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卷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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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千纸鹤与烟火(一)

“马上过年了。”黎言说。

浙江这边的风俗,过了小年便是年。黎泽秋很久没有过年的实感了,毕竟在外流浪那么多年,和家人之间也许久未有联系。

“我还记得,以前小时候爸妈带我去香港看烟火。维多利亚的港湾,被烟花照亮的夜空,真的是太美好了。”

“那今年我们一起放烟花吧。”他看着女孩子稚气向往的神情,不由得对那燃烧起来的烟火也有了些许向往。

黎泽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到白梅山,是个什么样的光景。高级轿车沿着柏油地面缓缓驶上山坡,黎言好奇地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着,可他却一点都不想面对这次返乡。高大的树影,树叶婆娑,那些白梅花含苞待放,扛过这次严寒,它们就该盛开出自己的生命了。

轿车停下了,他早该晓得的,他还是要面对他根本不想面对的命运。

有人走上前来,为他们开车门,黎言抢先跳下车,动作中带着股幼稚劲。他看着白梅堂前那条长而奢华的红毯,迟疑了一下,还是下了车,跟在黎言的身后。黎言似乎也意识到了,来自道路两旁高高耸立的人群的压迫感,不论男女老少,皆着黑色的西服,或者老式的传统服装。红毯的尽头立着一名沉默的男人,光是看他的身形,便有种被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黎泽秋知道那是谁,他的父亲,那个忙碌于工作的他很少在餐桌上见到的男人。母亲的消失是去协助了父亲,妹妹的死亡是父亲没有前来。这个男人是他痛恨不已又不得不去爱的对象,他的亲生父亲。

“黎泽秋。”他的父亲唤着他的名姓。

他不情愿地走上前去,黎言迟疑地跟在他身后,让黎泽秋想起以前自己养过的一只小猫。那只小猫后来因为战乱和黎泽秋走散了,他竭力让自己不乱想,逼迫自己抬起头来看着父亲。

父亲沉默地和他对视着,这样决绝的眼神是没有人会认错的,他坚信父亲在里面看到了痛恨。父亲会像对待乱党那样对待自己吗,残忍地将自己杀害,或者关进“囿”中?他不禁有些期待。

“你尽了你自己的力,回到家族,这很好。作为父亲我也很乐意看到你的成长。”不掺杂任何感情的强调,这会是一个丧女之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你现在也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决定把家族少主的位置交由你,你可以自由选择能够站在你身边的人。”

他没有说话,继续倔强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曾经让妹妹成为少主的人是他,让自己受尽他人嘲笑的也是他……

他甚至记得那些人嘲笑的嘴脸——他无助迷茫之时甚至拿自己的妹妹撒气,尽管他后来不会了:“这不是黎家家主的大儿子吗,居然这么大了还没有觉醒灵能,他们宗家的基因也不过如此嘛。”“你该不会是个哑的吧,动手也不敢,真的有人会喜欢你吗?”“真可怜,不会得了阿兹海姆症吧。”

可现在,失去了妹妹,他有着足以改变家族未来的,逆转过去与现在的能力,被万千人敬仰,他却开心不起来。

“母亲呢?”他问。

“主母大人在动乱中去世了,”一旁的家臣见家主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便自作主张地提出,“她临死前让家主大人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孩子……”

“够了。”父亲出声打断,“未来家族的事,就交给这孩子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黎胤通,你非要在我们这群人面前弄得那么难堪吗?”一个有些眼熟的长辈站了出来,是黎旻御行官,黎天仲的父亲,黎泽秋对他还是有着很单薄的印象的。“你就那么想逃避这些责任吗?家族刚刚复兴起来,家长们都在看着……”

“这是早就和家长们商量好的结果。”父亲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黎旻,你也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怎么教这孩子成为一名合格的家主,那是各位家长和御行官的事情。如果这孩子不顺你们的眼,大可以换人,让有同样血统的黎羽继承家主之位即可。”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黎泽秋,把他当作不存在的物体那样。黎泽秋感觉自己是愤怒的,怎么回事?把自己找回来只是为了自己尽快逃离这一切吗?母亲的死就对他打击这么大吗?真爱着母亲的话,为什么那么多次让母亲伤心流泪?

可这些叛逆的话终究还是被黎泽秋咽回了肚子里,他没有那么傻:一个许久未出现在家族内的、从前被嘲笑为废物的人,现在被擢升为少主,本就触及了很多人的利益底线。若是还不懂分寸,那估计就真的离失势不远了。

他只能隐忍。

黎言像是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小腿在微微发抖。他心想真没用啊,但是这个女孩却是他目前在家族内能信任的为数不多的人。

“接下来该少主选新的助理了。”家臣说,“如果没有异议,那就按家主先前选好的名单。黎潏,黎天仲,还有宁静臣。”

“稍等,我要换人。”

黎泽秋愕然看向自己的父亲,那个沉默隐忍的男人居然会为自己考虑,“我要把黎潏换成她。”他指着黎言。

黎言也没想过自己会被指到,方才她还魂游世外,可现在焦点从黎泽秋转移到了黎言身上。一直以来习惯于被人无视的她,以这种形式被人关注,还是头一遭。

“家主大人,”御行官皱眉,“据我所知这个孩子是我们刚接回家族的吧。”

“是的,我决定让她成为少主助理。”男人点点头,“你没听错。理由的话,我不想说,你们当成是机密就好。有想刺探的也都收收你们那些把戏吧。”

黎言有些手足无措。她听到了有个女孩在哭,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那个女孩子跑出去了。黎言猜想,她应该就是黎潏。

黎泽秋对这种事情最是头疼,印象中他是见过黎潏的,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换掉她。因为不想换掉宁静臣?印象中他似乎是母亲的亲戚。还是黎潏的能力和黎言的有所重叠?或者是背后的利益纠葛。黎泽秋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了,他又在自怨自艾——如果是妹妹,如果是黎芫梅,是不是就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苦恼了?

“那差不多该祭告先祖了。”家主说着转身进了白梅堂,“进来吧。”

人群有序地等候着。御行官推了黎泽秋一把,示意这位新上任的少主自觉点进去。黎言跟着黎泽秋,亦步亦趋。黎泽秋越发觉得他们二人在这困顿的大家族内毫无安全可言,周遭人的视线聚焦于他们,那种带有观察意味的,令人不适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像是某件待估的珠宝,而家臣们是看台上的观众,犹豫着是否要举牌哄抬他的价值。

白梅堂内有一座巨大的祠堂,原本仪式是要到了时殿里做的,但因为战乱,时殿仍在修缮,就把祠堂拆解运送到了白梅堂。

“阿通,你来了。”白婆婆笑呵呵地,“这后面是你的儿子吗?我好久没见过他啦,都长这么大了。”老太太用手比划着,“以前还是这么小的一丁点,这么多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打招呼,”父亲回过头来命令,“这是你白玥敏婆婆。”

“白婆婆好。”黎泽秋不情愿地小声说。

“声音这么小,你作为宗家血脉就这点气力,不怕被人耻笑?”家臣们还没有进入白梅堂,御行官趁这时好好说教了黎泽秋一番。

“白婆婆好!”黎言突然很大声地向老太太问好,这可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好,好。”老太太笑眯了眼,“多好的女孩子,是叫阿瑾吗?”

黎言刚想说老太太你记错了,又想到她上了年纪,分不清名字很正常,说不定还把自己认作了别人。于是她点点头,默认了这个名字。

黎泽秋伫在原地,见黎言受到赞赏,莫名地有些不爽。于是他也大声说:“白婆婆好!”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老太太和颜悦色,“黎旻啊,你也别对这孩子太苛责,他也是第一次当家族的少主嘛。”

“白婆婆教育的是。”御行官低头,“阿旻知错了。”

“让家臣们进来吧,寒暄的也好,该教导的礼数也好,以后都可以慢慢来。不能怠慢了自家人。”白婆婆嘱托道。御行官听命,照做了。

神女们穿上纯黑的神女服,光脚跳着祭祀的舞蹈,黎言被这些美丽的姑娘们吸引了注意力。山间之朝露,月夜之昙花,深海之水母,这些美丽而脆弱的东西,都不足以形容她们的美好。她们伸展的手臂,舒展开来的身体,柔软的曲线,如同雪花般细腻光滑的皮肤,暴露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她们的舞蹈,讲述的不仅仅是千百年来人们对神明的虔诚,更是她们自己对神明的热爱。当、当、当、当,黎言几乎要痴迷在这一种舞蹈的韵律之中,她也想换上神女服,跳起这样热情的、富有生命力的舞蹈。一曲终了,黎言摸摸自己的脸颊,不知为何已泪流满面。

“这跳的是祭祀的舞蹈。”白婆婆温柔地用手帕替她拭去泪水,“家族未来的女御行官也是要学会这个舞蹈的。”

“是说我吗?”黎言看向白婆婆,她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是啊,我们阿瑾也要学这曲……”

黎言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穿着神女服旋转起舞的样子,不由得心生向往。

黎泽秋跪在祠堂前,神女们跳完舞,便分立在他两侧。蒙眼的祭祀从幕后走出,他端着一个骨瓷碗,碗的表面有金色的暗纹,里面盛有黑色的液体,据说那是神的血。祭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强迫黎泽秋抬起头,让他喝下这碗血液。他端起那个瓷碗,一饮而尽,尽力让自己不因为液体的苦涩露出不当的表情。黎言倒没有怎么掩饰自己的惊讶,她心想那个神的血一定很难喝,而能面无改色喝下它的黎泽秋真的非常令人敬佩。

“礼成——”祭祀用某种古怪的强调诵道。黎言若是学过古汉语的发声体系,便能知晓这是一种汉朝前后的口音,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她没费多大力气便听懂了这种特殊的发音。似乎祭祀的念诵,她在多年前便已听闻。

白婆婆攥紧她的手,她从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中汲取了温度和力量,对祭祀声音的恐惧也渐渐消退。

“莫怕,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