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荣辱（十七）

古力志到景江市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不久，就被破格提拔为副市长。叶知秋与他时不时通个电话，有机会总要小聚一下，关系比原来在办公厅时更紧密。

全省推进新型工业化会议期间，古力说要来拜访叶知秋。约好的时间刚到，办公室门外便响起古力志爽朗的笑声，叶知秋闻声站到门口迎接。

古力志带着一个小伙子进来。寒暄片刻，古力志对小伙子说：“小马，你到隔壁办公室坐一下，我和叶处长说几句话。”

小马连忙将手里一个公文袋放在叶知秋办公桌墙角，恭敬地说：“叶处长，古市长给您带了两条烟。”说完转身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叶知秋心想这个小马蛮灵泛——用文件袋装着烟，放在靠墙的方向，别人进来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以为是一袋材料。

古力志喝了口茶说：“知秋，原来在机关羡慕基层的自由，到了基层才知道基层的难处，倒怀念起机关的清闲。让人不得不回味，钱钟书先生说的，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内的人想逃出来。”

叶知秋笑着说：“古市长接地气，了解民间疾苦。我知道基层干部难当、基层工作难搞。没想到市长大人也发这种感慨啊！”

古力志直摇头，说：“你别以为副市长有多牛，也得老老实实干活。我是政府排名最后的副市长，没让我分管安全生产，算给足了秦省长面子。陈大年书记对我还不错，要我分管工业和招商引资。”

叶知秋问：“古市长有何吩咐？”

“无事不登三宝殿。知秋，有事向你求援。”古力志说：“景江市的情况你知道，没有什么好企业，就几座矿山撑在那里。所以，市里想引进一个科技含量高、有发展前景的企业，目前正在洽谈，碰到了困难。”

叶知秋说：“能够帮什么忙，你尽管说。景江市过度依赖资源消耗型的工矿企业，一旦错失发展机遇，就会远远落在后面。逐步调整产业结构，引进高新企业，这个发展思路是对的。”

古力志皱了皱眉头，说：“最近一家实力雄厚的香港企业，准备在景江市投资300多个亿修建光伏电厂，说要用五年时间将景江市打造成中部地区的‘光伏之都’。市政府全力筑巢引凤，要把这个企业引进来，打造一个光伏产业园。”

光伏产业本是朝阳企业，但是国内光伏产业原材料靠进口，产品绝大多数靠出口，“两头在外”导致光伏产业高度依赖国外市场。前些年，各地一窝蜂上马光伏产业项目，国家加大宏观调控力度，新的光伏企业很难再获批。近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让原本一片光明的光伏产业跌至谷底，很多地方的光伏企业都在大规模减产。

叶知秋清楚此时上马光伏项目，可谓是逆势而为，便委婉地说：“力志老兄，搞光伏企业投入很大，风险比较高。景江市地理区位离光伏企业的原材料、出口市场都很远，发展光伏产业没有太多的优势。据我了解，目前争取国家立项都困难。”

古力志说：“陈大年书记想干一番事业，现在与香港企业洽谈已初步达成意向。市政府这边把相关手续办好，在工业园划拨1000亩工业用地，香港企业总投资300亿，100亿现金、地方银行贷款200亿，基本能把这个项目搞起来。我这次来就是想争取省内银行的支持。”

叶知秋笑了笑，说：“陈书记是大手笔。这件事搞成了，也是你的重要政绩。你不是还兼了光伏产业园党工委书记吗？”他没有明说，陈大年能在短期内获得批文，相关项目配套如此之快，显然是想快速推进这个政绩工程，为下步晋升加重筹码。

古力志露出一丝苦笑，说：“我能有什么功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个产业园党工委书记是陈书记点名要我兼的，我不能抗命啊！今年上半年，受美国、欧盟反倾销调查影响，国内光伏业绝大多数停产，虽然国家相关部委在制定扶持政策，但也不可能立竿见影。光伏企业正面临寒冬，此时上这个项目困难重重啊！可是，市委、市政府作了决策，我只能全力执行。”

叶知秋见他似乎有说不出的苦衷，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说：“力志兄，你肯定也知道，目前光伏企业除非拿到中央部委同意建设光伏电站的批文，才能够赚钱盈利，但每天全国同行把中央部委的门槛都踏破了，有几个能搞到批文呢？批文如果拿不到，现在搞光伏企业风险实在太大。”

古力志颇有同感，点了点头，说：“知秋，你说得很对。但陈书记下决心要搞光伏之都，市委常委会又通过了，我们做副手的只能坚决执行。香港那家企业来头不小，他们有把握搞到光伏电站的立项批文。正是看到他们能搞好立项批文，市委、市政府才统一思想，全力支持项目上马，争取年内开工。现在用地征迁正在抓紧搞，园区‘三通一平’要求三个月内搞好，我立了军令状。”

叶知秋说：“那只能放手一搏了。从好处说，企业运行投产后，效益非常可观，能够造福一方。”

古力志说：“这个项目必须在省里找一家银行提供贷款支持。我到市里工作后，省里有些关系都生疏了，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叶知秋说：“银行系统平常打交道不多，我不太熟悉。不过可以通过省银监局领导找一家银行，反正银行要放贷，这么好的项目对银行肯定有吸引力。”

古力志说：“那好，你尽快帮我联系一下。我会在省里待几天，到相关厅局走动一下。你把人约好，我们一起吃个饭。后续工作我会安排人跟进。只要银行贷款到位，企业就能很快投产。”

叶知秋说：“你放心，我联系好后给你电话。”

送走古力志，叶知秋拨通省银监局李副局长的电话，把大意说了。李副局长一口允诺，说：“高新企业融资贷款这块，省建设银行做得比较多，省分行尹行长我很熟悉，可以考虑由建行来做。”

叶知秋说：“银行都是央企，银行行长一般人无法请动，只能劳教您亲自出马了。”

李副局长说：“说句实话，银行是有点扶强不扶弱，对好的项目、好的企业争着放贷款，对中小企业放贷款层层审批，手续繁杂。我这就给尹行长打电话，约好后再给你回话。”

过了两天，李副局长打电话来说约好尹行长，今天晚上聚聚。

叶知秋马上联系古力志。因为办理光伏项目的相关手续，古力志一直在省里活动，听说约好了省建设银行的尹行长，便说：“那太好了，晚上7点，放到香格里拉酒店吧，我这就订个包厢。”

叶知秋早早下班，开车去香格里拉酒店。这家最近新开业的超五星酒店坐落在市中心。叶知秋是召集人，怕交通高峰期时堵车，特意提前半个小时出发。

进了酒店，有服务生迎上来，带他到三楼的“英伦”包厢。叶知秋推开包厢门，看到古力志正在点菜，陈大年坐在沙发上。

叶知秋不知道陈大年竟然也在，感到有些意外。陈大年见了他，起身招呼道：“叶处长好，好久不见。这次找银行贷款，又让你费心了。”

叶知秋笑着寒暄：“应该的。陈书记、古市长吩咐的事，我要尽心尽力办好。”

古力志点好菜，说：“知秋，陈书记非常重视这个项目，听我汇报后，特意从景江市赶过来。书记出面，是最高规格，今天要争取在酒桌上把贷款的事情敲定。”

陈大年亲自赶来主持这个饭局，可见他对贷款的事情非常看重。叶知秋立即打电话给李副局长，说：“我们已在包厢恭候。景江市委陈大年书记特意赶过来了，说今晚要和李局长、尹行长一醉方休。”

过了一会，李副局长推门而入。叶知秋拉着他的手，介绍陈大年、古力志。大家边聊天儿、喝茶，边等尹行长。

左等右等都不见尹行长的身影，李副局长有点坐不住，就打电话催。他怕让人觉得在尹行长面前说不起话，口气就粗：“老尹到哪里啦？大家都等着你呀。有省政府的领导，还有市里的书记、市长，等你过来剪彩开席呢。对了，司机安排在隔壁包厢。”放了电话，他表示歉意说：“不好意思，尹行长车堵在路上，十分钟左右就到。”

尹行长迟到，李副局长道歉，叶知秋觉得滑稽。别看一场饭局，里面透着无穷的学问：孰轻孰重、谁早到谁迟到、谁是主陪谁是主客、谁约的局谁的面子……细微处皆有学问。叶知秋托李副局长约的饭局，尹行长再摆谱，也得给李副局长面子，他迟迟不现身，让李副局长脸上无光。

陈大年连忙说：“不着急。省分行的老总事情多，大家正好趁着空档聊聊天儿、叙叙旧，待会儿酒一喝，安静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陈大年几句话轻松化解了尴尬。叶知秋也说：“这时候正是下班的高峰，车多人多，城区哪条道路都堵得厉害。”

又等了许久，门推开了，一个矮胖矮胖，戴着金丝眼镜，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见了大家干巴巴地打了几个哈哈。

李副局长一一介绍，介绍陈大年、古力志时，尹行长不冷不热，软绵绵地握手。介绍叶知秋时，李副局长特意说：“这是省政府办公厅督查处的叶处长，年轻有为。”听了这句话，尹行长神态谦和起来，右手握着叶知秋的手，左手叠上来轻轻拍了几下。

主宾各自坐好。这时，从包厢外走进四位漂亮高挑的时髦女孩儿，古力志吩咐她们分别挨着客人坐下，笑着说：“这四位都是我们光伏产业园区的员工，陪领导喝杯酒。”

尹行长显得矜持，无非说些整个经济形势不好，现在各种贷款审批严格之类的话。李副局长岔开话题，说：“喝酒，喝酒！老尹，我和你好久没聚了，赵书记、市长、叶处长都是好朋友，难得约到一起。今天主题是喝酒叙旧，好好喝一杯。”

陈大年坐在主人位，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非常荣幸请到省政府的叶处长、省银监局李局长、省建设银行尹行长一起聚聚，我代表景江市800万父老乡亲对各位领导的光临表示感谢！同时，诚挚地邀请大家有机会到景江市来做客。这第一杯酒，我敬大家，先干为敬！”带头把一小杯酒喝了。

叶知秋想，现在的领导，动不动就说代表群众、代表一方父老乡亲，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代表自己好像分量不够，非得拉上父老乡亲，才有底气。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乎起来。尹行长不再像开始那般矜持。古力志安排的四位美女，不但人长得漂亮，酒量也大，还特别会劝酒，把酒席上的气氛搞得很热烈。

叶知秋悄悄问古力志：“这四位真是你们的员工？”

古力志笑着点头，说：“你看上哪位，我介绍给你。”见叶知秋一脸疑惑，他便低声说：“我在公关公司请的，她们会把酒敬好，你别怜香惜玉了。”

叶知秋看不得女人在酒桌上多喝，尤其最看不得女人喝酒失态。一听说是请的女公关，知道这些人身经百战，就不再顾虑，不时煽风点火，劝美女们敬尹行长、李副局长的酒。

尹行长酒兴正浓，叶知秋就拉上古力志一起去敬酒。叶知秋对尹行长说：“行长大人，我要向你隆重介绍一下古市长。他是我省政府办公厅的老同事，秦明副省长的秘书，刚到景江市去任职。他分管工业和招商引资，还兼任光伏产业园的党工委书记，这个项目是他具体在抓。请尹行长鼎力相助，我们以后常聚常往，来日方长。”说完，把一满杯三两酒一口喝了下去。

尹行长听了介绍，又见叶知秋如此豪爽，就说：“省、市领导都这么重视这个产业园，我们当然要大力支持。我叫景江市建行的同志去实地考察，只要符合条件，报到省行来，省行按最大的贷款额度签批。”

古力志表示感激，说：“尹行长，还请您多多关照。产业园基础建设正在抓紧搞，我们和香港企业签的合同规定，要争取明年投产。”

尹行长点点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有个外甥女是景江市人，今年大学毕业，学的是财会专业，如果条件符合能否安排到园区管委会？”

古力志连忙应道：“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们光伏产业园区正准备到高校招一批应届大学生，管委会也正缺少专业人才。你把她的情况发个信息给我，我跟人力资源部说一声，一定重点关照。我别的忙帮不上，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

听古力志这么表态，尹行长非常高兴，酒喝得更爽快。叶知秋听了，暗暗感慨，都说大学生就业难、难就业，可是有个尹行长这样的亲戚，那就什么都不难了。平民子弟家的孩子毕业求职找工作吃尽苦头想尽办法，而尹行长这位亲戚的工作，在酒桌上一句话就解决了。

尹行长酒越喝，兴致越浓，说要给在座的美女出一个谜语：“有一副对联，考考你们，上联：锄禾日当午，求下联。谁答出来，重重有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搁在桌上。

叶知秋看到他已有醉意，示意众人不再劝酒。四个美女轮番对下联，尹行长都摇头，说：“提示你们一下，‘锄禾’、‘当午’可作人名。”

陈大年知道他在说荤段子，对身旁的一位美女耳语几句，美女大声说了答案：“清明上河图。”

众人醒悟过来，大笑起来，连呼：“绝对！绝对！”尹行长踉跄地站起来，抓着钱往美女手里塞。

宾主尽兴。尹行长酒喝多了，说话有些结巴：“各、各位放心，我会叮嘱景江市分行抓、抓紧，特事特、特办。为党委、政府服务，是我们金融系、系统应尽的职责。”他醉步蹒跚，由司机搀扶着上了车。

古力志低声告诉陈大年：“礼品都安排了，已经放到尹行长车上。”

陈大年隔着车窗紧握着尹行长的手，老朋友一般说：“下次我专程过来请您到景江市考察，您一定要抽出时间。”

叶知秋陪着将尹行长、李副局长送走后，准备告辞。

陈大年拉着叶知秋的手，发自肺腑地谢道：“这次给老弟添麻烦了，非常感谢。今晚我还得赶回景江市去，以后有机会再好好聚聚。”他又转过头叮嘱古力志：“力志你送一下叶处长。叶处长晚上喝了酒，别开车了。”

目送陈大年的车远去，古力志说：“知秋，你的车放这里，明天再来开。坐我的车，多聊会儿吧。”

叶知秋知道古力志有话要说。小车往叶知秋所住的信访局家属区驶去，古力志突然长叹了口气，说：“知秋啊，官场真没有蛮多意思。”

叶知秋惊诧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在外人眼里，古力志春风得意，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市长，前景灿烂辽阔。

古力志并不避讳司机，恨恨地说：“这个陈大年，就是不相信别人，什么事都不愿意放手！我们把尹行长约出来，他还是不放心，要赶过来凑热闹。好像他不来，我们这事就搞不定似的！”

古力志话语里对陈大年颇为不敬，叶知秋见有司机在，不便深谈，宽慰他说：“陈书记特意赶过来，说明他重视这件事。他出面请客，会让尹行长、李副局长觉得更有面子。”

古力志酒喝多了，醉意朦胧，摇摇头说：“我太了解他了，他是怕我单独把这件事谈好，没有体现他的作用。我算是看透他了。”

司机眼睛看着前方，专心致志开车，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叶知秋劝道：“力志老兄，陈大年是一把手，当然所有功劳都是他的，你没有必要计较。古人早就说过‘人生三不争’：不与上级争锋，不与同级争宠，不与下级争功。再说，你迟早是要回省里的，就超脱点吧。”

古力志酒劲上来，说：“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与上级争锋则遭恨，与同级争宠则树敌，与下级争功则自堕。但是，你不知道他这人，做事霸道，私心重、一言堂，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光伏产业园的事情，市委、市政府议过多次，很多同志不同意搞，他就是听不进，一意孤行，还点名要我任产业园党工委书记。这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我不愿意干，多次推辞，却推脱不掉。这么重大的项目，这么草率地拍板，必将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叶知秋听出古力志对光伏产业园这个项目根本不看好，与原来聊这个项目时的说法完全相反，知道这才是他的真心话。叶知秋劝慰道：“今晚吃饭的效果不错，省建行这笔贷款估计没有问题。”

古力志叹了口气，说：“现在贷款没问题，以后还款可就是大问题了。”

说话间，车子已开到叶知秋楼下，俩人寒暄着道别。叶知秋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你到市里工作，还是要抽时间多陪陪强强。亮亮和强强在厚德小学虽然没分在一个班，但还经常在一起玩。我看到最近强强不太爱说话，总是闷闷不乐，你可别为了事业，耽搁了孩子的教育。”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古力志，他揉了揉太阳穴说：“知秋，实话告诉你，我已经离婚了。强强判给了他妈妈，我现在每个月付三千块生活费。见强强一面都难。唉，不说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司机从尾厢里拿出个礼品袋递给叶知秋。叶知秋推辞道：“我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拿回去吧。”司机一脸为难站在那里。

古力志见了，跌跌撞撞把礼品袋硬塞给叶知秋，说：“我早就安排好的，人手一份。你得收下，这是个‘待遇问题’。”

叶知秋无奈地笑了，接过礼品袋，与古力志挥手作别，看着古力志醉意蹒跚地上了车。

之后一段时间，叶知秋陆续在省电视台、省报上看到关于景江市光伏产业园的报道。几个月后，光伏产业园正式开园，当天的省报发了两个整版招商广告，热烈庆贺光伏产业园落成，诚邀海内外企业驻园创业。随着广告刊出了几幅省、市领导视察产业园的照片，每张照片都有陈大年的身影。

叶知秋看了，想打电话给古力志表示祝贺，电话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