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第三辑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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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与马荣出了衙院正门,走下宽阔的台阶。面前一条大道直通南门,尽管时辰尚早、天气闷热,街上却已是人流熙攘。迷蒙的薄雾之中,唯见莲池里佛塔的尖顶在城内高高耸立。

狄公走在前头,仍穿着一身简素的蓝袍,乌纱官帽也换作一顶便帽,因此没人认出这便是县令老爷。马荣紧随其后,身着镶有黑边的褐袍,腰系黑绦,一副官家差役打扮。

二人走了一程,马荣忽然驻足不前,只见数步之外,一双硕大而喷火的眼睛正直直盯住自己,一张苍白清秀的面容蓦然闪现,半掩在突厥式的头巾下方,身量看去格外高挑。马荣正想过去询问一番,不巧有两个苦力肩扛一只大木箱从当中经过。待二人走开后,那女子已消失了踪影。

狄公转过身来,抬手一指前方孔庙的高大屋顶,说道:“那古董店就在孔庙背后的第二条小街上,右边街角处便是。”见马荣一脸迷惑,便开口问道:“你为何这般模样?”

“回老爷,我方才看见一个极不寻常的女子,两眼大得出奇,且又——”

“还望你勿要每遇见一个女子,就盯住看个没完!”狄公怒道,“快跟我走,没多少工夫了!”

孔庙背后的街巷颇为狭窄冷清。二人走入古董铺,见店内虽然狭小幽暗,却甚是凉爽。一个胡须蓬乱的老者疾步走到柜台前,显然认出了狄公,咧开没牙的嘴嘿嘿笑道:“这位客官,又有何事要我效劳?”

“今日一早,我曾来过贵店,”狄公答道,“一时疏忽,忘了还想再买一样上好的玉器,比如一对手镯,或是一支发簪。”

掌柜从柜台下方捧出一只四方形托盘:“客官请看,定会有你中意之物。”

狄公翻翻那一堆珠宝首饰,选了一对刻成梅枝形状的白玉手镯,又问其价几何。

“纹银一两。只因客官不比旁人,故此才给这个价!”

“那我就买下了。还有一事,今早我在贵店选的那只乌檀木小盒,掌柜可否告知当日从哪里得来?凡是我购入的古物,一向乐意知道来历如何。”

掌柜将便帽朝后一推,挠一挠灰白的头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位贵客,容我去翻看一下账簿!还请稍候片刻!”

“老爷为何不杀一杀价?”马荣愤愤说道,“这老货居然开口要一两银子!真想不出他如何能经营至今!”

“这对玉镯值这个价,敢说大夫人见了一定喜欢。”

此时掌柜从店铺后方转回,将一本旧簿册放在柜台上,伸出蜘蛛一般细长的手指,指着一处低声说道:“就在这里,找到了!原是四个月前,从李恪先生那里购入的。”

“李恪是何许人?”狄公问道。

“回客官的话,这李恪可说是个寂寂无名的落魄画师,专工山水,整天画的比卖的还多哩!客官请想一想,有谁愿意出钱买今人所作的山水画呢?画的就是城外的景物,天天出门便能瞧见,又不必花一文钱!若是换作古画,自然……”

“李恪住在何处?”

“离敝店不远,在钟楼旁边的一条街上,那宅子又老又旧!对对,如今我想起来了,当日李恪提来一篮子陈年废物,说是不想要了,那木盒就在其中,上面全是泥巴。若是他看见盒盖上那块上品翡翠的话……”掌柜说着狡黠地一笑,连忙又道,“不过我给他的价钱甚是公道!李恪的兄长开着一家金银铺,店面虽不甚大,但也……这位客官,我并不想说李家的坏话。没准儿有朝一日,我还会与李迈先生做上几笔生意哩……”

“李恪若是有个家资甚富的兄长,为何自己却生计艰难?”狄公问道。

掌柜耸耸肩头,“听说他们兄弟去年吵了一架。客官想也知道,如今世人不再看重孝悌之道,也不觉得父子兄弟理应和睦相处、合族共居。我从来都说——”

“明白了。这一两纹银你且收下,手镯无须包起。”

狄公将玉镯纳入袖内,出门走到街中,对马荣说道:“从此处走到钟楼,只需片刻工夫。我们既已追到了这里,不妨顺便拜访一下李恪其人。”

二人再度穿过大街,又绕过钟楼的高台。只见朱漆横梁下悬着一口巨大的铜钟,钟面呈青绿色,发出暗淡的光泽。每天早上天光破晓时,便会有人专门前来敲钟,专为唤醒众百姓。狄公与马荣向一名水夫问路,此人颇为热心,引着二人走入一条狭窄的后街,周围住户显然皆是小店主一类。

三人直走到一座营房似的木屋前。只见前门由几块光秃秃的木板拼成,上面裂痕遍布,修补得十分粗糙,左右两旁窗户紧闭。

“李恪的住处看去颇为寒酸。”狄公说罢,上前抬手叩门。

“他可没有做古董铺掌柜的本事!”马荣挖苦道。

这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听有人放下门闩,开启门扇。

一名衣着邋遢的高大男子现身出来,忽然后退一步,嗫嚅说道:“何人……为何……”显见得原以为来客只是小商小贩。狄公静静打量对方,只见他面貌清瘦,留着短短的髭须,两眼硕大,目光机警,身穿一件过于宽大的褐袍,上面沾有斑斑点点的颜料,头戴一顶破旧的黑绒小帽。

“这位便是画师李恪先生?”狄公彬彬有礼地问道,见对方默然点头,方才接着说道,“在下姓狄,乃是兰坊县令,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马荣。”眼见李恪面上失色,又和蔼说道,“本县只是随意走来私访一回,还请勿要惊慌!只因对山水画一向颇有兴趣,又听说李先生雅擅丹青,早起散步正好行至此处,一时兴起,便来贸然造访,并意欲观赏大作。”

“小民不胜荣幸!不胜荣幸!”李恪连声说道,随即面色一沉,“实在不巧得很,小民的房内凌乱不堪,皆因我那帮手昨晚未曾返家,这清理打扫的活计,一向由他来做。若是老爷晚些时候再来的话,或许……”

“本县并不介意!”狄公欣然说罢,迈步走入幽暗的厅堂。

李恪引路行至后面一间低矮幽暗的大房中,只有两扇阔窗透进亮光,窗上贴着脏污的绵纸。正中央摆着一张板桌,李恪将一把松散摇晃的高背座椅推到桌旁,又请马荣坐在一只竹凳上,然后自去墙边的条几上沏茶。

狄公漫视房内,只见桌上凌乱堆放着一卷卷纸张绢帛,瓶中插着画笔,几只小碟内盛有各色颜料,表面业已干凝开裂,砚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桌案那端摆着一碗米粥,旁边摊开一片油纸,纸上留有些许腌菜,可见李恪方才正在用早饭。

左边的墙上挂着十来幅山水卷轴,一色水墨点染而成。狄公一路看去,心觉有几幅倒是颇见工力,转头再看右墙时,不禁大皱眉头。只见那边全是佛画,然而并非面容宁静端丽的男女菩萨,而是后来兴起的密教神魔,周身半裸,面貌狞恶,多头多臂,二目圆睁,张开血盆大口,脖颈上套着人头璎珞,有的怀中还搂抱着女伴。画面设色繁复,以金绿尤多。

李恪将两杯茶水送到案上,狄公说道:“李先生,本县对你的山水画颇为中意,大有前朝名家的风神气韵。”

李恪面露喜色:“老爷明鉴,小民对山水画情有独钟。每逢三春九秋,小民总要去兰坊城东城北的山间远足,附近一带的山巅峰顶,敢说没有一处地方我不曾去过!归来伏案作画时,再试图将亲眼所见的美景一一描摹出来。”

狄公点头赞许,转身指着墙上的佛画,说道:“如你这般志趣高雅之人,为何又要自降身份,去画那些蛮族异教的骇人神魔?”

李恪在窗前的一张竹凳上坐下,浅浅一笑说道:“回老爷话,只因专画山水,根本无法维持生计!在兰坊城内有不少突厥人与回纥人,对此类佛画倒是索求甚多。老爷想必知道,他们笃信新近传来的密教,认为男女交合可代表天地相互作用,并可以此而修炼成佛,实在令人不堪。那些信徒还自视为凶暴的男女神佛,在祭拜仪式中——”

狄公扬手示意一下,说道:“本县对此知之甚详。有些人以信教为名,专行极其下劣的逾矩之事,纵欲淫乱,犯下罪恶的勾当。本县任汉源县令时,当地的一所道观中曾发生过数起人命案,正是由于观内道士暗中修炼采补之术所致!(1)至于这些秘术究竟是佛教从道教传习而来,抑或恰恰相反,我既不得而知,也不以为意。”说罢恼怒地揪一揪长髯,目光锐利地扫了李恪一眼,又道:“你不会是说兰坊城中仍有人在操弄那些邪魔之术吧?”

“不不,老爷,小民全无此意。大约八九年前,城东门外的山上有一座紫云寺,正属于这一教派,常有许多突厥人越境而来、前去参拜,还有信奉此教的其他胡人。后来官府插手进来,强行遣散了寺内的男女僧众。不过兰坊城内有些佛徒仍然信奉此教,买了这类画像挂在家中佛坛上,坚信那些凶神恶煞会保护他们,不但能趋吉避凶,还能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全是些愚不可及的迷信而已!”狄公轻蔑地说道,“佛教最初的教义中,确实包含有许多高超的思想,本县身为正统儒生——相信李先生也是一样——不会赞成任何崇拜异教神佛的举动。我久有一愿,想在书斋中挂上一幅描绘边塞风光的山水卷轴,既有崇山峻岭,又有瀚海大漠,如今意欲订购一张,若是能得李先生首肯,本县自是不胜欢喜,还会将你举荐给一众知己同僚。不过有一条件,以后不可再作那些秽心污目的佛画了!”

“小民乐意从命,老爷!”

“如此甚好!”狄公说罢,从袖中取出乌檀木盒放在案上,“这个木盒,以前可是你的东西?”

狄公紧紧盯住李恪,却见他只是惊异地说道:“回老爷,小民从未见过此物。集市上自然有不少这类木盒,由本地的细工木匠用乌檀木的边角料制成,可用来存放印章或名帖。不过如此精致的一件古物,小民还从未见过,即使见过,也根本买不起!”

狄公将木盒重又纳入袖中,随口问道:“莫非令兄从未买过你的大作?”

李恪面色一沉,迅速回道:“家兄是个商贾,对书画之道毫无兴趣,对从艺之人也十分鄙薄。”

“与你同住在此处的,莫非只有你那帮手?”

“正是,老爷。小民最恨操持日常家事。我那帮手姓杨,十分能干。他本是个书生,只因家资不济而无法应考。他不但打理家务,还帮我预备颜料纸笔,可惜此时不在,老爷未能得见。”李恪眼见狄公起身离座,连忙又道,“小民为老爷再倒一杯热茶如何?老爷博学多才,远近闻名,今日得蒙教诲,真乃三生有幸——”

“本县实在抱歉,此时非得回衙不可。多谢李先生的香茶,还请莫要忘记作画一事!”

李恪将二位客人一路恭送至门口。

二人走到街中,马荣冲口说道:“老爷,这滑头分明在扯谎!古董铺的老掌柜明明说是从李家买来的木盒,生意上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弄错!”

“乍一见面时,李恪给我的印象颇佳,”狄公缓缓说道,“不过到了后来,我又有些疑心。”说罢止住脚步,又道,“我这就转回衙院,你去附近的店铺里打听一下,看他们对李恪有何评议,还有他那帮手。只为能知之更详。”

马荣点头领命,朝四下一望,只见这窄巷中唯有一块醒目的招牌,上书几个大字,道是纱薄如蝉翼、剪裁亦精良。一名裁缝正在收起一卷丝绸,店铺后方有一张长条桌案,四名老妪围坐在旁,正忙于缝纫刺绣。

裁缝看见马荣,上前施礼恭迎,一听他问起是否认得李恪,立时拉下脸来,嫌恶地说道:“那厮穷得跟一条饿狗一般!有时也看见他从门前经过,但是从未在我这里花过一文钱!至于他那个帮工,不过是个无赖闲汉而已,不但起居无常,还与各路下流坯厮混在一起。这里本来十分清静,他却时常喝得烂醉回来,一路上又叫又唱,直扰得四邻不得安生!”

“年轻书生总喜欢在晚上出去寻欢作乐一二。”马荣安抚道。

“什么年轻书生,全是鬼话!那姓杨的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不过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他从我这里买过一件簇新的衣袍,却没付给我一文钱,真是晦气得要命!我本该为了这事与他理论一番,不过……”掌柜说到此处,弯腰伏在柜台上,冲街中左右打量一眼,“我总得小心些,免得有朝一日他和那帮狐朋狗友前来生事,将垃圾秽物扔在我的好布料上……”

“那姓杨的若是果真一无是处,为何李恪还要留用他?”

“因为李恪与他半斤八两!那二人本来就是一丘之貉!我倒想问客官一句,为何李恪不曾娶妻成家?虽说他着实穷得叮当响,不过即使再穷的男人,也总能娶到更穷的女子为妻,像体面人那样正正经经居家过日子。他们倒好,两个大男人独自住在那破窝棚里,连个粗使女佣都没有,天知道晚上都干些什么勾当!”

裁缝说罢,两眼望着马荣似有所待,见马荣并未继续打问,便愈发凑到近前,低声说道:“这位客官听好,我从不编派别人的瞎话,向来宽厚待人,因此只能把话说到这里:有个邻居说过,曾在大半夜里看见一个女人溜进李家。后来我把这事说给菜店掌柜听时,他想起曾在天亮时看见过李恪让一个女人出门。客官想也明白,如此这般行径,不但会败坏周围邻里的名声,也难免影响到我的生意哩。”

马荣感叹了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又打听得那人姓杨名茂德,于是道谢辞去,一路走回衙院,口中不停埋怨这酷热的鬼天气。


(1) 见《朝云观》。——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