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荣辱(十八)
叶知秋常会想起唐梦云那夜在“劳燕亭”说的那番话,分明是在拒绝自己。可是,唐梦云总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叶知秋快将唐梦云忘记的时候,唐梦云又出现了。
这天傍晚,叶知秋正在酒席上应酬,突然接到唐梦云的电话,声音虚弱地问:“知秋,你在哪里?如果方便,你到市中心医院急诊室来一下。”
叶知秋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立即找了个借口离席,火急火燎来到市中心医院。进了急诊室,看到唐梦云包扎着手臂在输液,一问,才知道她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撞倒,手臂划伤,肇事的摩托车主却趁乱溜走了。
叶知秋心疼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得重吗?”
唐梦云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声音飘飘的:“拍了X光片,医生说粉碎性骨折,要动手术。听说要把裂了的碎骨头取出来,打钢板矫正,等骨头合缝了,再把钢板取出来。”
叶知秋低声说:“梦云,你手臂受了伤,却疼在我的心里。”
梦云虚弱地说:“我本不想麻烦你。可是医生说动手术一定要亲属签字,我在宏东没有亲人,想来想去,只好麻烦你了。”
当晚就得动手术,一个医生走过来问:“你是唐梦云的丈夫?提醒你一下,她是左手臂粉碎性骨折,手术后可能会留后遗症,你要有心理准备。”说完,指着一页纸要叶知秋在空白处签名,叶知秋点头,签了名字。
医院立即安排手术。叶知秋在手术室外守着,虽说知道并无大碍,但是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差不多两个小时,好不容易等手术动完,才看见到唐梦云脸色苍白躺在手术车上被推出来。
主治医生告诉叶知秋:“手术很成功,病人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回家静养三个月就行了。这三个月内,手不能用劲,不能搞饭菜做家务,你做丈夫的要好好表现。”
叶知秋点头,对梦云说:“你安心住院,等伤情稳定出院了,再请个人照顾你。”
唐梦云不说话,把头扭过去,悄悄流泪。
这段时间,叶知秋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陪梦云聊天儿、散步,俩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过了一个星期,唐梦云可以出院了。叶知秋开车送她回办事处,问:“你一个人养伤行不行?要不要告诉你家里,让父母亲过来陪你一段时间?”
唐梦云摇摇头,说:“我不想让老人担心,再说他们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来了反而添乱。”
叶知秋说:“那到家政公司请个人来照顾你吧?”
唐梦云仍然摇头,说:“我没有那么娇气。我左手打着石膏,右手还能动呀。办事处有人搞饭搞菜,我叫人把饭菜送到房间来就行了,卫生可以请办事处的保洁阿姨打扫。再说,家里来个陌生人,我不习惯。”
叶知秋拗不过她,叮嘱她安心静养。
唐梦云在办事处的11楼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一个人住。叶知秋隔三岔五地去看她,有时带点水果,有时给她带几本书。
刚开始,唐梦云不准叶知秋来。随着叶知秋来的次数多了,她就不像原来那般抗拒,心里话也愿对叶知秋说。叶知秋像着了魔,觉得她一颦一笑都那么迷人。
在叶知秋的精心照料下,梦云的手臂恢复得好,已经不用打石膏了,只等骨头彻底愈合后再取钢板。叶知秋无意中看到梦云的身份证,知道她生肖属兔,再过两天就要过生日。
生日那天,叶知秋打电话给梦云,说:“你在家里关了这么久,该出来放放风了。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西餐厅。”
梦云声音懒懒的,说:“今天不想出门,我在家里随便吃点。”
叶知秋也不勉强,提前下班到梦云家里,见梦云的神情落寞,便故意逗她说:“我今天运气好,捡了件东西,你猜是什么?”
唐梦云说:“别卖关子了,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叶知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递给梦云说:“祝你生日快乐!”
唐梦云打开首饰盒,原来是一条金项链配了个福兔吊坠,有些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叶知秋笑而不语,帮她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梦云粉颈低垂,叶知秋忍不住轻轻吻了吻。
唐梦云回过头,双眼噙着泪珠,紧紧抱住叶知秋,喃喃地说:“知秋,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你知道,我心里藏着你,我想永远把你关在心里。可有时候,我又好怕,怕把你从心里放出来后,我无法抵抗,会一败涂地。”
叶知秋不让她再说下去,柔声说:“梦云,你想得太多。我们在一起,就要好好珍惜。你不知道,你不理我时,我心里有多难过。”
唐梦云梦呓般说:“我们是前世的冤家吗?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总觉得我们俩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似的,见了你总有恍恍惚惚的感觉,怎么看都那么顺眼,那么欢喜。不在一起,好想好想,在一起,又总要闹得不开心。也许,我心里害怕,总怕失去你。有些事情刚开始就知道结局。知道没有结果,又何必开始?”
叶知秋说:“我俩一定上辈子就认识。佛经上说过,绝大多数人转世后都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但前世与自己非常亲密的人在今世见到,就会觉得很亲切、很投缘。上辈子,我和你关系肯定不一般,说不定还是夫妻呢。”
唐梦云睁大了眼睛,问:“是真的吗?难怪我见到你第一眼,就像在哪里见过,却总想不起来。”
叶知秋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国外有科学家专门研究这一现象,有极少数人转世后仍能记得前世的事情。印度有个女孩儿十多岁时淹死在河里,后来转世出生在五百公里之外的一个村庄,她按照记忆找到了她前世的家和父亲母亲,并找到了她藏在梳妆台抽屉里的一把梳子。”
唐梦云有些惊讶,说:“没有这么神奇吧?”
叶知秋是从《国家地理》纪录片里看到的,笑着说:“反正有些事情按常理解释不通,但总会发生,可能就是命运。就像我和你,原来并不认识,命运安排我们认识。”
唐梦云嗔怪道:“看你,还找到理论依据了?命运都成了借口了。”
叶知秋轻轻搂住她,刮了刮她的鼻尖,说:“‘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就算是劫,我也愿意。”
唐梦云挣脱知秋,说:“知秋,你别这样。谢谢你的礼物,你回去吧。”说完就把他往门口推。
叶知秋纵有万般不舍,也不愿勉强梦云。进了电梯,他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转眼元旦到了。
叶知秋闲在家里没事,也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独自在书房里练了会儿毛笔字,心里挂念着唐梦云,忍不住发了一条信息给唐梦云:好久不见,今天有空儿见面吗?
自从唐梦云手臂伤好后,俩人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面了。叶知秋给梦云打过几次电话,她不是在外地出差,就是没有时间。过了几分钟,梦云回复信息,就两个字:好的。
叶知秋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找了个借口出门。元旦有三天假,大街上的人明显比平常多,叶知秋想为梦云买件礼物,不知不觉就到了万达商场。
万达商场是宏东最高档的购物场所。因为里面的东西贵,除了节假日平常顾客很少,大部分时间售货员比顾客还多。叶知秋平常很少逛商场,偶尔陪李晓蕾逛逛。
不知道买啥送梦云,叶知秋心想女人都爱漂亮,送件衣服给她吧。可是在三楼的女装部转悠了一圈,才发现既不知道梦云穿衣的尺码,又不知道她喜欢哪个品牌,一下子犯了难。
叶知秋坐手扶电梯下楼,看到一楼是女包专柜,干脆挑了个“香奈儿”的手提包,又挑了瓶“香奈儿”香水,叫售货员包好。
叶知秋把车停在办事处附近,走路去了梦云家。一路上,他小心地张望,生怕碰见熟人。到了门口,一按门铃,梦云围着厨裙来开门,厨房里传来阵阵菜香。
叶知秋把礼物递给梦云,说:“元旦快乐,天天顺心!”
梦云接过,说:“来吃便饭不用带礼物,显得这么生分。”她给叶知秋沏了杯红茶,正说着话,突然“哎呀”一声,往厨房跑,原来她熬了小米粥,忘记关火。
吃过饭,叶知秋要求洗碗,唐梦云由他,坐在沙发上拆了知秋送的礼物,欢喜得不得了。
叶知秋洗完碗,坐到沙发上,忽然看到梦云眼睛红红的,隐隐有泪光闪烁。叶知秋刚要问,梦云忽然说:“知秋,以后不要买这么贵的东西,你有这份心,我就非常满足了。”
叶知秋说:“我不知道买什么东西给你,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只要你高兴,我这颗心都可以给你。”
梦云说:“这么久没见到你,我就在心里想,你把我忘记了,我也要忘记你。可是,见了你,我又改了主意,想要和你在一起。”
叶知秋柔声道:“傻姑娘,现在,我俩不是就在一起吗?”他喜欢喊梦云“傻姑娘”,梦云听了总会露出孩子般的笑靥。
梦云忽然幽幽地说:“知秋,我眼旁有一颗泪痣,听别人说,有泪痣的人,命都不好。”
叶知秋在灯下细看,果然看到她左眼角隐隐有一小粒褐色浅痣,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叶知秋便安慰道:“你这是颗美人痣,我觉得好看,怎么都瞧着顺眼。这是颗暗痣,别人看不出来,要真心喜欢你的人才看得到。”
梦云话语感伤,叹了口气,说:“看来我伤心都只能暗地里伤心了。”
叶知秋一时嘴拙,暗骂自己不会说话。
梦云用牙齿轻轻咬着指甲,继续说:“传说女人有泪痣是因为上辈子死的时候,情人哭泣的泪水滴落在脸上形成的印记,作为再世重逢时的记号。有泪痣的女人,一旦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一辈子不分开。”
叶知秋看着梦云痴痴的样子,强笑道:“你呀,典型的文艺女青年。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梦云不再言语,用力握着知秋的手,好像生怕他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梦云说:“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年到了。今晚的月色这么好,到小区附近的江边去散散步吧。”
叶知秋不忍拂她的意,便点头答应,要她多穿些衣服,晚上江边风大。
景江办事处离宏江不远。宏江两岸修了风光带,灯光闪烁,倒映在江面更显光怪陆离。已经入冬,晚上在江边散步、锻炼的人不多,但叶知秋仍怕撞上熟人,便拉着梦云的手走进了江边的树林。
月亮升了起来,冬夜的月光格外寒冷,照得林子里一片光亮。叶知秋牵着梦云的手,看到她的脸庞在月光下蒙着一层光晕,眼眸亮而清澈,直透心腑。叶知秋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知秋,不知道咱们还能在一起多久。真想让你带我到没有人认识咱俩的地方去,哪怕是海角天涯。”今晚不知何故,梦云总有淡淡忧郁,话语幽幽。
叶知秋不想让这种情绪影响此刻的美好,便说:“在一起多久?让我想想,对了,天长地久。”
梦云人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目光变得迷离。
半晌,梦云说:“知秋,我俩今生今世不会真正在一起,我怕自己陷得太深。好怕,好怕。”
或许新年到来,让人感到时光流逝,梦云今晚总是提起这个话题。叶知秋知道她说真正在一起的意思,这个话题就像横亘在他俩之间的一道鸿沟,永远都无法跨越。
叶知秋心底不愿意放弃目前安稳的境况,亦割舍不下李晓蕾和亮亮。然而,对梦云的怜惜与爱意是那样地浓烈,这份感情总会让他时不时有放弃一切,为爱痴狂的冲动。这种爱不是年轻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而是像喝了一杯好酒之后,从体内慢慢向外荡漾的酣畅感觉。他甚至想为了梦云净身出户,与梦云厮守终生。有个知名企业家就在微博上宣布,放弃一切,与情人私奔。尽管企业家最终还是回归家庭,回到现实生活的轨道,可是那一刹那间绝别过往的勇气,还是令叶知秋感叹过一阵儿。
叶知秋和唐梦云在一起时,总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话题。俩人都知道这是没有答案的话题。但是,今晚梦云似乎想找到答案。
叶知秋故作淡定地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吗?你不要想那么多,想那么远。”
梦云喃喃地说:“知秋,你叫我怎么不去想?”
夜渐渐深了,叶知秋牵着梦云的手走出树林。梦云看了看手表,快12点了,便说:“你回去吧,太晚了。”
梦云不说走,叶知秋心里暗暗着急,怕回去晚了李晓蕾不高兴。梦云这么一说,叶知秋反倒不能急了,特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坚持送梦云回家。
一路上,俩人手紧紧握着,不再言语。
目送梦云上了楼,叶知秋急忙小步快跑出小区,开车往家赶。到家已经12点30分了,李晓蕾还没睡,坐在卧室床头看电视。
叶知秋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晓蕾关了电视,说:“你不回来,我睡不踏实。”
“今天和同事打了会儿麻将,手气还不错,赢了两千多。”叶知秋心虚,边说边从皮包里拿了两千块钱递给李晓蕾,说:“你拿着,逛商场时买件新衣服。”
李晓蕾接过钱,似乎心情好了些,说:“你现在倒会哄老婆了。亮亮想学画画儿,我找了家培训班,这钱给亮亮交学费吧。”
元旦过后,一晃春节就到。叶知秋要回嘉林县陪父母过年。临走前,他打电话给梦云,梦云说准备去海南过年。叶知秋问她为什么不回南岭市陪陪父母,梦云幽幽地说:“一回去,父母总会唠叨让我重新成家。我这么大年龄了还单身一人,让他们很没面子,结果总会闹得不欢而散。别人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是每逢佳节怕见亲。”
叶知秋劝道:“你去海南散散心也好,那里过年挺热闹。”
梦云淡淡地说:“你又不能陪我,过不过年就那么回事。我自己一个人过年,倒落个清净。”
知道她心里难受,叶知秋想好的安慰话就说不出口。
春节无事,叶知秋走亲访友,从东家吃喝到西家,倒也潇洒快活。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团圆饭,叶知秋陪老父亲喝了几杯酒。老父亲喝了酒后,一脸严肃地对他说:“知秋崽啊,你是咱村唯一在省政府当干部的人,给爸挣了面子,乡亲们都羡慕我有个好儿子。当官就要为老百姓办事。咱村里到镇上那条烂泥路3年多都没修好,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乡亲们要我叫你想办法,托关系找点钱来,把村里这条路修好。你给乡亲们办实事,爸脸上有光。”
叶知秋笑了,说:“爸说得对,咱村里这条路的确要修好。可是我不管人也不管钱,过了年,托人想想办法吧。你先别回乡亲们的话,等稍微有点眉目再说。”
夜里12点,守岁的鞭炮炸响,远远近近的烟火如花朵似的在天空绽放。叶知秋手机拜年的短信、微信提示音响个不停,他仔细一条条翻看,没有唐梦云发来的信息。他早给梦云发了祝福的微信,等了一晚都没有收到回复,不禁怅然。
给父母亲发了守岁红包,给亮亮发了压岁钱,叶知秋洗漱完准备睡觉。躺到床上却辗转睡不着,这时手机显示有新的微信,他立马拿起手机查看,是梦云新发了朋友圈,是一首诗——《流年》:
我是疲惫堆成的玩具,
轻轻地,你抽去我那根最脆弱的神经。
“哗——”我散了一地,
在你轻轻的温柔里。
你的眼睛如蓝色玻璃,
映着夜的神秘。
误入丛林,我中了箭
——一箭美丽又凄怆的伤心。
微信还配了一张图:一只倒了红酒的高脚杯独自摆桌上。
叶知秋心头一软,在心里喊道:“梦云、梦云,你何苦这样折磨我、折磨自己?”
叶知秋起身去卫生间,悄悄拨通梦云的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叶知秋又拨了一次,仍是通了没接,他知道梦云故意不接,只得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唐梦云回信息过来:“祝福新的一年,一切困难都能举重若轻,每次孤独都能与你共鸣,迷途皆有明灯,飘摇可逢贵人,所遇皆良善,所行皆有义,怒马鲜衣,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叶知秋看了几遍,才将信息删掉,回卧室睡觉。
一上班,叶知秋就找到省财政厅厅长钱有为。叶知秋与钱有为早认识。叶知秋原来不喜欢钱有为,觉得他做事张扬,江湖习气重,但接触多了,发现他人虽然张狂,可干事有底气,做人讲感情,能够做朋友。
叶知秋说:“钱厅长,我老家村里有条路,烂得不像话,下雨天越野车都开不进去,修了几年都没有修好。村里人把我老父亲搬出来,想找关系把路修好。我找了市、县交通局,答复说这条路没有纳入建设规划,要村里自行筹措资金解决。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钱有为详细问了情况,直截了当地说:“农村公路‘村村通’是新农村建设的基础工程,肯定要支持。你要村里打个报告到县财政局,我到时打个招呼。”
叶知秋没想到钱有为答应得这么爽快,说:“钱厅长,太感谢您了!我要村里马上打报告给县财政局。现在修乡村公路一般路面宽度不小于3.5米,水泥板厚度不小于18厘米。村里初步估算一下,修一条5米宽的水泥路造价每公里20万左右,从我们村到镇,10多公里,需要200多万。”
钱有为满口答应,客气地送叶知秋出门,握手而别。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叶知秋很高兴。为了村里修这条路,叶知秋厚着脸皮找了几次县、市交通局的领导,人家热情倒是热情,就是不解决实际问题。
如今财政系统实行垂直管理,省直管到县。钱有为打了招呼,县里按程序报项目上来,省财政200万元专款直接“戴帽”拨了下去。村里修路的资金迎刃而解。叶知秋打电话给当村主任的堂弟叶知福,告诉他200万元的修路款已经拨到县财政的账户上。
叶知秋反复叮嘱堂弟,这笔钱一定要用好,村里路修好后剩余的钱,把村小学修缮一下。怕村里乱用这笔钱,叶知秋还丢了句狠话:如果这200万元钱没用到实处,村里有什么事再也不管了。
转眼到了4月,春暖花开。省政府大院里的树又发了新芽,满眼新绿惹人爱怜。浩荡春风里,容易思乡思故人。老父亲打电话来,叫叶知秋清明节回家看看。他答应了,父亲、母亲年岁已高,又不愿意进城住,如今见一面算一面了。
清明节正逢双休日,叶知秋开车带着李晓蕾、亮亮回了趟老家。如今嘉林县通了高速公路,从省城开车只要三个多小时,沿途青山绿水,一路顺畅。
进了县城,车子穿过繁华热闹的集镇往乡下开去。开了会儿,车子拐进了一条乡村公路,新修的五米宽的水泥路面格外亮眼。看到这路修得还不错,叶知秋心情愈发好起来。
水泥路一直修到村口,老父亲老母亲大早就在村口的大樟树上等候。车子刚停稳,亮亮就打开车门,扑到爷爷奶奶怀里,亲热地喊个不停。老母亲把亮亮搂在怀里,喜爱得不行。叶知秋看到堂弟知福和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旁,便上前打招呼。知福介绍说:“知秋,这是咱村的村支书,叶知涯。住在村西头三组,按族谱算起来,是咱们堂弟。”
叶知涯30岁出头,显得灵活精干,不像其他村干部般拘谨,主动握手,说:“知秋哥,知道您回来,我向乡里领导报告了,待会儿乡长、书记都会过来看您。”
叶知秋没想到回来扫个墓,搞得动静这么大,觉得叶知涯有点小题大做,心里不悦。叶知秋边走边问:“这条路修得蛮快嘛!路的质量没问题吧?”
叶知涯说:“路的质量您放心。现在有钱就好办事,修路打地基铺水泥都是机械化,快得很。知秋哥,乡亲们都感谢您,是您争取来资金,才修好了这条马路。”
叶知秋笑着说:“我有什么能耐,还不是求人帮忙。”
叶知涯陪着他往家里走,说:“知秋哥,您不知道现在下面办事的难处,您争取到的专项资金,我们求爹爹告奶奶,乡财政才拨了些到村里。现在还有50万元在乡财政所户头上,乡里找借口拖着不拨。”
叶知秋没想到争取的专项资金会被截留,仔细一问才知道现在乡镇财政对资金都是统筹安排,没有关系或关系不硬,有时就会拖着不拨,或者截留另作他用。叶知秋有些生气,说:“这种‘戴帽’资金,专款专用,乡里怎么能这么瞎搞!”
叶知涯无奈地说:“知秋哥,待会儿见到乡长、书记你给说说,我想把那剩下的钱弄回来,将村小学教室整修一下,另外添置些课桌椅。”
叶知秋明白,知涯、知福是有意通知乡里的领导,让他们瞧瞧咱村上头有人。他俩身处最基层,却懂得这些场面上的应酬。
亮亮是城里伢子,乡间的小鸡、小狗,甚至牛栏里的牛、猪圈里的猪,都让他感到新鲜。坐了一会儿,喝了会儿茶,老父亲准备好扫墓用的香烛、供品和鞭炮,领着一家人去祖坟祭祀。
叶知福把东西放进箩筐里,用扁担挑着走在前面,叶知秋搀扶着父亲,李晓蕾拉着亮亮,叶知涯跟在后面,一行人往祖山里去。
祖山就在屋后,走十来分钟就到了。今年清明节没有下雨,倒是出了太阳,春天的山野、田间开满野花,空气清新,走在田埂上全身暖洋洋的。路过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李晓蕾拿着手机拍照。
叶知秋想起小时候经常光着脚在田埂上跑来跑去,那会儿多么快活。他告诉亮亮:“有位作家说过,没有踩过泥土的童年不是真正的童年。你到乡里陪爷爷奶奶住一个月,童年会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亮亮一本正经地说:“我读小学了,已经没有童年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祖山里炮火喧天,族里的亲戚正在挂青。嘉林县清明节挂青扫墓有一种风俗,就是先祭祀祖宗,再祭悼自家长眠于此的亲人,最后到故去的宗亲族人坟头祭拜。大人们祭拜时,没有太多的悲伤,倒是喜笑颜开,相互开着玩笑,孩子们则在坟山上跑来跑去,嬉戏玩耍。
叶知秋笑着和认识不认识的乡亲们打招呼、拉家常。乡亲们对他格外热情,夸他没有忘本,给村里办了好事,不像有的人当了官眼睛就长到额头上。
老父亲到自己父亲的坟头,点上香烛,摆上供品,嘴里念念有词,说些要祖宗保佑子孙后代福寿延绵的话。好不容易说完,他颤颤巍巍地作起揖来,叶知秋怕他闪了腰,搀扶着他。李晓蕾带着亮亮给老爷爷磕了三个响头。这边磕头,那边叶知福、叶知涯“哔哔啪啪”地放起鞭炮来。
烟雾缭绕里,远远近近的山头依次响起祭祀先贤故人的鞭炮声。阳光下,孩子们喧哗嬉闹,大人们在给坟头清理杂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自由、轻松、快乐的氛围。清明节除了传统意义上的哀思,反而更像节日的聚会。很多平常不在一起、有着或近或远血缘关系的人们借着这个机会聚在一起。叶知秋是从这个村庄走出去的,觉得自己的根和灵魂永远都在这里。一个人无论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拥有怎样的财富与权势,如果精神没有寄托、灵魂没有归宿,始终会飘浮在这个世界上,始终不会有安全感。
看着远山和天空的云朵,叶知秋冒出来许多感悟。
扫了墓,挂完青,村里人都陆续到村头的祠堂里吃“会酒”。清明吃“会酒”是乡里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风俗,每年清明节祭祖扫墓后,同宗氏的家族会统一安排酒席,众亲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钱由每家每户按人头交齐,几十元、一两百元不等。
老父亲在家族里德高望重,乡亲们非常敬重他,每年的清明节挂青、吃“会酒”,都由他来主持。开席前,老人颤巍巍地举着一小杯米酒,高声说:“今年清明节大家都回来扫墓祭祖,有从广东、深圳、上海回来的,有从省里市里回来的,说明大家心里有祖宗、有父母,没有忘本。大家回乡祭拜祖宗,祖宗也会保佑大家兴旺发达。今年村里的路修好了,是个大喜事,大家能够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要感谢党的政策好,感谢政府的关心!我们高高兴兴呷餐饭!”
说话间,叶知涯领着两个人过来,高个子是乡党委的蒋书记,矮个子是刘乡长。蒋书记紧握着叶知秋的手,说:“叶处长,您好!我们本想请你到乡里去视察一下,知涯说你时间紧,我们不敢打扰,特意赶过来看看您。”
叶知秋客气一番,免不了表扬几句,说道路整洁、集市热闹之类。蒋书记、刘乡长很受鼓舞。叶知秋邀请他俩入席。今年的“清明会酒”因为有叶知秋和乡里的领导参加,菜格外丰盛,每桌还上了一瓶白酒。
席间,叶知秋当着蒋、刘俩人的面给县委书记马跃进打电话。马跃进听说叶知秋回来了,立即说要赶过来,见上一面。叶知秋说和蒋书记、刘乡长在一起,自己已经准备返回,以后到省里再聚。
叶知秋电话一挂断,蒋书记的手机响了起来,马跃进打电话来,要蒋、刘俩人陪好叶处长,问问叶处长还有什么具体要求和指示。
县委书记对叶知秋都如此恭敬,蒋、刘俩人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叶处长的分量。
过了几天,叶知福打电话给叶知秋,说乡财政截留的50万元已经拨到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