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1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2;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3。
其致之也4,谓5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6;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正7,将恐蹶。
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8孤、寡、不谷9。此非以贱为本邪?非乎?故至誉无誉10。是故不欲珞珞如玉,珞珞如石11。
【注释】
1 得一:即得道(四十一章:“道生一”)。
林希逸注:“‘一’者,道也。”
严灵峰说:“一者,‘道’之数。‘得一’,犹言得道也。”(《老子达解》)
2 万物得一以生:按:帛书甲、乙本无此句。高明以为此句与下文“万物无以生将恐灭”对文,是在河上公注释之后增入的。高说可存。
3 正:王弼本作“贞”。河上公、景龙、景福、严遵及顾欢等多种古本皆作“正”。帛书甲、乙本俱作“正”。
范应元说:“‘贞’,正也,王弼、郭云同古书。一本‘贞’作‘正’,亦后人避讳也。”
劳健说:“按《道藏》御注、御疏本原作‘正’,疏云:‘本或作贞字,贞即正也。’开元石刻乃改从‘贞’,范云‘后人避讳’非也。”
高亨说:“四十五章曰:‘清静为天下正’,义同。《吕氏春秋·执一篇》:‘执一为天下正。’句法并与《老子》同。”劳健及高亨为是。
4 其致之也:推而言之。‘也’字,今本缺,依帛书本补。
高亨说:“‘致’犹推也,推而言之如下文也。”(《老子正诂》)
张松如说:“‘其致之也’,似是启下,非总上,高说是。”
5 谓:今本无“谓”字,据帛书本补。帛书甲、乙本“谓”省作“胃”。
6 废:王弼本原作“发”。据严灵峰之说改正。
刘师培说:“‘发’读为‘废’。……‘恐发’者,犹言将崩圯也,即地倾之义。‘发’为‘废’字之省形。”(《老子补》)
严灵峰说:“刘说是也。惟《老子》文作‘废’不作‘发’。如十八章:‘大道“废”’。三十六章‘将欲“废”之。’作‘发’者,因‘废’字阙坏,失去‘广’旁致误也。《吕氏春秋·恃君览篇》云:‘天固有衰嗛废伏。’是天固有‘废’矣。因改‘发’为‘废’,以复其旧。”
7 正:王弼本原作“贵高”。范应元及赵至坚本作“贞”。
易顺鼎说:“当作‘侯王无以贞,将恐蹶。’‘贞’误为‘贵’。后人见下文‘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二句,以为承上文而言,妄为‘贵’下又加‘高’字。遂致踵讹袭谬,而义不可通矣。”(《读老子札记》)
严灵峰说:“易说是也。程大昌本作‘侯王无以为天下贞将恐蹶。’范应元本作‘为贞’。赵至坚本正作‘贞’。作‘贞’是矣,正应上文‘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因据赵至坚本改正。”按:范应元作“贞”,范说:“古本如此。”“贞”、“正”古字通用,上文“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为求文例一律,改“贞”为“正”(参看注③)。
8 自称:王弼本原作“自谓”。范应元本、林希逸本、焦竑本“谓”作“称”。
易顺鼎说:“按‘自谓’当作‘自称’。四十二章云:‘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则此亦必作‘称’也。《淮南》高注正作‘称’。《文选·丘希范与陈伯之书》注引作‘王侯自称孤寡不谷’,皆可证。”按:《战国策·齐策》引正作“称”。
9 孤、寡、不谷:都是王侯的谦称。“孤”、“寡”是谦虚的说自己孤德、寡德。“不谷”有不善的意思。
范应元说:“谷,善也。又百谷之总名也。春秋王者多称不谷。”
10 至誉无誉:最高的称誉是无须夸誉的。
“至誉无誉”,王弼今本原作“致数舆无舆”。“舆”可解作“誉”之借字(张松如《校读》)。
按:傅奕本、《次解》本、王雱本、范应元本、吕惠卿本及吴澄本,“舆”均作“誉”。《庄子·至乐篇》:“故曰:‘至誉无誉。’”“故曰”乃引《老子》的话,“至誉无誉”或是《老子》原文。
范应元说:“誉,称美也,王弼同古本。陈碧虚云:‘依古本作誉。’”(《老子道德经古本集注》)
陶邵学说:“吴澄本作‘至誉无誉’,义似可通。”(《校老子》)
高延第说:“‘至誉无誉’,河上本作‘致数车无车’,王弼本、《淮南子·道应篇》作‘致数舆无舆’,各为曲说,与本文谊不相附。陆氏《释文》出‘誉’字,注‘毁誉’也,是原本作‘誉’。由‘誉’讹为‘舆’。由‘舆’讹为‘车’。后人反谓《释文》为误,非也。《庄子·至乐篇》:‘至誉无誉’;下又云:‘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云云,正引此章语,尤可证。”(《老子证义》)高说可信,因据《庄子》改为“至誉无誉”。
11 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是故”两字据帛书本补。“琭琭”,形容玉的华丽。“珞珞”,形容石块的坚实。
高亨说:“琭琭,玉美貌。珞珞,石恶貌。……《后汉书·冯衍传》:‘不碌碌如玉,落落如石。’李注:‘玉貌碌碌,为人所贵。石形落落,为人所贱。’其训近之矣。”
张松如说:“‘不欲琭琭若玉,(而宁)珞珞若石。’这些都是老子心目中有道人君的性格形象。这里所描绘的这种性格形象,自然折光反映着老子‘无为而治’与‘致虚’、‘守静’的思想。”
【今译】
从来凡是得到“一”(道)的:天得到“一”而清明;地得到“一”而宁静;神得到“一”而灵妙;河谷得到“一”而充盈;万物得到“一”而生长;侯王得到“一”而使得天下安定。
推而言之,天不能保持清明,难免要崩裂;地不能保持宁静,难免要震溃;神不能保持灵妙,难免要消失;河谷不能保持充盈,难免要涸竭;万物不能保持生长,难免要绝灭;侯王不能保持清静,难免要颠覆。
所以贵以贱为根本,高以下为基础。因此侯王自称为“孤”、“寡”、“不谷”。这不是把低贱当作根本吗?岂不是吗?所以最高的称誉是无须夸誉的。因此不愿像玉的华丽,宁可如石块般的坚实。
【引述】
本章前半段讲道的作用,说明道是构成一切天地万物所不可或缺的要素。本章重点在讲侯王的得道,所以后半段提示侯王应体道的低贱之特性。即是说为政者要能处下、居后、谦卑。有道的人君应如大厦的基石,要有骆驼般的精神,要能“珞珞如石”,朴质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