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遗世独醒

笑罢，王屋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道：“敢问公子家住何处？”

“呵呵，果然想探我底细，无关痛痒的，告诉你也无妨。”忠尧暗暗想罢，启口答道：“益州，成都。”

“噢，那从巴蜀到吴越，可是背井离乡啊。”王屋山喃喃道。

“是啊，”忠尧忽然长叹一声，感慨地说道，“自从我背井离乡以后，全村老小就再也没能喝上一口井水了。”

“哎哟，井都被你背走了，公子可太会说笑了！这么会讨人欢心，奴家都想以身相许了！”王屋山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忠尧见状，淡然一笑，也诙谐地说道：“这样吧，以十年为期，如果十年后你未嫁，我未娶，那就……”

王屋山闪动着一双大眼睛：“那就怎样？我嫁，你娶？”

“如若十年后你未嫁、我未娶，那我们就……真是太惨了，真的是太惨了！”忠尧故作悲戚状，摇着头振腕叹息起来。

“啊哈哈哈哈！”王屋山又被逗得开怀大笑。

众人见状皆投来好奇的目光。

忠尧左右扫视，认真地说道：“诸位，你们想此生衣食无忧吗？你们想一夜成名、一夜暴富，然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吗？”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笑着颔首：“嗯、嗯！”

忠尧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好，那就与我一起努力，——我们一起慢慢想！”

众宾客闻罢，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就连韩熙载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厅内的气氛很热烈，达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忠尧趁机站起身来，摆脱王屋山的纠缠，他端起酒盏去找韩熙载碰杯。

“韩公，来，干杯！”忠尧说着，用酒盏跟韩熙载的杯子碰了一下，盏中酒水不小心溅了一些到韩熙载的杯盏中。

韩熙载看了一眼那酒盏，还有溅在手上的酒水残液，却并未生气，反而笑着问道：“为何执意要碰杯？”

忠尧神秘兮兮地说道：“喝了我就告诉你！我先干为敬！”语罢，仰起头一饮而尽。

待韩熙载也干了杯中酒，忠尧嬉笑着用蜀地口音说道：“古时流行在酒中下毒，喝前先碰一下杯，酒可以溅到别人杯子中去。如果酒水有毒，要死就一起死，所以，叫‘去死（cheers）’。‘去死’又叫‘走一个’，但是至于是哪个先走就不晓得了。”

韩熙载闻言大笑，他长叹了一口气，用食指指着忠尧，摇着头，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其实，韩熙载也是一个性格诙谐之人。他平生不惧权贵，宋齐丘势盛时，自以为文章华美，盖世无双，好给人撰写碑志，而韩熙载因为八分书尤佳，所以每逢此类事，都由宋齐丘起草文字，而由韩熙载进行缮写。韩熙载每次承担此事时，都用纸塞住自己的鼻孔，有人询问何故？答曰：“文辞秽且臭。”

韩熙载常遇后进之士投文求教，每每遇到那些文字低劣的文章时，他遂令女伎点艾熏之。而与求教者见面之时，便故意批评说：“您的大作怎么有这么多艾气啊！”

笑罢，韩熙载对忠尧说道：“你且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忠尧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微笑着默默颔首。

抬眼处，玉指动夜光，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不久，韩熙载去而复返，原来是换了一身衣服。众人移步欲“观舞”，早有婢女移来一个大大的山水屏风将宴饮处隔离开来，屏心中央绘着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

紫薇郎朱铣（xiǎn）身受南唐国主李煜之命，见今日无法与老师促膝长谈，便借故先行告退。教坊副使李嘉明带着妹妹李姬也退下小憩片刻。

忠尧则跟随其余人等换至屏风另一侧。

新科状元郎粲坐了下来，慵懒地斜倚在椅子上，正惬意地欣赏着舞蹈。他目光迷离，神思恍恍，却又有些洋洋自得，想必是酒意上涌，——喝多了。

王屋山是韩熙载百余伎妾中最出色的一个，能歌善舞，身材最是娇小，亦深得宠爱。她体态轻盈，身姿曼妙，正翩翩起舞，跳着时下最流行的“六幺舞”。

这“六幺舞”也叫绿腰舞，是唐代名闻天下的一种“软舞”，要穿长袖舞衣，以舞袖为主要动作，优美飘逸。后来被戏曲所吸收，有《莺莺六幺》、《崔护六幺》等桥段。

彼时，王屋山背向忠尧，优雅地侧脸向后，弯腰抬臂，双手正舞到身后，下一个动作再向两侧分开，舞起袖子。她脚步半抬，表情含蓄妩媚，右脚合着旁人击掌、打板的节奏正要落下。而身旁打板的正是先前手持筚篥的宾客胡氏。

前科状元舒雅立于韩熙在旁，与王屋山左边的那位身着蓝色长裙的乐伎一起击掌喝彩。韩熙载见宠伎献艺，舞兴正浓，顿时自己也来了兴致，他走到一面半人高的朱漆羯（jié）鼓旁，撸起袖管，拿上鼓槌，亲自擂鼓助兴。

这羯（jié）鼓据说是用公羊皮做鼓皮而得名。羯鼓的声音急促而响亮，特别适合节奏明快的曲目，还适合在战场上呐喊助威。

古时，有人曾在高楼上演奏，那鼓声可以传得很远很远。

明月高悬，清风拂面，风景高处独好，这时来一曲鼓乐，很有风雅之趣，只是——有点扰民，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扔臭鸡蛋。

鲜为人知的是，精通音律的唐玄宗就是一名羯鼓好手，打鼓水平天下无双，甚至被后世奉为梨园祖师。他认为羯鼓是八音之首，其他乐器都不可与之相比。圣人酷爱打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此羯鼓后来在朝野间风靡一时也就不足为奇了。

毫无疑问，彼时的南唐也承袭了这个喜好。

只是擂鼓的韩熙载表情有些凝重，打鼓时也显得心事重重。忠尧自然是知晓韩熙载的隐忧的，想到韩熙载的结局与归宿，他情不自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而，与两人神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余人却兴致高昂，其乐融融。但见歌舞一起，众宾惊叹。王屋山一人粉面如莲，腰如折柳，目如流光，广袖逸飞，翠衣舞凤。俄而，歌声清丽嘹亮，竟使伴奏的器乐都有难以为继之感，袅袅歌韵压过伴奏众音，穿透厅阁，直上云衢。

玉质随满月，风姿殊绝处，艳态逐春舒。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身外任尘土，樽前极欢娱。

厅内气氛达到了夜宴的高潮。

恰在此时，韩熙载的好友，德明和尚前来拜访。但他却未料到府内正在举办宴饮，一进来见此场面，感到十分尴尬，连忙侧身低头，窘迫地转过身去，不敢望向王屋山，同时双手交握，向韩熙载行了一个叉手礼。

韩熙载一抬眼，瞧见那德明和尚，正欲招呼，德明和尚却低头抢先说道：“贫僧来的不是时候，请恕贫僧唐突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就此告辞。”说罢，不待韩熙载发话，便转身匆匆离去。

“嗨，这就走了！”韩熙载叹了一声，也没有差人去追，因为毕竟这个场合确实不适合德明和尚。

忠尧坐在一旁沉默不语，静静地观赏，心中却在琢磨着何时向韩熙载开口，说明此行的目的。他思前想后，见一侍女双手托着茶盘，似乎正在准备“观舞”之后的小憩，便暗暗决定：“现在这个时候不太合适，还是再等等，伺机而动吧！”

于是，忠尧耐着性子等啊等啊，不知不觉中，床前的火烛已经燃烧过半，午夜深沉，夜宴也已过半，众人意兴阑珊，终于到了小憩的时刻。新科状元郎粲连打了几个哈欠，加上醺醉半醒，遂向韩熙载拱手请辞，去了一旁的架子床边，倒头便睡。

一名侍女双手托盘，端着酒水走向架子床，却被一位伎妾拦下。这名伎妾右肩扛着沉重的四弦四柱曲项琵琶，左手拿着两根笛子和一支筚篥，轻声说道：“嘘——，轻一点，勿要搅扰了郎状元的清梦。”

托盘侍女瞟了一眼那架子床，红色帷幔并未放下，蓝色被褥隆起，郎状元正醉酒入眠、呼呼大睡着。

韩熙载伸手向忠尧招了招，忠尧心头一喜：“其他人都喝得差不多了，终于得空叫我了。”于是，疾步恭身上前。

韩熙载拉着忠尧朝前走去，两人在众多伎妾的簇拥下行至架子床旁的床榻上稍事休息。随后，一名侍女端来一个金盆，盆中盛满清水，让主人净手。

韩熙载洗了手，取过侍女递来的一块方巾，一边擦手，一边侧过头去，对忠尧低声说道：“老夫知道公子今日前来必有目的，不过，还请公子先陪我一起演完这出戏，先前手持筚篥的那位宾客其实并不姓胡，他真实的身份是时任翰林待诏周文矩。此人工画人物、车马、屋木、山水，尤精于仕女，也是出色的画像师。他与顾闳中二人一明一暗，互相配合，时刻观察着老夫的一举一动。你的事容后再议如何？”

忠尧微微一惊：“原来如此，在下还以为今日所宴请宾客皆为韩公门生，原来还混有杂鱼。”言毕，便爽快地答道：“好，就依先生所言。”

韩熙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容色凛然，不苟言笑。虽处在软玉温香之间，但他却并未与周围的姬妾调笑取乐，反而将目光望向前方，若有所思，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丝丝倦意。

一旁的姬妾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歇息过后，为了将给南唐国主李煜看的戏做足，韩熙载彻底放飞自我，故意作出一副放浪形骸、酒酣耳热的模样，将鞋子脱在脚蹬上，盘腿而坐，不但脱去了外袍，甚至将身上的衣衫还解了开来，惬意地轻摇蒲扇。

宠伎弱兰等一众姬妾簇拥在他周围，一名侍女正贴心地帮他打着扇子。忠尧陪坐于一侧，沉默不语，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左瞟右顾，细心地观察着一切。

须臾，五位乐伎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裙，动人婉约，坐成一排，开始了一场管乐合奏，有的吹筚篥，有的吹笛，姿态各异。太常博士陈致雍端坐于屏风前，打着牙板合着拍子，醉情于乐音之间，微微晃动着脑袋，可面色却似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

忠尧此时注意到太常博士陈致雍的身后，出现了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宾客，而此人自己似乎先前从未见过。忠尧不动声色定睛细看，却见他正悄无声息地走到屏风边，双手执叉手礼于胸前，头微微向右侧了过去，与屏风后一名身着蓝色上衣、下着长裙的女子正在窃窃私语。

那女子面容陌生，数尺粉绫从身后套上，搭于两肩。但见二人小心翼翼，面无表情，至于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或是传递了什么消息，因为隔得太远，厅内嘈杂，忠尧无从得知。

忠尧心里犯着嘀咕，他不无忧虑地偷偷瞟了韩熙载一眼，但韩尚书看起来似乎正沉浸于声色之中，一副耽于逸乐不问正事的样子。然而，忠尧离他不远，再细细察看他的表情，却分明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述的愁情。

数曲吹罢，诗情酒兴渐阑珊，终于到了曲终人散、宴罢归去之时。

众宾客余兴未了，前科状元舒雅半醉半醒，右手搂着一位身穿红裙的乐伎，姿态亲昵，边走边说着悄悄话。那女子作娇嗔状，含羞半敛眉，却不时被他逗得掩口而笑。

兴致高昂的太常博士陈致雍则坐在一张椅子上，与教坊司副使李嘉明的妹妹李姬正在闲聊。身旁，一名乐伎将胳膊肘搁在他的椅背上。那陈致雍借着酒意，形态放浪，露出白色裤衫的一角也浑然不觉，他只顾依依不舍地拉着李姬的手不肯松开，许是看上了这李姬，想着春宵一刻，双宿双飞的事儿。如此看来，教坊司副使李嘉明今日携其妹来赴宴献艺，其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显然是为了给自己的妹妹在众才子中觅一如意郎君。

彼时，韩熙载重新整理了衣冠，穿上黄衫，收敛神色，右手紧紧攥着一对鼓槌，左手挥手告别，目送友人一一离去。然则，觥筹交错一整晚，他却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半点醉意。

忠尧趁此机会，去了一趟茅房。说来也巧，返回之际，他碰巧撞见一个黑影正猫着身子，躲在拐角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似在偷窥。

忠尧微微一怔，驻足细细一想：“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画院待诏顾闳中吧？”想罢，他面色一喜，灵机一动，摊开的手掌中顿时多了一粒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