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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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又和她做了一次爱,在他女儿房间的那张床上。感觉很好,就像第一次的感觉一样好;他已经开始领会到她身体律动的含义。她学得很快,贪婪地寻求性爱经验。如果说他并没有在她身上体验到完全的性欲,那只是因为她年纪还太轻。记忆中有那么一个时刻异常突出,那时她用一条腿勾住他的屁股,把他拉得更加切近:当她大腿内侧的肌腱紧绷绷地贴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快感和欲望的涌动。谁知道呢,他想:尽管如此,可能还真会有个未来的。

“你经常干这种事吗?”事后她问。

“什么事?”

“和你的学生睡觉。你和阿曼达睡过吗?”

他没回答。阿曼达是他班上的另一个学生,一个苗条的金发姑娘。他对阿曼达没什么兴趣。

“你为什么要离婚?”她问。

“我离过两次婚了。结过两次,离过两次。”

“你第一任妻子怎么了?”

“说来话长。改天再告诉你。”

“有照片吗?”

“我不收集照片。我不收集女人。”

“你这不是在收集我吗?”

“不,当然不是。”

她站起来,信步在屋里把她的衣服捡起来,就像只有她一个人一样毫不扭捏害羞。他习惯了那些在穿衣和脱衣时更加难为情的女人。可他习惯的这些女人都没这么年轻,形体也没这么完美。

当天下午,他办公室有人敲门,走进来的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年轻人。未经邀请就大剌剌地一坐,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赞赏地对着书架点了点头。

他高瘦结实;留着细细的山羊胡,戴了个耳环;穿了件黑皮夹克和一条黑色皮裤。他看起来比大部分学生要更大一些;他看起来像是个麻烦。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位教授啦,”他说,“戴维教授。梅拉妮已经跟我说了你的事。”

“是嘛。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说你肏了她。”

长时间的一阵沉默。如此说来,他想:报应这么快就来了。我早该猜得到的:沾上这样的姑娘是不可能毫无代价的。

“你是谁?”他问。

不速之客没搭理他这个问题。“你以为你干得很漂亮,”他继续道,“以为你可讨女人喜欢了。你认为等你老婆知道你在干些什么勾当以后,你还会有这么漂亮吗?”

“够了。你想干什么?”

“够不够的可轮不到你来告诉我。”话说得越来越快了,连珠炮一样全是威胁,“别以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走进别人的生活,然后拍拍屁股说走就能走。”他黑色的眼眸中有亮光在一闪一闪。他探身过来,双手猛地左右一扫。办公桌上的学生论文四处横飞。

他站起来。“够了!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那男孩重复道,嘲讽地模仿他的口吻,“好吧。”他站起身,闲步朝门口走去,“再见了,炸薯条教授!不过你就等着瞧吧!”然后他就走了。

一个亡命徒,他暗想。她跟一个亡命徒混在一起,而现在我也跟她的亡命徒混在了一起!他胃里一阵阵翻腾。

虽然他一直熬到很晚,等她来,但梅拉妮并没有来。而他停在街边的汽车却遭到了破坏。车胎给弄瘪了,车门的锁眼里被注入了胶水,挡风玻璃上给糊上了报纸,车身的漆面被划伤了。车锁必须得更换;换锁的费用有六百兰特。

“知道是谁干的吗?”锁匠问。

“毫无头绪。”他简慢地答道。

这次coup de main[36]以后,梅拉妮一直对他避而不见。他并不感到奇怪:如果说他受到了羞辱的话,她也并不光彩。可是星期一的课上,她又再次出现了;在她旁边,往后靠在座位上、手插在衣袋里、一脸趾高气扬的就是那个一身黑皮的男孩,她的男朋友。

通常,学生们中间都有一种嗡嗡的私语声的。今天却一片寂静。虽然他并不相信他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们很明显是在等着看他如何对付那个擅自闯入的家伙。

他到底该怎么做呢?他的汽车遭到的破坏显然还不算完。显然还有更多的麻烦要一波波到来。他能怎么办?也只得咬咬牙这么受着,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们继续讲拜伦,”他说,埋头于他的讲课笔记中,“正如我们上周看到的,恶名和丑闻不但与拜伦的人生如影随形,而且也是当时公众对待他的诗作的方式。拜伦发现他本人已经和他自己的诗歌创作被混为了一谈——和哈罗尔德、曼弗雷德,甚至唐璜[37]混为了一谈。”

丑闻。真倒霉,非得谈这样的主题,可他又没有临时改题、即兴发挥的状态。

他偷瞄了梅拉妮一眼。通常她是很勤于做笔记的。今天她显得非常消瘦而且筋疲力尽,只是缩成一团看着她的书本。不由自主地,他的心又随她而去。可怜的小鸟,他暗想,我曾如何把她拥在自己的胸口。

他已经布置他们去读《莱拉》[38]。他的笔记也都是关于《莱拉》的。他是没办法绕过这首诗了。他高声朗读道:

在这个需要呼吸的世界里他是个陌生人,

是从另一世界被逐出的走上歧途的灵魂;

是黑暗的想象造就的东西,而这想象同时

也有意造成了他无意中得以逃脱的险境。

“谁愿意为我阐释一下这几行诗句?这个‘走上歧途的灵魂’指的是谁?他为什么称自己为一个‘东西’?他又是从哪个世界里来的?”

他已经早就不再为他的学生表现出来的极端无知感到惊讶了。在这个后基督教、后历史、后文学的时代,他们简直就像是昨天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一样。所以他根本就不指望他们能知道堕落天使是怎么回事,或者拜伦有可能是在哪里读到他们的。他期望他们做到的无非是做一番好意的猜测,幸运的话他能够借此引导他们找到正确的答案。可是今天他面对的却是一片沉默,这片顽固的沉默无疑又是围绕坐在他们当中的那个陌生人形成的。只要那个陌生人还在那儿旁听、评判,甚至嘲弄他们,他们就不愿意开口说话,他们不愿意跟他一起来玩这个游戏。

“路西法[39],”他说,“被从天堂逐出的天使。对于天使们如何生活,我们知之甚少,不过我们可以假定他们不需要氧气。在家里,路西法,这位黑暗天使,是不需要呼吸的。可是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被抛掷进了我们这个奇怪的‘需要呼吸的世界’。‘走上歧途’:他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他生活得险象环生,甚至是在为自己创造危险。让我们继续读下去。”

那男孩压根儿就没朝书本上看过一眼。而是唇角挂着一抹微笑,这微笑中带有——只是可能带有——一丝困惑,他领会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有时

能为了别人而放弃了自己的利益,

可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因为该当,

而是由于头脑中某种奇怪的乖戾,

他不由得产生出一股隐秘的傲气,

去做那绝少甚或无人会做的事情;

而这相同的冲动在受到引诱之时

又同样会误导他的灵魂犯下罪行。

“所以,这位路西法是个什么样的生灵?”

到了这里,学生们肯定是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他自己和那个男孩之间正在进行的交流。这个问题就是针对那男孩一个人问的;而那个男孩也像是一个沉睡者猛然被唤醒了一样,做出了回应:“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不在乎那是好还是坏。他说做就做。”

“一点没错。不管是好是坏,他说做就做。他行事不按原则,只凭冲动,而他冲动的根源对他来说却是黑暗。让我们再读几行:‘他疯狂的不是头脑,而是内心。’疯狂的内心。疯狂的心又是什么?”

他问得太深了。那男孩很想再将自己的直觉推进一步,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他是想显示一下,他知道的可不仅仅是摩托车和招摇的穿着。也许他的确知道得不少。也许他的确深知拥有一颗疯狂的心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在这儿,在这个教室里,当着这些陌生人的面,他讲不出来。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请注意,这首诗作并不是要我们去谴责这个拥有疯狂的内心的人物,这个本质上讲就有错处的人物。正相反,它是在邀请我们去理解和同情。可是同情有一个限度。因为他虽然生活在我们当中,他却非我族类。他正像他称呼自己的那样,他是个东西,也就是说,是个魔鬼。最终,拜伦表明的是,我们不可能去爱他,不可能在更为深切、更加人性的意义上去爱他。他是注定了被判决为永世孤独的。”

他们俯下头,潦草地记下他这番话语。拜伦,路西法,该隐[40],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们讲完了这首诗。他布置作业,要求他们阅读《唐璜》的前几个篇章,然后就早早地下了课。越过他们的头顶他叫她:“梅拉妮,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她站在他面前,面容消瘦,疲惫不堪。他的心再次随她而去。要是旁边没人的话,他就要把她抱在怀里,尽力让她打起精神来。我的小鸽子,他会这么叫她。

他说出来的话却是:“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好吗?”

她那位男朋友尾随其后,他领着她上楼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在这儿等等。”他跟那个男孩说,把他关在了门外。

梅拉妮在他面前坐下,脑袋低垂。“我亲爱的,”他说,“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这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的日子更不好过。可我身为老师必须得跟你谈谈。我对我的学生是有应尽的责任的,我所有的学生。你的朋友在校园外面干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可我不能让他来扰乱我上的课。告诉他这一点,就说是我说的。”

“至于你自己,你得在学业上多花点时间了。你得更为经常地来上课。你错过的考试你也得参加补考。”

她困惑地,甚至有些震惊地紧盯着他。是你把我与其他同学隔绝开来的,她似乎是想说。是你让我为你承受你的秘密的。我已经不仅仅是个学生了。你怎么能像这样对我说话?

她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声音却低得他几乎都听不见:“我没办法参加考试,书我都没读过。”

他想说的是说不出口的,没法体面地说出口的。他所能做的也就是给她个暗示,希望她能明白他的意思。“你只管去考,梅拉妮,像其他同学一样地考。你有没有准备并没有关系,关键是要去参加这个考试。我们定个时间吧。下周一怎么样,就在午饭的时间?这样你周末就能看看书了。”

她仰起脸,挑衅地直视他的目光。要么她是没有理解,要么她就是在拒绝这个机会。

“星期一,就在我办公室这里。”他重复道。

她站起身,把书包往肩上一甩。

“梅拉妮,我是负有责任的。至少也得走个过场。情况已经够复杂的了,没必要再弄得更加复杂。”

责任:她对这个词嗤之以鼻,不屑于作答。

那天晚上他听完一场音乐会开车回家,在一处红灯前停下。一辆摩托车突突震动着超了他的车,是辆银色的杜卡迪[41]载着两个一身黑的人。两人都戴着头盔,不过他还是认出了他们。梅拉妮坐在后座上,两条腿分得很开,骨盆拱了起来。一阵欲望的颤抖猛地袭过他的身体。那地方我进去过!他暗想。然后那辆摩托车惊涛骇浪般呼啸而去,把她给带走了。