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成 名
寒香班班主要陈明智入班,心急面热,这时,只要陈明智能点头,叫他磕一百个响头,他也愿意,何况只不过三件事哩。当下便道:“你且说说,是哪三件?”
陈明智道:“天下做戏的是一家。不分城里班子,草台班子,我们都要把他们看作亲兄弟,患难扶持,同甘共苦;不许冷漠无情,幸灾乐祸。这是头一件。第二件,能人之上有能人。这做戏之事,原是永没有止境的,但见别人有一分长处,都该虚心去学他;不许目中无人,妄自尊大。第三件,师傅爱徒弟,徒弟敬师傅,要一代胜过一代;不许师傅留一手,也不许教会了的徒弟打师傅。我就是这三件,你能答应不能?”
班主哈哈一笑道:“这都是应该的事,我有什么不能答应。”
陈明智道:“既然答应,就请把这三条,订进班规,有人不能遵守,经众公议,立刻开除。办到办不到?”
班主道:“这个,这个……办得到,办得到!你怎样呢?是不是现在就进班子呢?”
陈明智道:“只要这三件事都办得到,我还搭什么架子!不过,我要去一趟平望,总要过十天半个月工夫,才能来。”
班主忙问:“你到平望做什么?”
陈明智道:“我师傅死的时候,那座坟做得很潦草。我要给它培修一点土,栽几棵树,立一块碑,让后人也好寻找。”
那班主笑道:“这点事,交给我,我给你办了;办好之时,你再去看一看。你师傅在我们班子时,多受了委屈,这就算我对他老人家一点敬意吧!”
陈明智见他说得诚恳,就由他去办。自己留在班子里,和大家一起练戏。
那班主果然不曾食言,在苏州请了高手土石匠人,按着陈明智所说的地点,去到平望,建碑修墓。不几日,修好了,班主带了全班的人,陪着陈明智,前往奠祭。只见坟也堆高了,圹也筑起来了,前前后后有几行松柏;那正面是一人高的石碑,上写“苏州寒香班老师某某之墓”。当时陈明智又身穿孝服,哭祭了一番。
陈明智大事已毕,随了班子,回到苏州。这时候,他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是友的也来认友。哥哥嫂嫂也来找他了,甪直的李大娘也把儿子送来请他收为徒弟。从前和他同在那个草台班的,很多人闻风而来,有的愿意做配角,有的愿意跑龙套。他倒也不咎既往,量才使用;把那个寒香班,更自整顿得花红叶绿,搭配齐全。端午节,寒香班去到京城,京城里识戏的人多,不用说,一唱就红,九城轰动。陈明智和他师傅的名字,从苏州响到京城,成为朝野皆知的人物。
那头品官儿,自从陈明智来到京城,时常看他做戏,既称赞他的功夫,更佩服他的人品。把他的好处,广事宣扬。后来,全京城里的人,都不敢叫他的名字,只称他作“甪直大净”。甪直,指他的本籍;大净,是说他和寻常净角不同,在寻常净角之上,因之“净”字上加个“大”字。(读者们:这“大净”二字,原是当时大家公送给陈明智的;后来有些净角,却自称为“大净”,怕的还有些儿不知来历哩。)至于他那个“赛霸王”的诨号,也一直被人称呼到老。
陈明智在京城里做了好几十年的戏,教了无数的徒弟。及至年纪老了,做不动了,就回到苏州。这时他有了一点钱,广做善事,修桥补路,救老恤贫。在虎丘半塘上,开了一个“普济堂”。遇有贫苦老病的做戏的人,分外关切。因此上,他又被人新送了一个诨号,叫作“陈善人”。
读者们,这陈明智的故事,并不全是诌出来的。在清代乾隆年间,有一位学者,名叫焦循,他著了《剧说》这一部书,书上就有一篇陈明智的小传。看了那篇小传,人人都会觉得,从前那个时代,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这陈明智幸而机缘凑巧,在阔人面前,露了一手,得以成名;如若不然,还不是潦倒而终,与草木同腐么?今天我来谈谈这个故事,固然是批判旧社会里同行必妒、彼此相轻的那些坏风气,以致好多人怀才不遇;更要紧的,还是奉告世人,遇事虚心,苦学苦练,有了本领,又有这样好的新社会,行行出状元,是不怕没有出头之日的。如若泄泄沓沓,嬉荒过去,就未免辜负了这个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