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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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期一,她并没有来考试。他反倒在他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张正式的课程退选卡:学生 7710101 SAM梅·伊萨克斯女士已经退选传播学三一二课程,即刻生效。

不到一个小时以后,有一通电话转到了他的办公室。“请问是卢里教授吗?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和您谈谈吗?我姓伊萨克斯,是从乔治给您打的电话。小女是您班上的学生,您知道,梅拉妮。”

“是的。”

“教授,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梅拉妮一向都是个非常好的学生的,可现在她却想完全放弃了。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个可怕的打击。”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她想放弃她的学业,找个工作。这实在是太浪费了,已经上了三年大学而且成绩一直很好,然后在毕业前就这么退学了。不知道我能否请求您,教授,您能跟她谈谈,让她理智一点吗?”

“您自己跟梅拉妮谈过吗?您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整个周末我们都在跟她通电话,她妈妈和我,可我们就是没办法让她明白事理。她现在全身心地扑到她参演的一部戏当中,所以也可能,您知道,她是劳累过度、紧张过度了。她一向都是这么事事都往心里去,教授,她天性如此,她干什么都非常投入。不过如果您肯和她谈一谈的话,也许您能够说服她再好好考虑考虑。她对您一向都非常尊敬。我们实在不想眼看着她把这些年来的努力就这么白白扔掉。”

这么说来梅拉妮—梅腊妮,她虽然浑身都是东方广场买来的花哨的小玩意儿,她虽然对华兹华斯就是个睁眼瞎,却事事都往心里去。这一点他还真是没猜到。除此以外,对于她,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伊萨克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劝说梅拉妮的合适人选。”

“您是,教授,您肯定是!我已经说过,梅拉妮对您可尊敬了。”

尊敬?你这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伊萨克斯先生。令爱好多个礼拜以前就已经失去了对我的尊敬,而且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这才是他应该说的话。“我尽力而为吧。”结果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这下你可别想逍遥法外了,挂上电话后他心下暗道。远在乔治的伊萨克斯父亲也不会忘记这次交谈的,这次满是谎言、闪闪躲躲的交谈。我尽力而为。为什么不坦白交代呢?我就是苹果芯里的那条蛀虫,他本该这么说。既然我就是造成你痛苦的根源,又怎么能帮得到你呢?

他给梅拉妮的公寓打了个电话,表姐保琳接的电话。“梅拉妮没空。”保琳冷冰冰地道。“没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她不想和你说话。”“那你告诉她,”他说,“我是想和她谈谈她退学的决定。告诉她,她这么做太草率了。”

星期三的课上得很糟糕,星期五的更糟。学生来得很少;来的几个都是那些老实、听话、驯服的。这只有一个解释。事情肯定已经传出去了。

他正在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个声音问:“我在哪儿能找到卢里教授?”

“我就是。”他想都没想就回道。

说话的那个男人是个小个子,很瘦,弓腰缩背。穿了身显得太大的蓝色正装,浑身一股子烟味。

“卢里教授?我们通过电话。我是伊萨克斯。”

“哦对。你好。我们去我的办公室好不好?”

“没这个必要。”那人停顿了一下,振作精神,深吸了一口气。“教授,”他开始道,异常强调这个称呼,“你可能受过非常好的教育,可你做出来的事却很不对头。”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很不对头。”

那两个秘书丝毫没有假装掩饰她们的好奇。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学生;这陌生人一提高嗓门,他们就都沉默下来。

“我们把孩子交到你们这样的人手里,是因为我们以为可以信任你们。如果我们连大学都不能信任,那还能信任什么呢?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这是把亲生的女儿往毒蛇窝里送啊。不,卢里教授,你也许神气活现、趾高气扬,学位拿了一大把,可我要是你的话,我会深深为自己感到羞耻的,愿上帝帮帮我吧。如果是我把事情搞错了,误会了你,现在就是你申辩的机会,可我觉得我没有搞错,从你的脸上我就能看出来。”

现在确实是他申辩的机会:谁想说什么,尽可以说。可他站在那里却张口结舌,血液轰轰地震动着他的耳膜。一条毒蛇:他能矢口否认吗?

“对不起,”他低声道,“我还有公事要做。”他就像个泥塑木雕一样,转身离开了。

伊萨克斯跟着他走进拥挤的走廊。“教授!卢里教授!”他喊道,“你别想就这样子跑掉!这事儿没完,我现在就告诉你!”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第二天上午,他意外地收到一份公文急件,是主管学生事务的副校长办公室发来的一份备忘录,通知他有人投诉他违反了学校行为准则的第三条第一款。要求他在他方便的时候尽早与副校长办公室取得联系。

这份通知是封在一个标有机密字样的信封里送到的,随信还附了一份行为准则。第三条涉及的是基于种族、民族、信仰、性别、性向或生理缺陷而实施的迫害与骚扰行为。第一款针对的是教师对于学生的迫害与骚扰。

第二份文件描述的是质询委员会的规章和权限。他一边看,心脏一边很不愉快地怦怦直跳。看到一半,他的注意力就没法集中了。他站起来,把办公室的门锁上,手里拿着文件坐下,极力想象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拉妮自己是不会采取这样的措施的,这一点他能够确信。她太天真了,对她的能力太无知了。幕后的操纵者肯定是他,那个穿不合身正装的小矮子;他还有保琳表姐,那个毫无姿色的女人,那个管家婆。肯定是他们说服她这么做的,把她搞得不胜其烦,最后督促她前往校务办公室去检举揭发的。

“我们想要投诉。”他们一定是这么说的。

“投诉?什么样的投诉?”

“针对个人的。”

“骚扰,”保琳表姐会插嘴道,而梅拉妮则羞惭地站在一边——“投诉一位教授。”

“请去某某办公室。”

在某某办公室里,他,伊萨克斯会胆子更大一些。“我们想投诉你们的一位教授。”

“你们认真考虑过了吗?你们当真想这样做吗?”他们会这么问,照章行事。

“是的,我们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会这么说,瞥他女儿一眼,怂恿她提出异议。

他们需要填一份表格。表格放在他们面前,还有一支笔。一只手拿起那支笔,一只他曾吻过的手,一只他非常熟悉的手。首先是原告的名字:梅拉妮·伊萨克斯MELANIE ISAACS,用大写字母工整地填上。那只手顺着表格的一列方框往下滑动,寻找要打叉的项目。在这里,她父亲那给尼古丁熏黄了的手指指点着。那只手慢下来,停住,打了个×,那是正义的十字:J'accuse[42]。然后是填写被指控人姓名的一格。戴维·卢里DAVID LURIE,那只手写道:教授。最后,在表格的最下方,是日期和她的签名:那涡卷线状的M,l上面勾出来的小圈非常醒目,I向下的那一笔像道伤口,还有最后那个花体的s。

事情已经做出来了。纸上的两个名字,他的和她的,并肩在一起。两人在一张床上,不再是情人,而是仇敌。

他给副校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办公室把会见安排在了五点钟,正常的工作时间以外。

五点钟,他等在了走廊里。阿拉姆·哈基姆,时髦阔气又年轻有为,从办公室探身出来,请他进去。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伊莱恩·温特,他的系主任;还有社会学系的法萝蒂亚·拉索尔,她是全校反歧视委员会的主任。

“时间不早了,戴维,我们都知道我们来这儿是为的什么,”哈基姆道,“所以就让我们直奔主题吧。这件事我们该怎么处理才好?”

“你先跟我说说投诉的内容吧。”

“很好。我们已在讨论一起是由梅拉妮·伊萨克斯女士提出的投诉。也还有关于——”他看了伊莱恩·温特一眼,“某些似乎涉及伊萨克斯女士的早已存在的不正常现象。伊莱恩?”

伊莱恩·温特接上了话茬。她从来就不喜欢他;她把他看作旧时代的孑遗,越早清除掉越好。“有一个伊萨克斯女士出勤率的疑问,戴维。照她的说法——我跟她通过电话——上个月她只上过两次课。如果此事属实,那早就应该将此情况上报了。她还说她没有参加期中考试。可是——”她朝面前的文件看了一眼,“按照你的记录,她的出勤率是完美无缺的,她的期中考试还得了个七十分。”她嘲弄地看着他,“那么除非是有两位梅拉妮·伊萨克斯,否则……”

“只有一位,”他说,“对此我无话可说。”

哈基姆平静地插话进来。“朋友们,现在讨论这些枝节问题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我们应该做的——”他朝他们两位看了一眼,“是理清程序。无须我多说,戴维,这件事将在最严格的保密状态之下进行处理,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名字会受到保护,伊萨克斯女士的名字也将受到保护。会成立一个委员会。将由它来决定是否有采取纪律处分的必要。你或者你的法律代表将有权对其构成提出异议。其听证会将以非公开的形式进行。同时,在委员会向校长提出正式建议、校长正式对此做出决定之前,一切都维持常态。伊萨克斯女士已经正式退选你讲授的课程,希望你不要再跟她有任何接触。我还有任何遗漏的地方吗,法萝蒂亚,伊莱恩?”

嘴唇紧抿,拉索尔博士摇了摇头。

“这种涉及骚扰的问题处理起来总是很复杂的,戴维,既复杂又不幸,不过我们相信我们的程序是好的、公正的,所以我们也就要按部就班地做起来了,一切照章行事。我有个建议,你应该熟悉一下这个程序,也许该进行一些法律咨询。”

他正打算进行一点回击,但哈基姆抬起手以示警告。“少安毋躁,三思后行,戴维。”他说。

他受够了。“别教我该怎么做,我不是个孩子。”

他怒冲冲地拂袖而去。可大楼已经上锁,门卫已经回家了。后门也上了锁。还得等哈基姆放他出去。

外面在下雨。“和我同撑一把伞吧。”哈基姆道;上车以后他又说:“就我个人而言,戴维,我想告诉你,我是绝对同情你的。真的。这种事简直就是灾难。”

他和哈基姆相识已有多年,在他还打网球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打,可他现在没心情搞这种哥们情义。他不耐烦地把肩一耸,钻进了他的汽车。

这件事本来应该是保密的,不过当然没法保密,人们当然会说长道短。要不然,他走进公共休息室的时候,为什么正在议论纷纷的马上就鸦雀无声了?为什么跟他关系一直都很好的一位年轻的女同事马上就放下茶杯起身离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就全当他不存在?为什么他第一次开讲波德莱尔的时候,只有两个学生来上他的课?

这流言蜚语的磨盘,他想,日夜不停地转动,真能把人的声誉碾得粉碎。那正义的共同体躲在角落里、在电话上、在紧闭的门背后开他们的大会。欣喜若狂地切切私议。Schadenfreude[43]。先判决,再审问。

在传播学系大楼的走廊里,他走路时故意把头抬得高高的。

他同之前经办他离婚的那位律师谈了一次。“我们先搞搞清楚,”那位律师道,“对你的这些指控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足够真实了。我跟那姑娘是有过一腿。”

“认真的?”

“认真的话是会让这个问题变得更好还是更糟一些?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所有的情事都是认真的。就像心脏病发作。”

“好吧,我的建议是,作为一种策略,找个女律师来代表你。”他提了两个人的名字,“目标是能私了。你做出某些承诺,也许请一段时间的假,作为回报,学校劝说那姑娘,或者她的家庭,撤销对你的指控。这是你最好的结果。吃一张黄牌。把损失降至最低,等着这个丑闻慢慢被人淡忘。”

“什么样的承诺?”

“敏感性训练[44]。社区服务。心理辅导。只要是你能拿来跟他们谈判的,什么都行。”

“心理辅导?我需要心理辅导?”

“别误会。我只是说,提供给你的选项之一可能是心理辅导。”

“把我修好?把我治愈?矫正我那些不当欲望?”

律师把肩一耸。“你管他呢。”

学校里正在搞“警惕强暴周”的活动。“女性反强暴”组织(Women Against Rape)——简称WAR[45]——宣布组织一次二十四小时的静坐守夜活动,以团结那些“最近的受害者”。从他的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传单:“女性大胆地说出来。”传单底下用铅笔潦草地写了这样一句:“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卡萨诺瓦[46]。”

他和前妻罗莎琳德一起吃了顿饭。他们分开已经有八年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两个人又成了朋友,差不多可以称为朋友。都是婚姻战场上的老兵了。罗莎琳德仍旧住在附近会让他感觉比较安心:也许她对他也抱有同感。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时,至少还有个人可以指望:在浴室里摔倒啦,大便中带血啦之类的。

他们说起露西,他第一次婚姻唯一的孩子,现在住在东开普[47]的一个农场里。“我可能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说,“我正考虑要去那儿一趟。”

“在学期中间?”

“学期也快结束了。也就还要再熬两个礼拜的时间,就完了。”

“这跟你现在的麻烦有关吗?我听说你正有麻烦缠身。”

“你从哪儿听说的?”

“人都是长着嘴巴的,戴维。你最近的这桩风流艳事可是人尽皆知,传得是添油加醋、活灵活现。把它捂着盖着可是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的,只除了你本人的利益以外。允许我告诉你这有多么愚蠢吗?”

“不,不许。”

“我反正是要说的。愚蠢,而且丑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付你的性生活的,我也不想知道,可这么做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你有多大岁数了——五十二?你认为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跟这把年纪的男人上床的时候会有任何乐趣吗?你认为她眼看着你在那儿瞎鼓捣的时候会有任何美好的感受吗?你就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些吗?”

他没作声。

“别指望我会同情你,戴维,也别指望任何人会同情你。不会有同情,不会有怜悯,在当今这个时代。每个人都会朝你指指戳戳,为什么不呢?也确实,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往日的那种语气又出现了,他们的婚姻生活最后几年中的那种语气:怒不可遏的相互指责。就连罗莎琳德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也许她是有道理的。也许年轻人有权利受到保护,不让她们的长辈在情欲勃发的痛苦中看到她们。说到底,妓女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去忍受那些丧失了个人魅力的老丑之人的性欲冲动。

“总之,”罗莎琳德继续道,“你说你要去看望露西。”

“是的,我原想在质询结束后开车去她那儿住几天。”

“质询?”

“下周质询委员会就要开个会。”

“真够快的。那你看望过露西以后呢?”

“不知道。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还允许我回大学执教。我不确定我还想不想回来。”

罗莎琳德摇了摇头。“就这么结束你的职业生涯实在是太不光彩了,你不觉得吗?我不会问你从那姑娘那儿得到的是否值这个价。你打算怎么打发你的时间呢?你的退休金有没有影响?”

“我会和他们达成某种协议的。他们也不能完全剥夺我的退休金吧。”

“不能吗?别这么肯定吧。她多大了——你那个小情人?”

“二十。成年了。大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据说她服了安眠药。是真的吗?”

“安眠药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听起来像是编出来构陷于我的。安眠药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她没睬他这个问题。“是她爱上你了?你把她给甩了?”

“没有。都没有。”

“那她为什么要投诉你?”

“谁知道?她并没有跟我坦诚相见。这背后有某种我并不知情的较量正在进行中。有一个吃醋的男朋友。有一双恼怒的父母。她最后肯定是被他们给摧垮了。我是完全被他们给打了个猝不及防。”

“你早该知道的,戴维。你都这把年纪了,绝不该再跟人家的孩子乱来了。你早该想到会有最坏的结果的。总之,这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真的。”

“你还没问我是不是爱她呢。你难道不是也该问一下的吗?”

“很好。那你爱这个把你的名字拖到了烂泥里的年轻女人吗?”

“这不是她的责任。不要责怪她。”

“不要责怪她!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我当然要责怪她!我既责怪你也责怪她。这整桩事情从头到尾都很可耻。既可耻又低俗。而且我这么说一点都不会感到抱歉。”

要是放在过去,她话说到这份上,他早就摔门出去了。可他今晚上并没有这么做。他和罗莎琳德,他们俩彼此彼此,皮都厚了不少。

第二天,罗莎琳德打来了电话。“戴维,你看过今天的《阿耳戈斯报》[48]吗?”

“没有。”

“呃,鼓起勇气来。有一篇关于你的报道。”

“怎么说的?”

“你自己看吧。”

那篇报道在第三版:《教授被控性骚扰》,是那一版的头条。他飞快地浏览了一下头几行。“……被控性骚扰,受到严厉批评,正接受一个纪律委员会的质询。对于近来的一系列丑闻,包括奖学金支出的欺诈行为以及学生宿舍以外的所谓性团伙交易,开技大校方三缄其口。卢里(五十三岁),曾著有一部有关英国自然派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著作,尚未对此事发表评论。”

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自然派诗人。戴维·卢里(1945—?),威廉·华兹华斯的评论者及令其蒙羞的追随者。保佑这襁褓中的婴儿。他不会被遗弃。保佑这婴儿。[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