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读书的我,学着写书了
书,使我着迷;我,学着写书了。
我的文学道路,起步于连队的黑板报。
入伍半年后,我被选为连队革命军人委员会的墙报委员,负责编写连队的墙报、黑板报。就在我编写的第一期黑板报上,刊登了自己采写的一篇四五百字的小通讯——《假日里的忙人》,记述一位来自武汉市的新战士,节假日不休息,挑着粪筐为部队大生产积肥的事迹。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生产工地回连队,战友们一下子把我围了起来,嚷着:
“谭达成,你的名字上报了,你的名字上报了!”
热心的文书,还将刚到的一份《汕头日报》递过来。果然,报纸的第二版上端,刊登着我写的那篇小通讯。文章末尾,印着我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投稿呀!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期黑板报出版的当天,团部的宣传股长下连队检查工作,看到这篇小通讯写得挺活,于是,便抄下来,推荐给《汕头日报》了。
这是我们连队第一次见报。连长召开全连大会,亲自朗读这篇文章。接着,指导员又在大会上表扬我。散会后,这个对新闻工作似懂非懂的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谭,好好干!多写稿,多投稿。稿子在驻地报上发表,新华社就会转发。新华社一转发,你们家乡的报纸就会登。你们家乡的报纸一登,你的父母亲就看到了。”
我写作的积极性更高了。写超期服役的老战士,写任劳任怨的炊事班长,写严以律己的副指导员……一篇一篇的通讯稿写好后,交给文书投寄出去,结果,一个字也没有发表。
我并没有泄气,倒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时,我看的书也多些了,渐渐懂得了什么叫小说、散文了。通讯稿不能发表,我决心写小说试试看。
1964年春节。天空,亮得喜人;大海,蓝得可爱。我躲进营区前的芭蕉林里,偷偷地写开小说了。这是一个记述自己参军的真实故事。
1961年是饥饿的一年。我当时十六七岁,正是吃“长饭”的年龄,却偏偏没有饭吃。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我听说部队里能吃饱饭,便报名应征了。接兵的军官要我回家去征求一下父母的意见。我当时工作的煤矿离家80里路。我不想回去,怕父母不同意,反而惹出麻烦。于是,我用接兵干部当时动员我们参军用的口号回答他:“不用回去征求他们的意见了,我父母亲会同意的。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嘛。”
我将自己简单的行李清理好,交给了煤矿武装部,请他们代我寄回家去。
就要告别故土,远走高飞了。我心中萌生出一个简单的要求:吃一顿饱饭。我偷偷地将自己的一床八成新的蚊帐取出来,与别人换了三斤半大米。找一个人合作,我出米,他出油。将米磨成粉,炸成油粑粑,两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启程到那座新兴的工业小城——湖南省冷水江市集中去了。
离矿时,矿里发给我们三个月工资。一来到这座新城,我又想到吃,便走进了一家面馆。正是7月,天气极热。吃热面时,便光着身子上阵。吃饭以后,心里很美气,哼着小调,走出店来,到资江里洗澡去了。
到河里玩了一通水上来,太阳西斜了。微风吹来,颇有些凉意。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衬衣不在身上,赶忙跑回面馆去寻,早没影了。就这样,我的衬衣和放在衬衣口袋里的三个月的工资一起丢了。
这时,我身上只剩下一条内短裤了。从市里去矿区,有三十多里路。当时还没有公共汽车。而且,矿区武装部也许已把我的行李寄走了,回矿里也不一定有我的衣服。怎么办?
正在这左右为难的时候,响起了哨声,新兵连集合发军装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光着膀子,穿一条短裤,排到了领衣的队伍后面。
花了整整一个月的业余时间,把这个参军的故事写出来了。这一次我不敢把稿子交给文书了。投了那么多新闻稿没有被采用,现在居然写小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我怕人家笑话自己。星期天,我请假外出,专程来到小镇邮电所,慎重地买了四张八分的邮票贴上,将稿件投进那个绿色的邮筒。
一个月左右,稿件退回来了。里面夹了一张铅印的退稿条。第一次见到退稿条,颇觉新鲜,偷偷地看了好几次。此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接到退稿条,心里一次比一次不是滋味。每一次收到退稿,心里象遗失了珍贵的东西似的,闷得很,慌得很。继而,又象路见敌情般不服气,决心再一次冲刺。
转眼八个月过去了,我收到十二张退稿条了。这时,我又开始了第十三篇小说的写作。我以前的习作,多是原原本本写生活中的真事。一次次的失败,加上近一年的看书学习,使我懂得,文学创作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所谓高于生活,就是要善于对生活素材进行提炼、概括、剪裁和艺术虚构。写这篇小说时,我开始学着这样做了。
参军后,我被分配在一个步兵团的工兵连木工排。到部队不久,我们排来到拦海围田工地修制木制水闸。一天,我正在一根木梁上凿眼,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喂,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循声望去,只见水沟对岸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四十多岁年纪,领章上二根杠,四颗星——大校。我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首长。
排长连忙迎了上去:“报告师长,××团工兵连一排在执行任务。”
师长走过来,一一和我们握手,拉话。当他和我握手时,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入伍的,今年多大了。我涨红着脸,不敢答话。当排长代替我回答后,师长亲切地笑了:“湖南人?呵,我们是老乡呀!”
次日,我去执行任务,又在海堤上碰上了这位师长。我真想举手向他敬一个礼,手却一直没有举起来。师长认出我来了,笑着先开口:“是小老乡呵!干啥去?”当我怯怯地回答他后,他挺有气势地一挥手,说:“小伙子,好好干!现在,我们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海滩,明年这个时候,我们眼前的荒滩,将变为一片稻海。”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工棚里睡得正香时,突然被人挤醒了,心中老大不悦,嘴里便不干不净地嘟嚷了几句。第二天早晨醒来一看,睡在我身边的,竟是我平日最尊敬的,把我的黑板报稿抄下来推荐给《汕头日报》的那位宣传股长。我的脸倏地一下红了……
我听老战士们说,我们军另一个师的师长,是塔山阻击战中有名的战斗英雄。他的一只眼睛,在那次战斗中被打瞎了,现在一直戴着一副宽边墨镜,他常到连队给战士们讲战斗故事……
我目睹的这位师长和股长,我耳闻的这位战斗英雄,渐渐地在我脑海中溶为一个形象——我的第十三篇作品中的师政委。这篇稿子,终于敲开了编辑部神圣的大门。这就是我的处女作《听到故事之前》,她发表在《解放军文艺》1965年2月号上。“谭谈”这个名字随着这篇习作第一次面世。从此,我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迷人而艰辛的路。20年来,除“文革”中搁笔六七年外,我一直在练笔。1979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一套《朝晖》文学丛书,我的第一本书——小说、散文集《采石场上》,便是其中的一本。1981年,发表了《山道弯弯》,并以此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不久,我又将它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搬上银幕。接着,我将小说和电影文学剧本编为一书出版。1982年,我发表了长篇小说《风雨山中路》;1984年我的第一本中篇小说集《山女泪》出版了。现在,我的第二本中篇小说集《你留下一支什么歌》又下厂排印了。前不久,我完成了又一部长篇小说《萌动的山地》……
在文学创作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我每一步都迈得十分艰难。然而,我毕竟还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