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小传(品中国古代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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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瑀: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阮瑀的儿子很有名。

凡涉魏晋,必提嵇(康)阮(籍)——阮籍大名,谁不知道?知道阮瑀的却不多。这个说法,其实不大确切,建安七子的名声,够响亮吧?阮瑀是建安七子之一,但知道他的人,还是少。

一 守道归隐

阮瑀(约167—212),字元瑜,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县)人。他早年的经历,史册阙记,只知道他十岁时在大儒蔡邕门下学习,被蔡邕赞为“童子之才,朗朗无双”。

蔡邕是东汉末年的文坛领袖,在当时很有影响力。同为建安七子的王粲,就因蔡邕的赏识声名大振。阮瑀是蔡邕学生,又得到“无双”的称赞,名气自然也慢慢大了起来。

然而,乱世当前,享有盛名不见得是好事。

东汉中平六年(189年),董卓专政,听闻蔡邕盛名,请他做了个左中郎将汉代的中郎将,负责统帅皇帝侍卫或宫廷禁军,而且能随侍皇帝左右,非皇帝、权臣亲近信任的人不能担任。董卓看重蔡邕,才叫他做这个左中郎将。。这份器重,给蔡邕带来了灭顶之灾。初平三年(192年),王允等人诛杀董卓,蔡邕受牵连而死。

这对阮瑀打击非常大。

他很小就没了父亲,蔡邕于他,亦师亦父,感情十分深厚。骤见蔡邕下场凄凉,阮瑀心中伤痛,可想而知按明嘉靖《尉氏县志》卷四,蔡邕去世后,阮瑀等人曾为他在县西四十里燕子陂立庙。。何况汉末三国那个时代,宦官弄权,豪杰起义,今天拉旗杆子做权臣、皇帝的人,明天就成了一抔黄土,连带身边的人,也尽化作荒原白骨——董卓、蔡邕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隐居避祸的人不在少数。

阮瑀痛失师长,又顾惜性命,当然也不会例外,便在二十七岁时选择了隐居。他写过一首《隐士》,借老莱、颜回、伯夷老莱是春秋末年楚国的隐士,住在蒙山之阳,同样不理俗务。他为人很孝顺,七十多岁的时候,还穿着彩色衣服,模仿婴儿模样逗父母开心。《二十四孝》中,“彩衣娱亲”说的就是老莱。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伯夷和弟弟叔齐是殷商后裔,商被周灭掉后,他们觉得吃周朝的东西是种耻辱,便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阮瑀和他们缘分未了,后来途经首阳山时,还应制写过一篇《吊伯夷文》,说 “求仁得仁……没而不朽”,说他们虽然身死,但守住了自己的道,这是丈夫立身处世的原则和底线,值得称赞。这些古时隐居的贤能,表明自己“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的志向——时局固然艰难,但我可以选择不为虎作伥,不助纣为虐,即便贫苦,即便颠沛流离,“何患处贫苦,但当守明真”,人生在世,毕竟要有所坚持,毕竟要守住自己的道。

理想很美好,可阮瑀忘了,他是蔡邕的得意弟子,声名早已传开;各方争雄,都在抢夺人才,阮瑀声名远扬,怎么可能真的过上远庙堂的生活?就在他一心避祸、归隐山林的时候,曹操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少有俊才,应机捷丽”的年轻人。

二 被迫出仕

阮瑀出仕这件事,史书记载略有不同。

《文士传》中说,曹操听说阮瑀的名声,想征他做自己的幕僚。阮瑀不愿意,躲到山里,曹操放火烧山,把人给逼了出来。这简直是出强抢民男的把戏,曹操一世枭雄,应该不至于此。

《太平御览》里的记载就要可靠很多,说建安三年(198年),曹操的弟弟曹洪想征辟汉代人的入仕途径比较重要的有任子、纳赀、学官弟子、辟召、征召、选举(察举)诸途,而 征辟、选举的科目则有贤良、方正、文学、直言、极谏、明经、 博士、武猛、兵法、阴阳灾异、天文、历算、小学、方术、本草、敦朴、有道、高节、清白、孝廉、秀才(茂才)等科。这些入仕途径和选举科目,大致来说,在西汉初期是以任子和纳赀为主,中叶以后逐渐有经术、辟召、孝廉之选,东汉时期则是以岁举孝廉成为最主要的途径,其次是辟召和任子。(林富士《巫者的世界》)阮瑀,阮瑀拒绝了。曹洪这个人,是典型的武将性格,见阮瑀拒绝应征,便把人抓起来,拿棍子一顿乱抽。可阮瑀这种人,从小接受儒家教育,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为人生信条,越是威逼,越不会屈服。

所以,曹洪和阮瑀硬杠了几日后,见他还是不从,便跑去跟曹操告状。曹操叫人传阮瑀,阮瑀战战兢兢过来,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谁知曹操笑如春风,跟他说:“你不想跟曹洪,就来替我做事吧!”便将阮瑀辟为司空军谋祭酒。

裴松之给《三国志》写注时说,《文士传》里曹操烧山逼人的事,纯属无稽之谈,不足为信!这半截是对的。后半截说曹操征辟阮瑀时,阮瑀“投杖而起”,欣然为之,就是假话了。

阮瑀出仕,其实情非得已。他得罪曹洪事小,一个将军,那时候多的是!得罪曹操,事情可就大了。谁不知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要自己性命,眨眼间的事儿。阮瑀权衡利弊,只好不情不愿地出来做了官。

因有这份不情不愿,所以阮瑀和曹操的关系,并不融洽。

有次曹操设宴,气氛非常好,他环视四周,得意之余,却见一片歌舞升平的欢欣中,阮瑀神情漠然,左右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这个破坏气氛的人!曹操顿时发怒,连声让阮瑀改坐到唱歌跳舞的伶人一席,想羞辱羞辱他。

谁知阮瑀容色不变,规规矩矩地坐过去,还神情自若地抚弦而歌道:

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

当权者大多都爱听好话,这首歌“音声殊妙”,好听。又歌功颂德,把曹操狠狠称赞了一番——最关键的,这可是之前败兴的阮瑀唱的!见阮瑀服软,曹操转怒为喜,再没计较,仍让阮瑀做些起草文章、写军事檄文的事。

阮瑀的文章,现在流传不多,不能见其真正功底,但从当时大家对他的评价来看,应该相当了得。就连素来骄傲的王粲,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承认阮瑀写文章,又快又好——说快,有一次曹操让阮瑀写军事檄文,阮瑀信笔挥毫,连马都没下,立刻写成一篇。曹操想做些删减修改,捏着檄文仔细看了半天,发现居然无从下笔——这是快。

说好,阮瑀有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书》,代曹操跟孙权说话,文中说:虽然现在你我之间有了些隔阂,但我从没忘记和你交好的昔日光景。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是否与我一样呢?文章读来温声一片,仿佛曹孙二人真是多年好友,杀气都被掩藏在最底下。

也难怪曹丕说他写公文尤其出色,“书记翩翩,致足乐也”。翩翩这个词,放在阮瑀身上,简直妙绝。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大概就是阮瑀这样了。

文章不错,心似乎也向着曹魏了,曹操自然会多看重阮瑀几分。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但阮瑀并不觉得快乐。

三 疏离朝政

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操西征马超,大胜归来路过三良冢时,让大家以三良三良分别叫奄息、仲行、针虎,是三兄弟,也是春秋秦穆公(?—前621年)时的贤臣。有一次秦穆公和群臣喝酒,喝到高兴处,跟三良说 “生共此乐,死共此哀”,要和他们同生共死。那时酒酣耳热,三良的赤胆忠心被激发出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秦穆公。后来秦穆公去世时,就叫他们三人殉葬。老百姓对这件事十分不满,作了一首《黄鸟》,说“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乞求上天开开眼,不要让这三个好人贤臣白白殉葬;甚至还赌咒发誓,如果能救下他们三个,就算赔上一百个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为题,写一首诗。

这个主题,在不同的人笔下,表达各有不同。王粲意气风发,说“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虽然老百姓、亲朋好友都对三良殉葬表示哀痛,但人各有志,三良自己也知道殉葬痛苦,可他们为了人君,还是愿意抛弃自己的性命以全忠义。

反观阮瑀,他开篇便说,“误哉秦穆公,身没从三良”,点明了自己的看法。后来又写, “低头窥圹户圹户,即坟墓。,仰视日月光”,低头看坟墓,这是生的终结,幽冥暗黑;仰头看日月,盈盈光明,这是生的欢畅;哪个更让人留恋,一目了然。三良并非不爱生,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样的无法自主,终究是生命里无可奈何的悲凉。

从这个角度看,阮瑀写三良,未必不是借三良感慨自己的际遇,只是他比三良幸运,没有生死相逼的局促。可是人活一世,只求没有生死相逼吗?显然不止。所以,阮瑀依然不快乐。尽管他写过《谢曹公笺》,说自己“惟力是视,敢有二心”,一定尽全力效忠曹操,可内心深处,他始终不曾真正认可曹操,因此在建安文人中显得分外疏离。

明代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说阮瑀“悲风凉日,明月三星,读其诸诗,每使人愁。然则元瑀俯首曹氏……不得已也”。因为不得已,所以笔下诗文,读来总使人愁。的确,克制有度,感怀悲伤,就是阮瑀诗文的主旋律。

他曾写过一组杂诗:

民生受天命,漂若河中尘。

虽称百龄寿,孰能应此身。

尤获婴凶祸,流落恒苦辛。

我行自凛秋,季冬乃来归。

置酒高堂上,友朋集光辉。

念当复离别,涉路险且夷。

思虑益惆怅,泪下沾裳衣。

白发随栉堕,未寒思厚衣。

四支易懈惓,行步益疏迟。

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

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

苦雨滋玄冬,引日弥且长。

丹墀自歼殆,深树尤沾裳。

客行易感悴,我心摧已伤。

登台望江沔,阳侯沛洋洋。

第一首“民生受天命”,原本无题,后人叫它《怨诗》,哀痛凄怨,名副其实:当此世道,百姓流离失所,群雄草菅人命,也许今日一别,即成死别,谁能不伤?谁能不怨?

再看后面诗文:我曾想过归隐南山,也许还能得到善终,可这志向终究没能如愿。身在仕途,年岁倏忽,不知不觉便已老去,一梳头,大把白发落在地上。类似的话,杜甫也写过,“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但阮瑀这话,比杜甫的诗文更让人痛惜——他死的时候,不过四十七岁的壮年,何来老迈?却已霜发盈头。

人生难堪,莫过迟暮,可阮瑀未到迟暮,就已有了这样惨淡的心境。“白发随栉堕,未寒思厚衣,四支易懈惓,行步益疏迟”,叫人痛觉悲哀。阮瑀偏又写“常恐时岁尽,魂魄忽高飞,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这四句极苍凉,却也极妙。妙就妙在一个“自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终究要死,也知道自己终究会被人遗忘,古往今来,谁能逃过这样的命运?所以,除了“还坐长叹息”,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样的哀戚,贯穿了阮瑀的后半生。而更颓丧的是,除了感慨哀戚颓丧,他还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乱世当前,阮瑀见过太多身不由己,也经历过太多身不由己,所以只能在被选择的队伍中,努力做一个旁观者。

不积极,不消极,不参与,不放弃。

唯对自己的人生,漠然旁观。

这样的漠然,在《七哀诗》里,表现得更加明显。

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关于死生的文章有很多,尤其魏晋南北朝,战乱频仍,朝不保夕,死亡的题材就更多了。

阮瑀的好友曹丕,就在给弟弟曹冲的诔文中说,“惟人之生,忽若朝露,役役百年,亹亹行暮”,人活一世,看上去有几十年光景,其实和早上的露水有什么区别呢?转瞬即逝罢了。他弟弟曹植,也有“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的哀叹,觉得权势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诗文,都是对生死的无可奈何。只是这些诗文,都没有阮瑀这句话来得心惊——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你看,我们在世上的辰光,都是很好的,然而春光易逝,所有的华美终会凋零,目之所及,不过是注定的荒凉。

尘归尘,土归土。

这是你我,乃至所有人的归宿。

阵阵惊雷,炸破多少人的尘世美梦,可阮瑀偏偏淡然写就,仿佛这终途的萧瑟,是和他无关的事。

建安十七年(212年)十月,阮瑀感染瘟疫去世。

前一年,建安文人们还在南皮(今河北沧州南皮县)纵情高歌,赋诗饮酒,到了今年,阮瑀便去世了——他是邺下文人圈中,第一个去世的人。

曹丕非常悲伤,在怀念阮瑀的《寡妇赋》中说,“人皆处兮欢乐,我独怨兮无依”,人皆欢乐我独悲——这正是阮瑀一生最好的写照。

建安二十年(215年),这时离阮瑀去世,已过了整整三年。曹丕对他依然念念不忘,给其他人写信时说,阮瑀早已去世化为异物,与人世隔绝了。生命无常,光阴如斯,你我又何时能再见呢?

朋友殷殷思恋,但对阮瑀来说,他大概不太在乎。

“自知百年后,堂上生旅葵”“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我知道你们终究会将我遗忘,无论此时多么深情绵邈,缅怀激荡。

所以。

良时已过,就此散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