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今注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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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总结和批评

上面说过,老子的哲学系统是由“道”开展的。老子认为这个“玄之又玄”“惟恍惟惚”的“道”是真实存在的。现在我们毕竟要问:世界上果真有老子所说的如此这般的“道”吗?它究竟是实际的存在呢?或者只是概念上的存在?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直截了当的说,“道”只是概念上存在而已。“道”所具有的一切特性的描写,都是老子所预设的。老子所说的预设“道”,若从常识的观点来看,也许会认为它是没有意义的。例如说“道”是“惟恍惟惚”的,是“独立不改”的,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的,这一切都是非经验的语句,都是外在世界无法验证的。然而“道”的问题,却不可以把它当作经验知识的问题来处理,它只是一项预设,一种愿望,借以安排与解决人生的种种问题。“道”之为一种预设,犹如政治学上预设“人人生而平等”一样,果真是人人生而平等吗?对于这个预设的命题,我们既不能否认它,但也不能证明它9。关于老子“道”的理论也是这样,我们不能从存在的观点(existential viewpoint)来处理它,只能从设定的观点(hypothetical viewpoint)来讨论它。

如果我们再作进一步的了解,我们也可以说,老子“道”的论说之开展,乃是人的内在生命的一种真实感的抒发。他试图为变动的事物寻求稳固的基础,他更企图突破个我的局限,将个我从现实世界的拘泥中超拔出来,将人的精神生命不断地向上推展,向前延伸,以与宇宙精神相契合,而后从宇宙的规模上,来把握人的存在,来提升人的存在。

因而,老子的形上之“道”,固然有人说只是满足人们概念游戏的乐趣,但是正因此而拉开了我们思维活动的范围,并且将我们为眼前事物所执迷的锁闭的情境中提升了一级。此外,老子关于宇宙创生的说法,在思想史上也具有重大意义的。“道”的预设,破除了神造之说10;他说“道”为“象帝之先”(四章),他不给“上帝”留下地盘;他说“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格神的观念在他哲学的园地上销声匿迹;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这种自然放任的思想,把人从古代宗教迷信的桎梏下彻底地解放出来。老子所说的“天”,都是指自然而言,他消解了意志的天、作为的天,他把前人视为无上权威、不可侵犯性的天,拉下来,屈居于混然之“道”的下面,而成为漠然存在的自然之天。总之,老子解释宇宙现象时,破除人格神创造的说法,而重视万物的自生自长,纯任自然。从这方面来看,他的形上学是有重大意义的。

形而上的“道”向下落实而成为人生准则的“道”,它对人所产生的意义就很显然了。这一层意义的“道”,具有“自然无为”、“虚静”、“柔弱”、“不争”、“处下”、“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不居”等等特性,从老子所预设的这些“道”的基本特性中,我们可以体会出老子立说的用意。老子立说的最大动机,是要缓和人类社会冲突。而人类社会冲突的根源,就在于剥削者肆意扩张一己的占有欲。所以老子提出“无为”、“质朴”、“无欲”、“谦退”、“不争”种种观念,莫不是在求减损人类占有的冲动。老子所处的社会——事实上从古到今所有人类的社会,有形和无形的争夺无尽期地在进行着。而战争的残杀,是有形争夺的事件中最惨烈的。战争的意义,令人感到惶惑,追根究底,这些屠杀的事件多半只是为了剥削者的野心和意气,而迫使多数人的生命去作无谓的牺牲。《老子》书上,表现了强烈的反战意识,他说:锐利的兵器是不祥的东西,大家都厌恶它,所有有“道”的人不使用它11。如果遭受强暴的侵凌,万不得已而应战,要“恬淡为上”。打了胜仗不要得意;得意,就是表示喜欢杀人12。想想看,打胜仗,就是杀死很多人,而每一个被杀的人,都是和你一般的,从呱呱坠地,在母亲的怀抱里含辛茹苦地抚养成长,从每一张年轻的脸孔上,可以体味出多少母爱,母爱之中蕴藏了多少辛酸血泪,岂料无辜地被驱使到战场上,在瞬刻间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水迸流。所以老子沉痛地说:“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三十一章)这是何等伟大的人道主义思想的流露。他对人类的哀悯之心,因而提出“慈”字,要列强发挥慈心,爱养百姓而不可轻杀。在那兵祸连年的时代,在那争夺迭起的社会,老子苦口婆心,极欲解决人类的争端。老子著书的动机是多方面的,然而从这一方面作为出发点去了解,才能把握老子立说的真正用意,并且从这点上去体认,当可知道老子仍是具有积极救世的心怀。我们常听人说,老子的思想是消极的、悲观的、出世的,这完全是一种误解。老子倡导“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为而不争”、“利万物而不争”。可见他仍要人去“为”,去创生,去养育,去贡献自己的力量(“衣养万物”、“利万物”)。事实上,老子也并不反对人成就功业,只是他眼看到这个社会大家都急急忙忙地求名、取利、争功,大家都想出风头、占便宜、贪图利益,无功的想争功,有功的更要居功。所以他要人功业成就了,也不必去占为己有(“功成而不有”);事情做了,也不必去争夺名位(“为而不争”)。他还呼吁大家要拿出自己有余的去帮助不足的人(“损有余而补不足”),要尽自己的所能去贡献给人类(“有余以奉天下”)。

此外,我们应重视老子所提出的“虚静”等观念,这是对生活上具有批评性与启示性的观念。“虚静”的生活,蕴涵着心灵保持凝聚含藏的状态。惟有这种心灵才能培养出高远的心志与真朴的气质,也惟有这种心灵,才能导引出深厚的创造能量。反观现代人的生活,匆促浮华,自然难以培养出深沉的思想;繁忙躁进的生活,实足以扼杀一切伟大的创造心灵。老子恳切地呼吁人们重视一己内在生命的培蓄,就这一个层面来说,对于现代这种浮光掠影式的生活形态与心理样态,老子的呼声,未尝不具有深刻的意义。

最后,我们要谈谈老子哲学上的缺点:首先,我们很容易发现老子常使用类比法(Analogy)去支持他的论点。例如,他从柔弱的水可以冲激任何坚强的东西,因而推论出柔弱胜刚强的结论来。这种类比法的使用,虽然有相当的说服性和提示性,但是并没有充分的证据力。因为你可以用同样的形式例举不同的前提而推出相反的结论来。你可以说,坚硬的铁锤可以击碎任何柔脆的东西,因而推论出刚强胜过柔弱的结论来。这里仅就老子所使用的类比法加以批评。当然我们了解老子的用意,只求在经验世界中找寻说明他的道理的论据,这些论据虽然无法保证他的结论之必然性,然而并无碍于他的道理之能在经验世界中得到运用。

老子的思想内容,有许多可批评的地方,例如:

(一)老子“返本复初”的思想是很浓厚的。然而是否能够返回到“本初”的状态?同时所谓“本初”的状态,是否像老子所设想的那样美好?是否有碍于事物的向前推展?

(二)老子认为事物的运动和发展是循环状态的。然而事物的发展状况是复杂多端的,有曲线的发展,也有直线发展,种种状况,不一而足,未可以单一的循环往复来概括其余的。

(三)老子主张“无知”“弃智”,因为他认为一切巧诈的事情都是由心智作用而产生的。他又主张“绝学”(老子所说的“学”是指仁义礼法之学),他认为这种圣智礼法的追求,徒然增加人们的智巧心机。但是他忽略了“智”和“学”也可引人向上、导人向善的趋途。

(四)老子重视事物对待关系的转化,他认为祸福相因,如环无端,然而他却忽略了主观力量的重要性。他这种说法,很容易使人觉得好像无需要主观力量的参与,祸就自然而然会转化而为福,福又自然而然地转化而为祸。事实上,主观的努力,常为决定祸福的主要因素。

(五)老子一再地强调人应顺应自然,然而如此纯任自然的结果,一切事物的发展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很值得怀疑的。此外,道家思想都肯定了人和自然事物的一体情状,然而人和自然事物在本质上究竟是否同一?这显然是有问题的。事实上,人是有意志、有理性、有感情的。意志的表现,理性的作用,感情的流露,都使得人之所以为人,和自然事物在本质上有很大的差别。

(六)在老子所建构的理想国中,那种安足和谐的生活,固然很富诗意,令人神驰,固然有其社会环境作为依据而非全然梦境(古时的农村社会是由许多自给自足的村落形成的)。但是,我们毕竟感到在那种单纯而单调的生活方式中,人究竟还有多少精神活动可言?

(七)老子一再强调“清静无为、柔弱处下”,一个人如果长时期浸染于这种思想的气氛中,久而久之,将会侵蚀人的奋发精神,也会消解人向观念探索以及向思想禁地推进的勇气。总之,在老子所建构的世界中,人们固然可获得心灵的平和宁静,然而相对地也会减损人创造性的冲动。

尽管如此,这些缺点并不能掩盖老子哲学的价值,他所提出的种种观念——比如文中一再提到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而不居”等观念,都已成为传统文化的精萃。

五千言的一本《老子》,充满了不少深沉的智慧之言。借用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说的:“像一个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

【注释】

1 这种看法,徐复观在他的《中国人性论史》上说过。

徐复观说:“老学的动机与目的,并不在于宇宙论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推求,推求到作为宇宙根源的处所,以作为人生安顿之地。因此,道家的宇宙论,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哲学的副产物。他不仅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来发现人的根源,并且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来决定人生与自己根源相应的生活态度,以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点。”

2 唐君毅在《中国哲学原论》中,将老子的“道”细分成六义:虚理之道,形上道体,道相之道,同德之道,修德之道及其生活之道,为事物及心境人格状态之道。

3 “实存”是指真实的存在。这个真实存在的“道”,具有形而上的性格,我这里所说的“形而上”的性格是指它不属于形器世界的东西,它无确切的形体,也无适切的称谓,我们无法用感官去直接接触它的存在。

4 参看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第三三七页:“宇宙万物创生的过程,乃表明‘道’由无形质以落向有形质的过程。”

5 一般人都知道“有”的用处,却往往忽略了它的反面“无”的作用。在十一章,老子举了三个例子说明“无”的作用:(1)有车毂的中空,才有车的作用;(2)有器皿的中空,才有器皿的作用;(3)有门窗四壁的中空,才有房屋的作用。所以老子说:“有”给人便利,“无”发挥了它的作用。

十一章所说的“有”“无”(“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和二章所说的“有”“无”(“有无相生”),是指现象界中的“有”“无”,是通常意义的“有”“无”,这和第一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的“有”“无”,以及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中的“有”“无”不同,第一章和四十章上的“有”“无”是超现象界中的“有”“无”,这是“道”的别名。许多谈《老》学的人,忽略了这种区别,混为一谈。

6 三十六章可能是《老》书中最受误解的一章。许多人把这段话当作权谋诈术,这真是莫大的曲解。我把它译成白话以后,原义当可确立,它分明是讲“将欲歙之,必固张之”等等情况,乃是“几先的征兆”,这是对于“物极必反”观念的说明,和所谓权谋诈术之语毫不相干。

7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四十七页)上,也提到老子反对“有为”政治和主张“无为”政治的动机。

他说:“老子反对有为的政治,主张无为无事的政治,是当时政治的反动。凡是主张无为的政治哲学,都是干涉政策的反动。因为政府用干涉政策,却又没干涉的本领,越干涉越弄糟了,故挑起一种反动,主张放任无为。欧洲十八世纪的经济学者、政治学者,多主张放任主义,正为当时的政府实在太腐败无能,不配干涉人民的活动。老子的无为主义,依我看来,也是因为当时政府不配有为,偏要有为;不配干涉,偏要干涉,所以弄得‘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法令滋彰,盗贼多有。’《瞻卬》诗说的‘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覆夺之;此宜无罪,汝反收之;彼宜有罪,汝覆说之’,那种虐政的结果,可使百姓人人有‘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的感想。”

8 这种误解是非常普遍的。钱穆在《庄老通辨》中,反反复复地说老子是个阴谋家,极尽误解之能事。

9 金岳霖说:“我以为哲学是说出一个道理来的成见。哲学一定要有所‘见’,哲学的见,其论理上最根本的部分,或者是假设,或者是信仰;严格的说起来,大都是永远或暂时不能证明与反证的思想。”(引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

10 老子的宇宙论破除了神造之说,这种看法已经有许多人说过,为了加强这个观点,下面征引各家的说法:

梁启超说:“他(老子)说的‘先天地生’,说的‘是谓天地根’,说的‘象帝之先’,这分明说‘道’的本体,是要超出‘天’的观念来求他;把古代的‘神造说’极力破除。后来子思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董仲舒说:‘道之大原出于天。’这都是说颠倒了。老子说的是‘天法道’,不说‘道法天’是他见解最高处。”(《老子哲学》)

章太炎说:“老子并不相信天帝鬼神,和占验的话。孔子也受了老子的学说,所以不相信鬼神,只不敢打扫干净;老子就打扫干净。”(《演讲录》)

夏曾佑说:“老子之书,于今具在;讨其义蕴,大约以反复申明鬼、神、术数之误为宗旨。‘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是知鬼、神之情状不可以人理推,而一切祷祀之说破矣。‘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则知天地山川、五行、百物之非原质,不足以明天人之故,而占验之说废矣。‘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则知祸福纯乎人事,非能前定之者,而天命之说破矣。”(引自王力《老子研究》)

胡适说:“老子哲学的根本观念是他的天道观念。老子以前的天道观念,都把天看作一个有意志、有知识、能喜、能怒、能作威福的主宰。……老子生在那种纷争大乱的时代,眼见杀人、破家、灭国等等惨祸,以为若有一个有意志知觉的天帝,决不致有这种惨祸。”(《中国古代哲学史》)

徐复观说:“由宗教的坠落,而使天成为一自然的存在,这与人智觉醒后的一般常识相符。在《诗经》、《春秋》时代中,已露出了自然之天的端倪。老子思想最大贡献之一,在于对自然性的天的生成、创造,提供了新的、有系统的解释。在这一解释之下,才把古代原始宗教的残渣,涤荡得一干二净,中国才出现了由合理思维所构成的形上学的宇宙论。”(《中国人性论史》)

11 《老子》三十一章:“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12 《老子》三十一章:“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