的学生,“结”的限制等级也不过就限制“伍”及之下的学生罢了。

“我,堂堂正正的继承人,为什么不能教训这个乱臣贼子?”少年不屑地挑眉。

“少侮辱人了,黎泽秋。”黎任强忍着黎泽秋的场域带来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仅作用于他的肉体,同时也是精神的。

他只觉得很无力,从前他是不懂为什么许璐总是有那么大的压力的,也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他有家长们的庇护,同学们才不敢像对许璐那样对他,而是小心翼翼地巴结。

但是黎泽秋用行动告诉黎任,他不在乎家长们的看法,他甚至无异于在对长老院宣战。

他很想说不公平,可是回头看看他已得的殊荣,无一不是他凭借高贵的血脉获得的,即便他的评级只能勉强够到“肆”,但因为他的父亲是黎胤行——正因为是黎胤行,他被打上耻辱柱。

世俗偏见让所有人万劫不复。

黎言无视了食堂无人走动这一奇异的现象,冲向自助餐区。谢朝很想叫她停下,但是话到嘴边又消失了,食堂里那诡异的气氛和压力不是他能承受的,他近乎失语。

“罪人的孩子,本来就应该去死。”神情冷漠的少年,正对着一个同龄人说道。“活着太便宜他们了。”

黎言后退了几步。黎泽秋注意到了她,“黎言?”

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逃跑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样的黎泽秋很可怕,不想让那样的他发现无能罪恶的自己。

“罪人啊……罪人的孩子……”

黎珩嘶哑的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旁。

“你在害怕什么?难不成……你还把那男孩当作重要的朋友了?”黎瑾低语,像是千年的鬼魂。“像张奕夏那样?”

“黎言,他们根本不会爱你啊。爱你的,永远只会是你自己、我,还有黎城安罢了。世界上活着的人中,根本没有其他人爱你,你是被全世界遗弃的,你的出生不被期许——会有千万个黎英葵利用你登上高位,千万个黎泽秋把你当作妹妹的替代品,千万个张奕夏把你当作满足欲望的消费你,可这千千万万个人里没有一个人会像你的父亲那样爱你,甚至无人像元纚那样怨恨你。更别提会有人向我一样包容你了。”

黎言的步子慢了下来,不知何时,她已经走进了“剧院”的后台。

“饿了吧?你一直没吃晚饭。”黎瑾推给她一杯热腾腾的泡面,“快吃吧。”

“黎瑾,你知道我的灵能是什么吗?”吃到一半,黎言突然问。

黎瑾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让别人感觉她没什么心机,尽是春光明媚。“和我一样,是‘域’。但是不要告诉别人,如果要说,就说是‘视灵’或者‘灵视’吧。”

“‘灵视’吧,这个神秘学里早有定义的。”黎言继续吃泡面。

“还有,如果有人问你家里有没有阿兹海姆患者,就说没有。那是一种患者不能控制自我的病,是低能的。患者随时会暴走或者自爆,总之很危险,会被抓起来研究,做实验。”

“记住了。”黎言从泡面中抬起头,眼中闪动着晦暗的光。

“其实这些所谓的灵能不过都是一句话。不要信黎家人教的那些,没有用,他们都是从物质上解释的。但灵力的概念本身就是意识先行于物质。我们的祖先比较聪明,他向当时的黎家家主提出了用语言储存灵能的方法,管这叫‘本言’,或者‘谶言’。英国人就比较蠢,他们用物质贮存。不管如何,这两种东西如今都被刻录在你的血脉中,从你的先祖流传给你,伴随你自己记忆能力的变化而变化。”

“‘域’的本言,你一定要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