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三辑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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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走入二堂,见洪亮正在助老爷更衣。县令官服乃是一袭厚重的墨绿锦袍,上有绣金衣领。狄公一边对着冠镜整理乌纱帽,一边听马荣禀报裁缝的说辞。

“对于这些消息,我尚且不知该如何看待。”狄公说道,“洪都头已查过所有走失人口的记录,也是一无所获。洪都头,且跟马荣说说你那边的情形!”

洪亮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笺纸,对马荣叙道:“九月初四,有两人被报失踪。一是本地的一个突厥马贩子声称女儿忽然不见,不过一月之后,她便再度现身,带着越境而来的丈夫与一个小婴孩。另有一人前来报官,道是其兄弟明奥自从九月初六出门后,再也没见回来(1),此人是个锁匠,也会金工手艺。为了不出纰漏,我翻看了去年所有的记录,未见有一人名叫什么玉。”

就在此时,从衙院正门方向传来低沉的铜锣声,连敲三下,昭示早衙即将开堂。

在大堂与二堂之间,有一幅绛紫色的帷幕,上面用金线绣成巨大的獬豸图样,自古以来便是明察秋毫的象征。洪亮掀开帷幕,狄公迈步登上高台,在高高的案桌后坐定。案桌上铺着一块红布,前方垂至地面,桌上放着一摞公文,旁边还有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油纸包裹。狄公好奇地望了一眼,将两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朝堂下左右打量。

大堂轩敞开阔,甚是凉爽。堂下只有十来个看众闲闲站在后方,显然是意在纳凉,而并非特地跑来观审。八名衙役分成两列,彼此相对端立在高台前,班头站在稍远处,手提重鞭,宽宽的皮腰带上挂着两副铁手铐。后面另有四人,看去皆是劳力打扮,身着整洁的蓝布外褂,面色局促不安。高台左边另有一张低桌,两名书吏正坐在桌旁,预备记录审案过程。

洪亮马荣立在狄公的座椅后方。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兰坊县衙开堂!”先清点过一众衙员,然后命班头将人犯带上。

班头示意一下,两名衙役从左门出去,拽着一个男子回到高台前。此人瘦骨伶仃,穿一件打有补丁的褐色外褂,下身套一条阔腿裤。狄公迅速打量一眼,只见他一张长脸晒得黝黑,留着蓬乱的髭须,颏下短短一撮山羊胡,几绺油腻的散发垂在额前,被众衙役强按着跪在青石板地上。班头移步上前,立在人犯身后,不停摇晃手中的长鞭。

狄公翻看了几页摆在面前的公文,抬头厉声说道:“你就是阿刘?现年三十二岁,无家无业,居无定所?”

“正是,老爷。”阿刘带着哭腔说道,“不过小民想说的是——”

班头挥起鞭柄,打在阿刘的肩上,口中喝道:“老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多嘴多舌!”

“班头听着,你且报上此人犯下何罪!”

班头端立在地,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开口叙道:“昨天晚上,此人在城东门内的周记酒馆里吃晚饭,与他在一起的还有曾三,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地痞无赖。他二人要了四壶酒,因为如何付账而争吵起来。周掌柜过来劝架,二人算是讲了和,然后又开始掷骰子,曾三赌输了不少钱,忽然跳起来大骂阿刘出老千,于是二人大打出手。阿刘操起一只空酒壶,想要砸在曾三头上,周掌柜与其他几个客人一同上前拉扯,总算说服二人出门而去。有人听见曾三对阿刘道是要去破庙中决一雌雄,说的便是东门外山坡上的紫云寺,荒废无人已有十多年了,各路泼皮无赖都去那里过夜。”

“人犯与曾三果然一同去了紫云寺?”狄公问道。

“回老爷,当真去了。东门守卒证实说在子初时分,亲眼看见他二人出了城门,一路上大叫大嚷,互相吵骂不休。守卒警告说城门就要关闭,阿刘大声回道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阿刘抬头欲言,一见班头抬手扬鞭,立时又垂下头去。

“今日一早,天光刚刚破晓,孟猎户前来县衙报官,道是走入紫云寺大殿想要歇歇脚时,却看见佛坛前横着一具尸首。小人一听,即刻带了两名手下前去。只见死者的脑袋被砍下,就放在尸身一侧,地上还有一摊血污。小人认出死者正是曾三,杀人凶器也扔在地上,是一把突厥人制的双头斧。小人在寺内搜了一回,看见人犯正躺在花园一角的一棵树下呼呼大睡,外褂上沾有血迹。我唯恐回来再取差票的话,会让他趁机溜走,于是便以四处流窜为由,将他当场拿下。人犯供出在城内最后去过的地方是周记酒馆,我便立即奔去那里,听周掌柜讲述了二人吵嘴打架一事。周掌柜如今就在堂下,愿为此事作证,其他三位则是亲眼看见过二人争斗的两名客人与孟猎户。”

狄公点点头,转身对马荣低声问道:“两个无赖起争执,居然要用斧子来做一了断,算不得十分出奇吧?”

“正是,老爷。”马荣回道,“有人想要捅刀子,也有人想拿大棒当头来一下。”

“且来看看凶器!”

马荣打开油纸包裹,里面露出一把双头斧,曲柄有三尺来长,利刃上沾满干凝的血迹,青铜斧背上还刻有一个狞笑的神魔头像。

“班头,杀人者如何弄来这形制奇特的凶器?”

“回老爷,他随手便可拿到。佛寺大殿内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后墙处的旧佛坛。不过在侧殿的神龛里,仍有两枝长戟和两柄斧子。当日寺院中尚有僧尼时,这些器具是专在举行祭礼时跳舞用的。后来僧众散去,东西仍留在原处,由于被视为圣物,倒也无人敢于偷窃,生怕因此遭到报应。”

“曾三在本地可有亲眷?”

“没有,老爷。他有一个兄弟,名唤老五,不过已经跑去邻县同康,好些日子不在兰坊了。”

洪亮俯身对狄公说道:“我看过同康县令送来的一份官文抄件,得知不久前老五被判罚入狱六个月,同案犯是一个与他姘居的女人,罪名则是偷了一只猪。”

“明白了。”狄公说道,“阿刘,昨晚到底发生过何事,从实招来!”

“根本没事,青天大老爷,真是什么事都没有。小民可以对天发誓!曾三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怎会想要……”

“你明明与他大吵了一架,还想敲破他的脑袋。”狄公插言说道,“莫非也要抵赖不成?”

“回老爷话,这个自然不会抵赖。曾三与小民总是这般吵吵闹闹,正好用来打发时间。后来曾三说我出老千,这也是实情。我总是要出老千,曾三也总是想要捉住我的马脚,我二人一向乐意玩这把戏!小民没有杀他,还请老爷千万相信。我这就对天发誓,从没伤过别人一根寒毛,也从没——”

狄公一拍惊堂木,喝道:“且说你二人离开饭馆之后,又出了何事!”

“回老爷话,我们朝东门走去,亲亲热热地对骂了一路,出城之后,便互相挽着胳膊唱起了小曲。曾三扶我爬上台阶,因为我实在累得要命,整整一下午都在搬木头,替那个死抠门的……后来,我二人一直走到院内,曾三说:‘我要去大殿里,睡在供桌上头!’我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就躺倒在一棵树底下。今天早上醒来一瞧,却是那狗娘养的……”阿刘讲到此处,见班头又举起鞭子,连忙收住话头,郁郁说道,“却是这位官爷在我肋条上踹了几脚,口中大声叫嚷,非说我犯下杀人害命之罪!”

“昨晚还有谁也在紫云寺内?”

“再没一个活人,老爷!”

“班头,仵作可否验过尸体?”

“回老爷,验过了,现有尸格在此。”

班头从袖中抽出一张叠起的文书,双手捧起,恭敬地呈至案桌上。狄公浏览一遍,洪亮马荣也从后方伸头看觑。

“凶手何必自找麻烦,非要砍下人头来,实在好笑!”马荣咕哝道,“给脖子上来一刀不就得了!”

狄公回头看了马荣一眼,低声说道:“仵作在尸格中道是尸身并无伤疤,也不见任何暴力痕迹。曾三既是个地痞无赖,这一点听去未免有些出奇。”说罢手捋长髯思忖片刻,对两名亲随又道:“这仵作本是个药铺掌柜,虽说品格端方,对验尸却是阅历甚浅。想来在着手查案之前,你我最好亲自去看过残尸。”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班头,将人犯带回大牢!暂且休堂待命。”说罢起身离去,洪亮马荣跟在后面。


(1) 此处的日期疑似有误,初六失踪,不可能初四提前报案。因各本皆如此,故依据原文照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