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自卑里开出的自立之花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姐姐考上了一中

上学的路上,姐姐交代我说:“胜阳,不要到处张扬我要参加一中实验班招生考试的事。”

“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不解地问她。

“毕业考试还没有举行,我怕毕业考试考得不好,老师不让我去。”姐姐担心地说。

“你平时成绩好,毕业考试不是问题。”我鼓励她说。

“谁也说不定,要考完了才能算。假如我们现在到外面说要参加一中招生考试,毕业考试考得不好,老师不要我去,那才羞死人呢。再说,就是考上了,我们家也没条件让我去一中读书,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考得上不。”

姐姐就是想得多,我懒得操这份心,不说就不说,我加快脚步去赶前面的同学。姐姐在后面喊:“胜阳,不要忘记了。”

我头也不回,不耐烦地仰起头对天说:“记得,记得。”

我这人心里装不下一点东西,不能有一点事,有事就想告诉别人。遇到高兴的事,我愿意别人分享我的欢乐,大家都高兴,似乎欢乐就会成倍地增加。碰到气人的事,我也想说给别人听,好像烦恼会减轻一点,如果别人还能说上两句没油没盐的安慰话,那我就会忘记这些不愉快。

老师要姐姐考一中实验班,这本来是件再美不过的事。要是平常,我老早就讲给丁继先他们这些好朋友听了。但姐姐不让我讲,我也答应了姐姐,不能不讲信用,只好忍着。憋在心里实在不舒服,像不消化的东西在肚子里作怪。

憋了两天,第三天我到底还是把它给讲出来了。其实这事也不能怪我,我是为了气张旭,脱口说出来的。

张旭住在我家的右边,我和张旭的关系没有和丁继先的好,因为这人一点也不谦虚。他们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家里又有钱,一家人宠他疼他。平时,他老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今天给这个糖吃,明天借给那个一个玩具,时不时在同学面前显摆他爸爸给他买的新文具。

我听我妈妈说,其实他们家的钱也不是张旭他爸爸挣的,是他叔叔挣的。他叔叔参军,在部队待了四年,部队培养“两用人才”,他叔叔学会了开车,拿了驾驶证。回来后,贷款买了台车子,和他爸爸两个人跑运输,把山上的农副产品往山下运,把家用电器往山上拖,家里一下子就发了。你说这钱是不是他叔叔挣的?他神气什么呀。

我最不喜欢张旭的地方是他老爱指使别人帮他做事。他要我帮他做作业。假如我不听他的,他就说不让我上他们家看电视。

说起他们家那台电视机,那可让好多人眼红。讲老实话,我不羡慕他吃得好穿得好,不羡慕他住楼房,更瞧不上他的那些玩具,只羡慕他们家有一台大彩电。有一次,我帮他写了一页小字,他让我那天晚上到他家看了动画片。

张旭家的彩电真大。丁继先家的四十二英寸,张旭家的可能有八十英寸,差不多是丁继先家的两倍大,像学校里的小黑板,非常薄,能挂在墙上。而且,张旭家的电视叫什么智能电视,它有搜索功能、记忆功能。你想看什么它就能放什么,放昨天错过了的电视节目也行。当然要大人操作,张旭也不会操作。

以前,张旭家没大彩电时,丁继先要我上他们家去看电视,我还挺高兴的。现在,我坐在丁继先家看电视会想起张旭家的大彩电,说小的没有大的过瘾。气得丁继先骂我这山望着那山高,还说我如果干地下工作,一定会成叛徒。

早自习老师不在,张旭从书包里拿出一辆红色的小汽车,说是他爸爸从省城买回来的。这辆小汽车确实比他以前那些小汽车先进。他原来的小汽车是用手上发条开动的,要把发条紧几下,它才开得远。汽车上的车门、窗户都是画上去的,装样子的。这辆汽车不同,车上的零件都是真的。这还没什么,奇特的是它会拐弯。只要把它放到地上,它就会“咔嚓咔嚓”向前走,碰到什么东西挡住走不动了,它居然会马上退回去,转换一个方向又走。

教室里的地是泥巴地,高低不平,小汽车跑不快。张旭就让同学们把课桌拼起来,让汽车在课桌上跑。我们围在桌子旁边看。

张旭不让人碰他的小汽车,只能他自己碰。汽车向哪边走,他就跑到哪边,汽车快掉下来了,他就用手去挡。嘿,真有趣,只要一挡,小汽车就拐弯,真是好玩极了。

有一次,小汽车走到我这边来了,我就抢先用手去挡,它也拐弯了,我兴奋得跳了起来,直搓手。张旭不高兴了,他推搡了我一下,眼睛一闭,头一昂,口气十分不友好地说:“谁叫你碰我的小汽车?”

“碰又碰不坏。”毕竟是人家的汽车,我自觉理亏。

可是他得理不饶人,横蛮地说:“碰不坏也不许你碰,你有本事自己去买一个呀,你碰自己的去好了。”那神气不可一世。

“不就是一辆小汽车么,有什么了不起。”我气不过了,拿话去戗他。

“就是了不起,你了不起你买去呀,你买得起吗?”张旭还真的没完没了。

我很生气,我家是没有他家有钱,在吃的穿的玩的方面,我确实比不过他。我在心里找我们家有他们家没有的东西,想说出来寒碜寒碜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来,我家有什么呀,他家的什么都比我们家的好。突然,我想到我姐姐成绩好,老师要她考一中实验班。就气张旭说:“一个新玩具算什么,我姐姐可是要考一中实验班。”

同学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汽车上,没有人认真听我说话,也许是听到了没进脑子。这时老师来了,同学们一哄而散,一边搬课桌一边读书。一时间教室里书声琅琅,同学们一个个读得摇头晃脑。

只有丁继先听清了我的讲话,拍拍我的肩膀说:“是真的吗?你姐真的要考一中实验班吗?”

张旭坐在我的后面,我一天都没理他,连头也不向后转。他太欺负人了。上数学课,他一道题没听清,问我,我也不告诉他。

放了学,张旭要同学们上他家玩小汽车,也叫了我,说他们家铺了地板砖,小汽车可以满屋子跑。本来我的气还没有消不想去,可经不住丁继先他们拉,再说,那小汽车实在好玩,我也就去了。

我虽然去了,心里还是不高兴。同学们跟在小汽车后面跑啊,笑啊,我默默地站在一边不作声,我想,假如我以后有了好玩的东西,一定要让大家一起玩,不能去伤别人的心。

也许张旭知道自己错了,也许是姐姐要考一中实验班让他佩服,他主动对我说:“赵胜阳,我借支枪给你玩好吗?”说着,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塑料盆。盆里放的全是张旭平日玩的玩具,什么枪啦、激光手电啦、弹弓啦,光枪就有好几支,有长的、短的、金属的、塑料的。张旭让我自己选一支。

开始我不肯要。张旭说:“拿吧,拿吧,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这才选了一支最大的冲锋枪,因为它像真的一样,有一根带子系着,可以挎在脖子上,非常神气。

我们正玩得高兴,姐姐站在外面喊我回家吃饭,说再不去吃饭下午会迟到。

路上,姐姐看到我的枪说:“借别人的东西玩,也不嫌寒碜。”我没理她。

回到家里,妈妈看见我脖子上的枪,唠叨说:“不要借别人的东西玩,弄坏了赔不起。”我把枪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凳子上。

爸爸看见了凳子上的枪,沉着脸说:“去还给人家,少给我惹是非。”我忙把枪放到里屋的床上去了,不让他们看见。

我在心里反抗:真是麻烦,名堂多。自己家没钱给我买玩具,我借别人的玩都不同意。那我玩什么呢?

下午放学时,我因为昨天晚上没有完成家庭作业,被老师留下来补作业。一块儿被留下来的还有郑琨。

值日生要扫地,我们只好搬到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台子上去做。我恨不得三下两下补完,再把今天的作业做完。因为,这几天丁继先爸爸妈妈晚上有事不在家,丁继先天天开了电视,我做完了作业,姐姐就许可我晚上到丁继先家去看电视。

我偶尔抬头看见郑琨坐在乒乓球台子上,他不动手,看着我做。

“你的做完了?”我以为他已经做完了,低着头不在意地问。

“没有。”他懒懒地回答。

“那你干吗还不快点做?”我奇怪他这样沉得住气,以为他是和老师赌气,故意不执行老师的命令,就劝他说,“作业没做,反正不对,老师叫补就老老实实补吧,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没有作业本。”他轻轻地说。

“什么?”我停了下来问他,“你没有作业本?”

他望也不望我,悬在空中的两只脚前后摆动,脸上明显挂着不好意思。

我想起来了,郑琨家比我们家还困难。早几年他爸爸得了癌症去世了,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很小的妹妹,还有一个老是生病的奶奶。他们家承包的田,这几年老是遭水淹,没有收成。这个学期开学,他因为没钱交学杂费不肯来上学。后来,学校免了他的学杂费,他才没有辍学。

我想了想,把手伸进书包,打算把另一个还没有写过的白纸本子给他。反正这个学期快过完了,我有一个就够写了。但我的手伸进去没有拿出来,不是我舍不得,是怕姐姐骂我,姐姐的本子肯定不够写,我给了郑琨,姐姐怎么办?我抬起头,看到郑琨脸上一脸的无可奈何,我就什么也不想,马上把本子从书包里拿了出来,放到郑琨面前。

郑琨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地说:“谢谢你,赵胜阳,你真好。”说完,他跳了下来,和我并排一起伏在乒乓球台子上做作业。

要是平常,我做完作业就会马上回家,刚才郑琨夸我好,我觉得应该等等他,和他一块儿回去。虽然,我和他并不住在一块儿,也不往一个方向走。我呀,就是爱听表扬。

我们的期终考试考完了,姐姐的毕业考试也考完了。我们几个人说,从考试结束到真正放假这中间的几天会没有人管我们,因为这几天老师要看卷子,要给我们写操行评语,不上课。而家里大人以为我们还在学校上课,我们可以痛痛快快玩几天。我交代姐姐,不许她回去告诉大人。张旭甚至答应我们,让我们几个人坐他叔叔的汽车进城,到城里去逛一天,还到一中去看看。一想起这事,我们高兴得连走路都哼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可是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因为田里的稻子熟了,弯下了腰,要请人去收割了。我家那个开口说话就是圣旨的爸爸一清早向我和姐姐下达了命令:“你们两个人去把镰刀找出来,磨一磨,吃了早饭去割禾。你们两个人割,我和你妈妈打禾。”

我顿时掉到冰窟窿里,从头凉到脚。一肚子高兴劲化为乌有。我坐在那儿真不想动,后来害怕爸爸发脾气,才磨磨蹭蹭去找镰刀。

一向听话的乖姐姐也坐在那儿不动。我想起来了,离到县里参加一中实验班的招生考试只剩一个星期了。老师让姐姐这几天到学校去,有老师专门辅导他们几个人。现在,爸爸要姐姐去割禾,她就不能到学校去,她当然着急。要是老师要我去参加一中招生考试,也许爸爸会同意我到学校去复习。因为我是男孩。

爸爸见姐姐不动身,走过来开口就骂:“还不去找镰刀,愣在这里干什么?”

妈妈见爸爸动了气,怕忙拦在前面说:“镰刀在床底下,用不着找,先吃饭,吃了饭她会去割禾的。”

爸爸到地里去试打稻机去了。

妈妈喊我去烧火,她一边做饭一边唠叨:“也怪不得你爸爸,这几年天气不知怎么搞的,夏天雨水这么多,晴天少。不趁这几天天气好把早稻收回来,把晚稻插下去的话,那今年就只能收一季稻子了,要减少一半收成。真要是那样可不得了,我们吃饭都会成问题。所以要赶快收禾。别人家有钱,忙不过来时可以请人,我们家没钱,只好自己上阵……”

我们山区的水田面积都不大,收割机开不进去,只能请人手工收割。

“妈妈,你不知道,”姐姐打断了妈妈的唠叨,委屈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到县里去参加考试,学校派老师这几天辅导我们,你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吃饭是天大的事,没饭吃怎么上学?学校就不用去了,你爸爸不会让你去的。趁早老老实实去割禾,不然,又会惹你爸爸生气。昨天晚上你爸爸还跟我说,中饭都要带到田里去吃,抢时间早点把稻子收回来,怕下雨晒不干。”

吃了早饭,我们全家去收禾。爸爸扛着打稻机,妈妈挑着箩筐,我和姐姐抬着打稻机的滚筒和零件。到了田里,我和姐姐并排割禾,姐姐自己割六蔸,只让我割四蔸。

姐姐闷着头割得飞快,一会儿工夫就甩下我,割到前面去了。不过,她割到前面去了就停下来站在那儿发愣,等到我赶上她了,她才又往前割。

爸爸不时地喊一声“快点割,快点割”,催着我们往前赶。

我和姐姐割倒了一大片,回头一看,爸爸妈妈赶不上我们,就停下来休息。

我朝四周看了看,山坡上到处是人,家家户户都在抢收早稻。有的人家还租来了收割机,机器的速度比人快多了。有的人家人多,干起来也快。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再加上机器的轰鸣声,还真挺热闹的。

我指着那边的一群人说:“还是人家有钱好,你看张旭家租的收割机干活多快,我们俩割一天,收割机不一会儿就干完了,这样的话,他们家十几亩田的稻子,只要一天就可以收完。唉。”

姐姐没有接我的话,愣在那里,她一定是又想起自己不能去学校参加辅导的事。

下午,张老师找到田里来了。她一定是上午在学校没有看见姐姐,这才找到我们家田里来了。

张老师郑重地对爸爸说:“这次我们乡选了赵小艾到县里参加一中的招生考试,我们对她很有信心,她成绩好,而且稳定。希望家长能支持她。”

爸爸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看老师,把脸对着另一边,一只脚踩在打稻机上,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还是妈妈讲点情面,她对张老师说:“孩子学习好,是老师教得好,我们得谢谢老师。既然学校要小艾去参加什么考试,就让她去吧,只是要收完这季稻子才行。”

姐姐开头听妈妈说让她去,脸上露出了笑容。后来妈妈接着说还要过几天,她又急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下,用手上的镰刀使劲去砍禾蔸子。

“那可不行,离考试只有几天时间了。我们早就把名字报上去了。这几天她得到学校来,我们几个老师研究出了一些模拟试题,专门给他们做。她今天下午无论如何要到学校去。”张老师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爸爸这下开口了,说:“我家人手少,这稻子不收回来会烂在田里。我们还靠这稻子吃饭,这可是大事。什么考试,能参加就参加,不能参加就算了。”爸爸真是不讲一点道理。我们这里有句俗话:秀才碰了兵,有理讲不清。大概就是讲张老师碰到了我爸爸。

姐姐一听这话,哭了起来。张老师走过去,拍拍姐姐的肩膀,轻声说:“不要着急,有我们。”

张老师看了看我爸爸和姐姐,对我爸爸说:“你留下赵小艾不就是要她在家里割禾吗?我今天下午喊几个人来帮你把禾割了。你让她走吧。”说完,张老师没和爸爸妈妈告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爸爸不好对老师发气,气鼓鼓地对我们吼道:“看什么,快点割!”

下午,张老师没来,我以为她不过是说说而已。

第二天我们刚吃了早饭,张老师已经带了十几个同学在我们家田里帮我们割禾。

我真高兴!这下好了,姐姐可以去参加考试了。姐姐一定也很高兴,但她不敢笑出来,低着头偷偷乐,不时用眼睛去瞟爸爸,观察爸爸的脸色。

张老师和来的同学一上午把我们家的禾割了三分之二。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张老师带着学生要走。妈妈留他们在我们家吃饭。

张老师不肯在我家吃饭,只说:“下午,你们村的这几个同学还来,把剩下的割完。我就不来了,赵小艾下午也到学校去。”

妈妈这次没有征得爸爸的同意,自作主张同意了。张老师走后,我打趣妈妈:“你留他们吃饭,你买了什么菜,买肉没有?”

妈妈说:“我也知道他们不会在家吃饭,不过,客气还是要讲的。按理应该请他们吃饭。”妈妈深深叹了口气,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因为爸爸瞪着眼望着她。

姐姐到学校复习去了。爸爸和妈妈打禾。我一个人在地坪里晒谷。有时,爸爸挑谷回来,也帮我翻翻谷。

姐姐过意不去,早上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帮我把谷摊开,傍晚又帮我把它们堆起来,盖上塑料布,怕晚上下雨。

干了一天的活,我累得浑身没劲,吃了晚饭,我和爸爸妈妈都睡了,姐姐没有睡,打来一桶水,把双脚浸在水桶里,做老师布置的作业。

天热,我光着上身睡在床上都直淌汗,从床的这边滚到床的那边。

家里只有一台电风扇,本来爸爸在用,妈妈拿过来放在姐姐的旁边。虽然有风,但蚊子多。因为我们山上树多,一到晚上,蚊子就出来骚扰我们,嗡嗡地叫个不停。

妈妈见蚊子实在太多,找出一件冬天穿的长袖衣给姐姐穿上,可以防蚊子咬。但穿这样的衣服肯定热。我透过蚊帐看姐姐,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一脸的沉思,一脸的幸福。我真被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想:姐姐真了不起,真正能吃苦。她将来一定成为一个大科学家。我不行,我没有她这样的毅力,光是这热天气,这蚊子咬,我就受不了。我认为自己是普通人,姐姐是超常的人。

因为妈妈腿脚不方便,所以爸妈踩了几天打稻机,还只打了一多半,而且打下来的谷也还晒在地坪里,没有进仓。这时担心的事发生了,天突然下雨,而且不肯停下来。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爸爸就起来了,一边用锄头把谷堆周围的沟再挖深一点,好让雨水从谷堆上的塑料布上流下来不会形成积水,一边骂骂咧咧发牢骚:“这鬼天气,怎么下个不停?常言说‘夏无三日雨’,今天是第三天了,怎么还下……”

妈妈接着说:“也不知田里那些已经割下来的禾把子怎么样了?已经割下来了,让雨一淋,只怕会发芽。早知道会下雨,就不应该把它们割下来。”

“只怪那背时的张老师,她硬要帮我们割了,又有什么办法?人家的谷都收回来了,只有我们家的还摊在田里。”爸爸的气更大了,鼻子出气都粗了起来。

正要起床做饭的姐姐,听他们这么一说,吓得马上缩了进来,竖起耳朵听爸爸还说什么。

前一天晚上,姐姐告诉我说,张老师今天要带她到县里去,明天参加一中的考试,后天回来。

她要我把书包借给她。她的书包破了。

我的书包也很旧,还是我读一年级时爸爸给我买的,四年了。

一会儿,爸爸在外面喊:“你们快起来,天气晴了。小艾今天不要到学校去,在家里煮饭,帮胜阳晒谷。我和你妈早上就到田里去干活,做一会儿事再回来吃早饭。胜阳,你马上把晒谷坪里的水弄干。”

望着爸爸的背影,姐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在家做事,张老师已经找好了车,约好了8点钟到学校集合,几个同学一块儿到一中去参加考试。她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即想一走了之,又怕爸爸打人。

我见此情景,想帮姐姐的忙,为姐姐说话。但一想,这个犟爸爸会听我的吗?我把姐姐叫到一边,偷偷对她说:“时间来不及了,你不要和爸爸讲,马上就走,饭我来煮。”

“你会煮饭吗?”姐姐不相信我。

“不就是煮饭吗,又没有七大盆八大碗的菜要炒。我平常坐在灶脚下烧火看你们做,看也看会了。”我蛮有把握地吹,我知道我不这么说,姐姐会不放心的。假如她坐在考场上还在担心我不会煮饭,能考好吗?

“那好,我把米淘好,放好水。”姐姐一边说,一边把空心菜洗干净,把辣椒切好放在灶上。

临走,姐姐突然想起忘了问爸爸要伙食费。她想了想说:“算了,他不会给的,讨骂挨。胜阳,我真的走了,张老师讲好在公路上等我的,再不去,她会着急的。”

姐姐要走了,我从灶脚下爬了起来看她,这是去一中参加考试的优秀学生吗?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头也没梳,刚才去抱柴,身上还沾着一些草屑。这样子也不太好看了。我们这儿的人进趟城不容易,别人进城都要打扮打扮,而姐姐进城连洗个脸的时间都没有。我走了过去,摘下姐姐身上的几根草屑,要姐姐洗了个脸再走。

这是我第一次做饭。饭倒容易煮,姐姐已经把米淘好,水也放好了,我只坐在灶脚下烧火就是了。锅里水开了,再往灶里塞一把柴,就不必理它了,灶里的余火会把饭焖熟的。炒菜麻烦,灶上要炒菜,灶下要烧火,两头忙。灶台高,我够不着,只好搬个小凳子垫在下面,站在凳子上炒。这样又不大好使劲。结果,我顾了灶里的火,又来不及翻动锅里的菜,辣椒炒煳了,空心菜放了两次盐,咸得开不得口。

当我手忙脚乱把饭菜端上桌,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端起碗埋头就吃,没发现菜煳了,也没有挑剔菜做咸了,我这才松了口气。好在我爸爸不爱讲话,要不,他一开口准会说一些我不爱听的。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他们怎么不问姐姐到哪儿去了?看来,其实爸爸是知道姐姐要去参加考试。这个“坏爸爸”。现在,姐姐没得到他的允许,还不是走了。这事给了我启示:以后,只要事情的道理在我们这一边,爸爸同意更好,不同意也没有必要一定要爸爸同意。

姐姐从县里回来的那天晚上,她班上的一些同学来问她考试的事。

丁继先、王皓、张旭他们也来了。

要是别人到一中参加了考试,一定会在人前不断炫耀,让人羡慕。但从姐姐的口里讲出来,一点也不精彩。姐姐说那天一到他们就和张老师一块儿去报名,伙食费是张老师帮她交的。第二天就去参加考试,考完了就和老师同学一块儿回来了。

我们听得特没劲,没有味。进一趟城,连一中里面是什么样子也没去看一下。要是我,一定向老师要求,哪怕只去看一眼,回来也有能吹的,因为大家都没有去过一中。

因为姐姐谈不出什么新鲜事,张旭他们说:“还是看电视去吧。”大家很失望,都走了。

姐姐回来后,就天天和我一块儿晒谷。

张旭、丁继先他们家的禾早收了,谷也晒干了,进了仓,晚稻也插下去了。他们天天在外边疯玩。

我很恼火。我们家的谷还在晒,左边黄灿灿的是大雨前收的,爸爸说这边的谷做口粮。右边的是大雨后收的,禾把子被雨淋坏了,虽然没有发芽,但谷壳有点黑,爸爸说晒干后做猪饲料,让我们晒的时候不要混到一起去了。

每当妈妈说起我们家的谷被雨淋坏了的时候,姐姐的表情就不自然,低下头做事,或者走开,好像这全是她的错。我要是姐姐就不这样想,全割下来了本身是好事,被雨淋坏了是因为爸爸妈妈速度太慢,突然下雨。不过,大人总喜欢把错误往小孩身上推。

晚稻一定要在立秋前插下去,我家因为下雨耽误了几天,人手又少,立秋两天后我们才开始插。丁继先、王皓家的田已经插了,就来帮我。妈妈扯秧,爸爸担秧,我们四个人插。我和丁继先、王皓插得快,而且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十分快乐。爸爸布满阴云的脸上,也难得地现出了一片晴空,让人看着不难受。

我们正争着往前插,想把别人甩在后面,没看见张老师又来了。她在我们后面喊:“你们家怎么还在插田?”

爸爸一见她来了,担起秧架子就走,既不回答她的话,也不理她。

张老师也不计较。

我们爬上岸围住张老师。张老师高兴地对姐姐说:“赵小艾,我们早说过了,你能行的。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们乡只有你考上了。”说着把手里的通知书递给姐姐。

姐姐想在衣上擦干净手再去接通知书,我一把抢了过来,和丁继先、王皓先看。通知书上凸出来的“录取通知书”几个红色大字特别显眼,下面盖了一中的大红印章。我们几个人传来传去,非常小心,生怕掉到水里弄湿了,弄脏了,这可是姐姐的宝贝。

张老师又拿出一个信封,说:“这里面是一百块钱奖金,是学校奖给你的,你收好。”

姐姐恭敬地双手接过钱。妈妈在那边看见老师来了,也赶了过来。姐姐把钱递给妈妈。

妈妈说:“你自己收好吧,留着做学杂费。”

姐姐不敢留下,眼睛望着远处的爸爸的背影,把钱往妈妈面前送。

妈妈说:“你收好吧。要是交给你爸爸,手一撒就花光了。下个学期你到一中去上学,那儿的老师我们一个都不认识,到时候没有学杂费,帮忙的人都没有。现在只当学校没奖励你,不告诉你爸爸。”

姐姐这才敢把钱收起来。可又没地方放,她那件破衣连个口袋都没有。我帮姐姐把钱和录取通知书包在一起,自告奋勇帮她送回去。

张老师又说,她昨天到县里去拿通知书,一中的老师要她问一问我姐姐,是准备读寄宿,还是住到亲戚家去,这么远走读是不行的。

我姐姐说:这个问题她还没有和家里说,不知道爸爸会怎样安排。读寄宿肯定不可能,伙食费谁交?家里没有这笔钱。

下午,姐姐班上的几个女同学听说她考上了一中,来看录取通知书。一看我们家的晚稻还没插完,就跳下田来帮忙。这么多人插了一个下午,到傍晚的时候,把剩下的一点全插完了。

田里的活忙完了,爸爸妈妈又开始忙地里的活。给棉花松土、整枝、杀虫。这些活,我和姐姐全干不了。去松土吧,我们没有锄头高;去打懒枝吧,爸爸又怕我们把会结棉桃的主枝给打下来了。那些农药,妈妈说什么也不让我们沾,她不放心,怕我们中毒。

姐姐小学毕业了,老师没给他们布置暑假作业。她又还没到一中报到,也没有初中的作业。要是我有这样好的机会,就痛痛快快玩一个暑假,那多好。可是姐姐把小学的书全找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实在没东西看了,她就看字典。我想起都没味,她却说:“不看不知道,以为自己读了六年书,认识不少字了。看了字典才知道,中国的字那么多,我认识的只有一点点,也许我这一辈子也学不完。”她还越看越来劲了,有时看到很晚。

天气又闷又热,晚上还有蚊子咬人。在农村,过了“双抢”老停电。没有电,电视机就成了摆设,它不出影子,我们只能望着它干着急。晚上,我们几个人只好把凉床搬出来,一边乘凉一边天南海北摆龙门阵。

自从姐姐拿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晚上常有同学来我们家玩,看她的录取通知书。

每到这时候,妈妈总是很高兴,进进出出,找一些瓜果招待姐姐的同学。

爸爸看见了,骂妈妈瞎起哄,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女儿将来要嫁出去的,是人家的人。

妈妈反驳说:“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自己的女儿就是走到天边也是自己的女儿。”

我非常同意妈妈给爸爸下的结论,什么年代了,爸爸还重男轻女。也不知姐姐看出这一点没有。不过,我都看出来了,聪明的姐姐怎么会没看出来。她一定也感觉到了,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独自一个人伤心,不说出来罢了。

我们闲聊时,丁继先的话最多。

“小艾姐姐,你真了不起,真聪明。我们的脑袋里装的一定是石头,又硬又重。你的脑袋里装的一定是计算机,反应特快。不然,你怎么能考上一中,还考了全县第一。”丁继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是全县第一,是全乡第一。”姐姐认真纠正他。

“不管是全县还是全乡,反正了不起。要是我,连小组第一都拿不到。”丁继先说。

“那倒也是,考了小组第一,还要考全班第一,考全校第一,然后才是全乡第一。我的妈呀,我想想都害怕,这得过多少关,斩多少将?”张旭夸张地说。

“小艾姐姐,你长大了当科学家吗?”丁继先问。

姐姐半天没有作声,见大家在等她回答,这才说:“我长大了也许不当科学家,因为科学家没有钱。我长大了想当女老板,挣好多好多的钱。”

姐姐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喜欢姐姐这副“贪财”的样子,我呵斥她道:“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等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还清我欠老师的学杂费。我读了六年书,十二个学期,没有一个学期是交清了学杂费的。不是这个老师帮我出,就是那个老师帮我出。有时没人出,拖到了期末,干脆就没交。我们的老师也不是很有钱,我亲眼看见张老师为钱和她爱人吵架,而她刚刚垫钱替我交了学杂费。你们家里有钱,不知道欠别人钱的滋味。当你欠了别人钱的时候,这个人站在你面前,你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看人家。”姐姐语气沉重地说。

“那也不要那么多的钱呀。”丁继先说,“你也只欠了六年的学杂费。”他还是想说服我姐姐,让她当科学家,不要浪费了人才。在我们的眼里,世界上最有本领的人是科学家,姐姐是当科学家的苗子,当老板可惜了。

“不,我要当老板,要挣好多钱有其他用。我要盖一所很大很大的女子学校,专门收女学生,不用她们交学杂费,交伙食费,也不用她们干活,只让她们在里面安心学习,等她们长大了,学了很多知识了,就让她们出来工作。”这是姐姐的梦想,可能藏在心里好久了。

“你的学校能办这么大吗?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女孩子?你的想法也许做不到。”张旭听说只收女学生,不收他们男的,非常不满,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姐姐一下就被他击败了,哑口无言。她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没法回答。

“那你长大了干什么?”丁继先问张旭。

“我长大了跟我叔叔学开车,也跑运输。我不像他们一样,老在家门口转,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帮人家运东西。今天去北京,明天去深圳,后天去云南。我一边运货一边玩,走到哪,玩到哪。把全中国跑遍。”张旭的想法肯定不是刚想出来的,我认为挺有意思。

“这倒是个好主意。”丁继先赞赏地说,“我就去给你当助手,少给点工钱也不要紧,只要好玩。”

他们走后,我睡在凉床上想:姐姐今天的回答真出人意料,干吗要当女老板,我不喜欢有个财迷姐姐。那我自己长大了干什么呢?想了好久,也没定下来,后来就睡着了,妈妈是怎么把我弄到床上去的我也不知道。肯定费了好大劲。

那天,城里来了两个老师,是一个私立中学的。他们是为姐姐来的,让我去把爸爸妈妈找回来,和大人商量录取姐姐到他们私立学校去读书的事。

听说城里来了老师,一下来了好多人看热闹,把我们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两个老师兴致勃勃而来,扫兴而归。任凭这两个老师把私立学校夸上了天,爸爸也没让姐姐到私立学校去读书。虽然来的老师答应姐姐的学杂费全免,但爸爸拿不出伙食费,家里的活也没人干。不过爸爸话不是这么说的,他堂而皇之地说:“国家办的学校一样能出人才,何必去读私立学校。孩子还小,生活上不能照顾自己,反而让老师操心,我们过意不去,我们也不放心。”

其中一个老师说:“她到一中去读,也只能寄宿。”

爸爸说:“谁说她要去一中读书,我们乡里就有中学,离家不远,可以早出晚归。”

丁继先一听我爸爸说不让姐姐去一中读书,就偷偷问姐姐:“不去一中读书了?”

姐姐早就有心理准备,她说无所谓,不去也不觉得遗憾,在城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让她去还有点害怕。其实她这是找理由安慰自己。

丁继先说:“要是我,我就在家里闹,一定要去,考上了不让去,那才叫冤。”

我没有说话,不过,我认为我那死脑筋爸爸说的这句话还是有道理:“乡下的学校也一样能出人才。”条件好不一定就成绩好,条件不好,只要自己努力,也能获得好成绩。

其实我很自私,我不希望姐姐去城里读书,她走了,我在家里还有什么味,犯了错误谁替我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