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千纸鹤与烟火（二）
礼成之后，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便是少主和少行官几人共进飧食。黎言被神女们侍奉着换上了少行官的服饰。所谓的少行官，是少主助理的古称。到了近代，这样古意的称呼反而不常用了。
《周礼》有载：“设席之法，先设者皆言筵，后加者为席。筵长席短，筵铺陈于下，席在上，为人所坐藉。”古人所说之宴席，在黎家中传承千年，成了飧食，为地位尊贵的人所享用。随着地位的增高，叫法也不同。黎泽秋他们品鉴的是“飧”位，而家主应享用的是“宴”位。最末一等是“餐”位。这种礼节只会出现在家族的重要节日中，譬如少主即位，家主即位，不同家族的礼法在细枝末节处有不同，不过大体是相似的。
黎言其实不会用筷子，她平素里用的最多的是勺子。在某些老旧派的眼里，不会用筷子是一种没有家教的特征。元纚其实教过她用法的，不过她自己懒得照那个方式去训练，导致她抓持筷子的手法一直不是很标准。“夹起来就行了，又不是吃不到嘴里。”她向来是这么为自己辩解的。但如今被那么多双暗中的眼睛观察着，她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厌食的样子来。虽然飧食大多都是些生冷食物，不是很合她的胃口。葱炒鸡丝里的芝麻她不喜欢，梅花糕她嫌不够甜，花瓣的涩味难以下咽，米饭加水太多了，软软糯糯的口感只让她觉得粘腻。她为自己找众多挑食的借口，小心掩盖自己的缺陷，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知道了个中缘由，只会嘲笑她过分矫情，可在危机四伏的黎家，她只能步步为营。
只是为了寻得求生之所，她从那间逼仄的福利院来到了广阔的黎家，随即陷入更深的泥潭：她要假扮一个她所不熟知的小大人形象，言语要谨慎，行为要合乎礼法。假若命运确实存在，它似乎享受玩弄人类的过程，看他们是如何在困难险阻中渐渐改变自我的。有的人迎难而上，有人本心不再，有人自怨自艾，但无论如何，造成他们自己改变的只会是他们自己。命运它可不担责任。
她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主位的黎泽秋，他倒是从容不迫，用餐优雅而端庄，仿佛黎言捡回他时的那个小叫花子是另一个人。黎言这下学精了，黎泽秋做什么，她就偷偷跟着做什么。黎泽秋早发现了这一点，暗自偷笑，继续吃着他最喜欢的焖排骨。黎家的主厨还是黎泽秋印象中的那个人，虽年事已高，但功力依旧不减，交战时双方都很有默契地没有伤害到这位在黎家中可以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黎国立，出生于民国年间，算到如今已百余岁，据说他的一手菜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光看外表也只误以为他人在中年，这是很多年岁过百的黎家人所羡慕的，比如白婆婆。她比黎国立年岁稍长，便已显现出老妪之态。据说一切长寿的精髓便在于飧食中的那道鲫鱼汤，黎泽秋对家族里的这些风言风语也只是有所耳闻，并不信以为真。但鲫鱼汤是真好喝，熬的白白的汤浓缩了那一点鲜味，入口便有化开的鱼香，令人回味无穷。
饭后，黎泽秋说了些场面话，完毕，孩子们便打着呵欠各回各家了。黎天仲例外，他除去少行官的身份外，还和黎泽秋有一层伴读的关系：这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老传统了。因此他被自己的父亲御行官推到学校里和黎泽秋一起住宿舍。由于黎言和黎泽秋的特殊性，他们被安排进了白梅高中的宿舍里，一开始黎天仲听到说要住在高中宿舍，还不太高兴，毕竟初中生都觉得高中生是一种很可怕的、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生物。不过在他父亲的耐心劝导和棍棒教育下，他老老实实地搬进了305，和黎泽秋一起住。
其实和一个陌生的男孩一起生活，黎天仲一开始是有些抵触的，但这个人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是好兄弟，按礼法来说，他们俩应该也成为好兄弟，毕竟这是父辈所期望的。
他绞尽脑汁和这个看上去冷漠不好说话的朋友打好关系：“你玩游戏吗？”
“什么游戏？”黎泽秋还是给他的不懂事留了些面子。
“就是游戏机，我偷偷带到宿舍里了。”黎天仲挠挠头，“你想玩可以，不过不能告诉我爸。”
“我不会告诉他的，放心。”黎泽秋说。
“那太好了，我们来玩超级马里奥吧，这正好是一个双人游戏。”黎天仲兴奋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开始组装玩游戏需要用到的设备。
“这个好玩吗？”黎泽秋帮他把插头安到插座上，顺便捋清了电线。
“要跟网游比的话不行，我喜欢玩cs一类的，不过我爸不许我打游戏，给我把网断了。”黎天仲挠头，“他每次设密码我基本都能解开，电脑技术什么的难不倒我。所以把网线拔了是最简单的应付我打游戏的方法。不过他没想到我能买到游戏机和别的电子设备就是了，虽然我现在还没有电脑，差个几千块才能买到我想要的配件。”
“高中宿舍里好像是有网线的吧。”黎泽秋回忆自己之前学习如何阅读施工方案时候老师举的例子，正好便是《白梅高中宿舍建设规划》。“我印象中是有的。”
“嗯，有WiFi，只要有信号其实能解决60%以上的问题，剩下的问题都是我解决不了的。”
“你是黑客吗？”黎泽秋记得自己在哪听过这么个词语。
“不敢不敢。”黎天仲谦虚，“我只是一个喜欢玩代码的初中生罢了。”
游戏开始了。黎天仲发现黎泽秋其实很有打游戏的天赋，他记忆好，很快就熟悉了操作键位和技能，反应能力也快。他突发奇想，如果黎泽秋能帮自己打cs的排名赛就好了。但随后又想，如果那群老古董知道自己带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学坏，那他怕不是要被关进“囿”中，成为千古罪人。于是配电脑似乎又成了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
黎天仲安慰自己，或许过几年电脑市场会出更多更好的硬件，到那时再换也不迟，虽然他看网上说这些年来硬件的研发已经进入了瓶颈阶段，要有革新会变得很困难，但未来可能也不会那么糟糕。总之因为这个麻烦的少行官的职责，他只能失去青少年时期的很多乐趣。如黎天瑍所说，是浪费青春，空谈政治。
未来会怎么样呢？他想。不过现在，他可得专心打游戏，不然黎泽秋就要赢过他了。
不知不觉在黎家的日子已过数月，黎言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还是时常若有所思。黎泽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不过以他的立场和身份，他确实不好为黎言做什么。他只能尽可能在有空的时候带着黎言去看看白婆婆，两人一起侍奉婆婆喝茶。
一个晴朗的午后，黎言又像往常一样，在亭子里坐着发呆。亭子正对着西方，在这里看落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这是她发现的秘密基地，平日很少有人来这边闲逛。
她有点想爸爸了，印象里爸爸是童年里少数对自己很温和的人。他会用没刮干净的胡茬剌自己，会给自己买好吃的糖苹果，会带自己去香港的迪士尼乐园玩，帮自己和白雪公主合影。他说看见自己笑起来，就和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一样可爱，黎言是相信的。父亲没死之前，她确实认为自己过着童话里公主一般的生活，尽管爸爸能陪伴她的时间屈指可数，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像吉光片羽，一旦触碰便会渐渐溃散，最后消失在脑海深处不知名的角落里。之后父母去世，她在福利院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的两年，不过那段时间也不孤单，她认识了奕夏，认识了灰影先生，和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善良的灵魂们捱过了艰难的时间。
现在的她有些迷惘——当初选择被葵姨收养是正确的决定吗？在这个冷冰冰的大家族里，甚至没有人愿意跟她打招呼，每次见到其他人，她都只能低下头，匆匆走过。
不过好在黎泽秋还愿意陪她一起玩过家家和纸牌。
她也知道，随着年纪的增长，黎泽秋会逐渐对这些东西失去兴趣。到那时，她又会变成一个人。
她是不希望这样的。
“你在这里啊。”黎泽秋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出现，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塞进她手里，“打开看看？”
她的心跳没由来地快了一些。拉开那个红色丝绸的蝴蝶结，芬芳的气味扑鼻，她打开盖子，意外发现盒子里是一块块累好的曲奇饼干。
“挺好吃的。”黎泽秋随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你尝尝？”
“嗯，我试试看！”她说，小心咀嚼着那一块她放进嘴里的饼干，味道果真不错，应该是新鲜烤好的。曲奇里还有小块的蓝莓干，酥脆的饼干混上蓝莓的香味，口感更是提升了一个层次。
“真的很好吃诶！”她看向黎泽秋，少年正欲拿另一块饼干，“你是在哪里买的啊？”
“从葵姨那里拿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还想吃。”
“她说了给你吗？”黎言突然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于是连忙追问。
“我直接拿的啊。她放在餐桌上，我就直接拿走了。感觉你应该会喜欢，我就过来和你一起吃了。”黎泽秋满不在乎地说，伸手想去拿饼干，但是被黎言制止了。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问问葵姨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